第91章 拔丝蛹2
天不亮,靠近洄水的青石板路边传来沓沓的脚步声。四郎再次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含含糊糊问了句:“小水回来了?”
过一会儿,没有感到那只肉球爬上床的动静,只有身边的床榻微微凹陷下去。
四郎眯了眼睛,一个黑影笼罩下来,接着耳边就传来二哥透着微微寒气的声音:“是进城卖茧子的农民。”
四郎一咕噜翻起来,揉着眼睛说:“最近总是做一个怪梦,梦到去了一间蚕房一样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一张床,垂着青纱帐子,隔着帐子,里面像是有个女人的身影,但是等我过去揭开一看,里头却没有人。一会儿又好像是有个小孩子在呜呜哭,还唱歌,总之乱七八糟的。”
四郎以前是几乎不怎么做梦的,偶尔做一个梦就会记得十分清楚。可是自从进了五月,他便连着做梦,说是噩梦吧,好像也并不十分恐怖。四郎也就不去管它了。
不过,这样接连而来的梦倒是提醒了四郎,五月上旬,大美泛黄,江城收获春蚕的蚕月到来了。
等四郎穿戴好和陶二一起走出门,有味斋的次门早市纷纷开张。
成群结队的蚕农划着乌篷船,从城外摸黑进城,给白家送茧子来了。
白家以前是开粮店的,今年却忽然新开了几家丝绸铺子。因为周谦之周公子喜欢穿蜀锦做的衣服,带动了江城的衣饰潮流。大户人家自不必说,有专人替他们量体裁衣。平民之中,不论是罗婶娘那样的大妈大婶,还是彭喜姐那样的小家碧玉,均已拥有一件白记新出的蜀锦衣裳为荣。
据说白家自己也养蚕,但是依旧供不应求,所以今年开春的时候,特意把蚕种提供给了城外的村民,让他们养蚕自己收购。
因为今年外头在打仗,江城虽然还算太平,奈何地方豪强都要招兵买马,于是苛捐杂税倒是一日重过一日。农户家里存的那点粮食,刚开春就被官吏们以各种名目收走了,这还是好的,有的连家里的壮劳力也一并被官府征用。纵然号称鱼米之乡,江城人的生活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都有了些下世的光景。尤其是城外那些靠地吃饭的农民,家里的壮劳力被征用了,春耕时都缺人手。
好在江城外的村落不仅号称粮仓,还有很多桑田,是当时主要的蚕丝产地之一。附近村落里的妇道人家,没有一个不会养蚕的,因此,此地对养蚕女子有一个专门的称呼——蚕花姑娘或者又叫蚕花娘子。
今年白家主动提供给这些养蚕人最好的蜀地蚕种,可把这些以养蚕为生的村民乐坏了,人人交口夸赞白家该是有大富贵的积善之家。
这不,才收了蚕茧,村里的老人都迫不及待的摸黑给白家送来第一批蚕茧,指望着能够靠此换取一家人来年的口粮。
因为走得早,到城里时天还没大亮,白家铺子还没开门,这些村民就摇着乌篷小船来河市里吃些早点。
四郎站在一口大锅旁,用个竹夹子夹块豆腐油炸。二哥在旁边,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小斧头,“笃笃”地斩着螺蛳的尾端。然后槐大便把这一盆收拾干净的螺蛳入锅汆熟。
因为东西实惠,物美价廉,有的村民们想着即将到手的酬劳,就舍得花钱买上一旁肉质鲜美的螺蛳,再请店家沽来一二斤文家的绍兴黄酒。一醉解千愁,俨然也其乐无穷起来。
一个左腿略有些瘸的汉子喝的高兴了,还唱上了民谣:“斩螺蛳,沽黄酒,强盗来了也不走。”
旁边有人笑话他:“强盗来了你不走,抓丁的来了你走不走?”
瘸腿汉子眼睛一翻:“走甚走?没看到老子腿瘸了吗?腿不瘸就洒家这个体格,早就投了冉将军麾下,说不得也有一翻造化。”
旁边的人都呸他,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少人因为拉壮丁这个事情,搞得有家不能回,有田无人耕。
他们吵得热闹,旁边几个老蚕农都默不吭声。他们都是家里的儿子被拉了壮丁,只能自己天不亮便踩着乌篷船,带着一家人的希望进城卖茧。
其中有个老人,带着自己小孙孙进城,送苏道长回来顺便卖茧子与白家。本来说只是带着小孙孙来歇脚,为了省几个大钱,便什么吃食都没有点。老人家跟着苏道长进了后院,半天还没出来。
跟着他来的小孙孙就蹲在地上,一边画圈,一边念着一首儿歌,四郎仔细一听,唱的是:“大麦青青小麦黄,蚕宝宝想爹吐丝忙。”
那孩子翻来覆去唱着这两句儿歌,四郎隐隐约约觉得十分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问道:“伢子,这首儿歌是你编的吗?”
