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腊八蒜1
南门口施药的郑大夫和他的药童小黑住在平康坊附近一座大院里。这座大院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鬼宅”。前几任住户住进去一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已经空置了很长时间。久而久之,街坊都传言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会用头发勒死住进去的活人,还有的说是井里有冤魂,会把生人拉下去作伴……传说五花八门,各个活灵活现。现在的屋主只求能够把宅子转手,故而这么大一座宅院标价五两银子,几乎等于白送。
小黑贪图便宜,硬吵着要住这里。郑大夫被他闹的头疼,最后只得答允,不答允也没办法,他乐善好施,一个南医棚几乎耗光了他的老婆本。
一听他们要搬进这座有名的鬼宅,下仆都过来请辞。如今偌大的宅院里头就住了两个人。说来也怪,他二人在这座号称汴京十凶之一的鬼宅里头也住大几个月,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异事。喜得小黑如同在路上捡到金元宝,还屡次三番的强调厉鬼是畏惧他才不敢作祟的。
这天,药童小黑请假去探望自家在京中做买卖的表弟。郑大夫独自一人从南医棚回了住处。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绵绵小雨,雨中又夹着细雪。院子里黑灯瞎火,安静的叫人心慌。没有小黑的聒噪声,郑大夫有些不大习惯。
他点燃微弱的油灯,看了几页医书后,忽然感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脖子和头顶一块蹭来蹭去。他以为是小黑回来了,就随手薅了一把,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道:“不是说探望表弟,今晚不回来了吗?”没有人回应。
郑大夫忽然感到头上被滴了一点水迹。难道是屋顶漏水?他抬头向上看。房子里一灯如豆,光线昏暗,郑大夫看的不很清楚。这时,又有一滴水滴到了他的脸颊上,他抬手一摸,摸到一手的暗红。
郑大夫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立马把油灯举高了些。这次他看清楚了,头顶房梁上趴着一个白衣服的女鬼。淋漓的血水顺着屋梁往下流,已经在书桌上汇成了一个小洼。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落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脖子边打转。
他立马向后退去,那头发如同条乌鞘蛇一般紧追不舍,很快把他缠在了里面,妄图从他的耳朵,嘴巴和眼睛里钻进去。
郑大夫慌忙从兜里摸出小黑给他的符篆,高声喝道:“符厌蜚凶流尸,急急如律令!”然后把几张符篆一股脑儿都贴了上去。
他一张开口,就感到腥臭的鬼发往他喉咙里钻。好在小黑人不靠谱,给的符篆却很靠谱。一贴上去,郑大夫就感到紧缠着他脖子的头发卸了力道。
他赶忙把那些头发从自己的耳朵和嘴巴里拉出来,那些黑发末端还连着一小块皮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符篆下面扭动几下就化为了灰烬。
郑大夫和小黑厮混了这么久,胆识还是有的。虽然刚才一时大意,差点着了屋中厉鬼的道,但是他自觉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如今又有符篆在手,倒并不怎么害怕。此时他不退反进,不慌不忙的走到刚才女鬼趴着的地方检查了一番:书桌边只留了一滩血迹,屋梁上的女鬼早已不知去向。
郑大夫想了想,拿出纸和笔,用杯子盛满酒倒在地上,然后举起酒杯说:“我一到这儿,就听人家说此屋有厉鬼作祟。人和鬼,本来是两条道上的人,理当各安其所。你一直徘徊在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呢?前几任住户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让别人无端横死,可见你已经成了一个厉鬼。就算你身负奇冤,你现在的作为和那些害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有冤屈就请写在纸上讲给我听,我虽然一无是处,也愿意尽力为你伸冤。”郑璠说完又用酒浇在地上三遍。