旁边的另一个老蚕农取下头上戴的乌毡帽,拿在手里轻轻扇着风,笑道:“哪里是编的呢?古早就有了。小娃娃不知道,这歌儿里头还有个故事呢。”
四郎用瓦罐烧水,沏了一壶搁了姜末和盐的茶。上茶之前,还往碗里撒上一把炒黄豆和芝麻、
这叫姜盐黄豆芝麻茶,喝的时候要连茶叶一同吃下去,是一款农家茶。这种茶味道自然比不上什么女儿茶碧螺春之类的,烹制手法也从来不讲究什么茶道。可是论起解渴的功效,对这些村民而言,却也并没有多少差别。而且这种农家茶不仅可以解渴、润肺,里面加的姜能暖胃,盐可以补充随着汗水流出去的盐分,黄豆、芝麻算是小点心,又能充饥。仔细说起来,可比女儿茶一类的实惠。
四郎把茶碗给老蚕农端过去,问道:“什么故事?丈人也给我讲一讲。”
老蚕农倒是很爱说话。他大大方方接过来茶碗,边摇边喝,最后一仰脖子,把沉于碗底的黄豆、芝麻、茶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吃完茶一抹嘴,老茶农便给四郎讲起了这首童谣的来历:从前,有一户人家,父女两相依为命。有一天父亲失踪了,心急如焚的女儿许诺,谁帮他找回爸爸,他就嫁给谁。这话被一匹家里的白马听到了,果然帮助迷路的父亲回了家。但是父亲自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一匹马,于是一箭射死马。这匹马其实是个成了精的妖怪,因为岳父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就偷走了女儿。父亲找了许多高人去搭救女儿。妖精为了防止心爱的姑娘被可恶的岳父带走,就用自己的皮裹住姑娘,把他变成一只雪白的蚕宝宝挂在桑树上。
父亲带着人从树底下过,姑娘想念孤身的父亲,可又说不出话来,便把对至亲的思念从口中吐出来,这就是吐丝结茧的由来。后来的人听说了这么个故事,可怜这个父亲,就编了儿歌在我们蚕乡里代代流传。这伢子大概是小时候听多了,自然就学了几句。只是伢子记性可不太好,我们以前开头就不是这样唱的,后头也还有好长一段祈祷丰年的话呢。”
四郎给蹲在地上、脏兮兮的小男孩也端了碗茶过去。小男孩是个黝黑干瘦的小男孩,虽然很瘦但是有一种农村小孩特有的结实。看见四郎端茶过来,小男孩十分局促,伸手接过时,差点没把茶碗碰倒。他接过茶碗也不知道谢,反而一个人躲得远远地去喝。
老茶农看他这幅模样,就叹了口气:“这位老板,乡下孩子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可别往心里去。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四郎不以为意:“看到他就想起我家娃娃,哪里就至于和个小孩子生气呢。这孩子怎么了?”
老茶农仿佛看透世情,一直平和安定的眼睛里却露出愤怒的神情:“唉,还能怎么?不过是老子被拉去参了军。前段时间,娘又忽然不见了吧。”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四郎心里疑惑,这家女人难道看着自己男人去了战场,跟人跑了?
老茶农这次却没有答话,只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黄酒。。
小男孩喝完茶,不知跑去自家的乌篷船上拿了什么,捧着几个白生生圆乎乎的东西跑过来,把东西往四郎手里一塞,就躲回几个村民背后不肯见人了。
四郎接过来一看,是几个茧子:“这个是你家里送来卖钱的,我可不能要。再说,我又不会抽丝,拿来并没有用的。”虽然知道是小男孩在表达对那碗茶的感激之情,可是四郎依旧有些哭笑不得。
小男孩从老农身后探出黑里发红的脸蛋儿,诺诺的解释道:“不……不是卖钱的。是我自己去路边柞树上捡的野蚕。我听到有人在屋外唱歌,跟出去玩,看到树上有野蚕。柞蚕蛹好吃。送……送给你。”
老人家在一旁听了,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转头劝四郎:“老板见笑了,我们那里穷地方,孩子没的吃,饿了连竹虫蚕蛹都能捣鼓着吞下去的。就是我们大人,有时候也会把野蚕结的茧带回家,剖开了取出茧子,里头就是黑黄黑黄的柞蚕蛹了,不论是清炒还是油炸,都好吃的流口水呢。”说着又低声教训那个小男孩:“城里的贵人都吃大肥肉哩,哪个吃柞蚕蛹?下回不许……”
四郎听了就明白过来,赶忙收起蚕茧,笑道:“老伯可别这样说,我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嫩竹里的竹虫也扒来油炸过。就是现在,把禾虫用大蒜,鸡蛋,肥猪肉和豆豉一道蒸熟了的菜色,听说也是望江楼的一道名菜呢。”
小男孩被个陌生人批评了一顿,心里自然很不高兴,反驳道:“蚕蛹好吃,比白僵蚕好吃。”
老农一听,脸就沉了下来,教训那个小男孩:“呸呸呸,春蚕时节怎么能提那种东西?”说完似乎从空中扒拉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做了一个喂进口里的动作。小男孩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吐吐舌头跑开了。
四郎知道这是蚕乡里的规矩。大蚕上山的时节,眼看白花花的茧子就要到手了,蚕农们最怕的就是出几条白僵蚕。这病传染极快,只要匾中出现僵蚕,两三天功夫便把蚕都毁了。所以,一见到僵硬发白的僵蚕,立即捡起来吞下去。
即使这样,僵蚕二字也是蚕月时节的禁忌,不能提说,生怕因此招来祸害蚕宝宝的白僵鬼。
乡下孩子都很野,越是不叫他说,他偏要说,小男孩跑到一边,继续唱他的儿歌,只是这回又多加了两句。
“大麦青青小麦黄,蚕宝宝想爹吐丝忙。
白僵蚕尸**卧,岁中儿天哭蚕花娘。”
老农一听脸色大变,抄起自己的拐棍就去追打那个小男孩,气急败坏的骂道:“兔崽子,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快闭嘴快闭嘴!”
那小孩虽然淘气,也被动真怒的大人吓到了,站在原地小声说:“我娘不见了,我各处去找她,听到有人在桑树上唱这首歌,就……就跟着学来的。”
老农听了这话,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半晌没做声。回头就放下拐杖开始收拾东西,看到四郎还站在那里,忽然没头没尾的对他说:“我看老板是个善心人,老头子劝你一句,蚕花娘娘来了警告,这江城是要乱了,想活命的就快跑吧。”说着匆匆提着东西上了自家的乌篷小船。
四郎有些莫名其妙,只好走回大锅前开始炸米窝。炸米窝工序并不复杂,不过是把大米磨粉,加黄豆碎、小磨香油、芝麻,以及葱姜盐等调味品调匀,放进油锅里炸熟即可。方便快捷,清香可口,价格也实惠。买的人便络绎不绝。
二哥看四郎对着那堆白花花的茧子发愁,凑过去低声给四郎解释道:“养蚕法最先还是蜀地的蚕族驯养野蚕而来,这种野蚕最开始并不是在桑树上,而是栖息在山坡柞树上。这种茧子还能入药,我记得胡恪很会处理,你丢给他就是。”
此时天已经大亮,歇息好的村民陆陆续续踩着乌篷船离开,早市已经热闹起来,挤挤挨挨的乌篷小船载着蔬菜鱼肉,各种鱼鲜,敲打着船帮,沿河叫卖。忽而几个妇女提着竹篮涌到河边,弯着腰跟河里卖鱼的船夫比比划划。过一阵,又摇来两条送蚕茧顺道贩菜的小船,于是这个说:“给来捆鹅肠草。”那个问:“莲藕有新鲜的没有?”还有人争着购买活蹦乱跳刚从河里打出来的鲤鱼,鲫鱼,鳗鱼……
跟着苏夔进去的老蚕农似乎已经谈完了事情,跨出门拉着小孙孙的手上了船。
苏道士也跟着走出来,和四郎一起注视着那艘乌篷船柳叶似的越飘越远,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 :“这孩子的娘亲是当地最有名的蚕花娘子,前几日进了蚕房就消失无踪了。这回我被请去做斋醮,才发现那些村子里头,失踪的妇人女子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