他这么一说,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秀气文雅的白衣少女,她的一头乌发生的特别好,犹如一缕缕云霞。纵然没有十分美貌,气质自有出众之处。观其周身风度,倒像是个士族娇女。
白衣少女对着郑大夫衽身行礼,说道:“君是人,奴是鬼,本不该伤害无辜者。”稍停又说:“我是个不祥之物。父母亲人在我没成年时就死绝了。后来我被恶人骗去作小妾,主母将我当做奴婢使唤。有一天我不小心打碎了她心爱的玉梳,遭她虐打致死,填进了宅院的古井里。他们家做贼心虚,偷偷引了别的人家进来住。我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似乎有莫大的冤屈,一定要杀了住在院子里的人。如今被先生的符篆惊醒,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今日,我有幸遇到你这样开明的善人,我的冤屈终算有了出头之日。只求您能以仁慈的胸怀将我的尸身从后院被封住的井里起出来,安置在郊外大佛寺山脚下。我也好从此日夜念经祈祷,洗刷此生罪孽。”说到这儿,女鬼已经泣不成声。片刻,郑璠又听女鬼说:“十年来,我日夜想着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忘记了。那几个住户虽然为我所杀,可是我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啊。”
郑璠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听了这话就答应重新安葬她。
女鬼又说:“马上就是腊月里的佛祖成道日了,希望能够赶在那一天之前入土为安。”说着告辞即去。
因为明日就是腊月初八,郑大夫是个诚信君子,就扛着把锄头连夜挖开被封住的枯井,里头果然有一具尸骸。这尸骸被绳子缚住,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符文。郑大夫正犹豫要不要揭去那些符文。黑胡同从外面回来了。
他一看这情景立马冲过去把郑大夫拉到身边,生气地说道:“我不过离开一天,哪来的野妖精把你的阳气搓弄的这么弱的?”
郑大夫见他终于回来了,就把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听,末了还问他:“这些符文是怎么回事?”
黑胡同简直被他气死,他一脚把女尸踢进枯井中,气道:“那女鬼狡诈的紧,前几日看我在家中,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连我也骗过去了。她吸了不少阳气和生魂,已经练成了厉鬼,只是不知为何被束缚在这间宅子里头,不能出去害人。你把封她的古井一挖开,她就跑出去报仇了。什么日夜念经洗刷罪孽?她要那么放得下还会成为厉鬼吗?”
说着他又数落郑璠:“我原以为胡恪已经够傻了,你怎么比他还傻?半点心机都没有。连个不入流的女鬼也能把你骗的团团转。现在世道越来越乱,只要我离开片刻,你就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这么一说他自己又得意起来。
郑大夫从后头搂住他,暗暗的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让小黑看见,反而撒娇一般说:“是啊,那你以后可片刻都不能离开我了。”
黑胡同坚定的点点头,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然后他忽然嗅了嗅郑大夫,说道:“啊,真臭!你撞到这种东西,必须好生去去秽气。”说完就拉着郑大夫出了门。
虽然今年年景不太好,到了腊月里头,京中也有了些喜气。从腊月初一日起,南北坊市开始贩置年节杂货,包括各种珍禽野味、干鲜果杂等,真是门类齐全,应有尽有,供城中居民挑着购买享用。
腊月初三的时候,朝中天子在五郊蜡祭劝农之神。这种祭礼在巫人混居的年代十分兴盛,直到周朝依然盛行,只是随着后来佛教的传入,蜡祭逐渐被腊八节所取代。听说这次是朝中的几个世家联名上书,希望天子能够重兴古礼,在岁末举行蜡祭仪式,以酬诸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蜡祭结束后,朝廷下拨了一批物资,由右仆射崔玄微大人亲自运往南郊,赈济灾民。京中原本紧张的局势似乎有所缓和。
有味斋门口这几日,总有一拨拨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小商贩,沿街叫卖着核桃、柿饼、干菱角、腌腊肉和铁雀儿。走的累了便在有味斋里歇脚。因此,这几日店中倒是客来客往,不比前几日冷清了。
四郎如今也忙着备办年货。
腊月初六晚饭后,他就把大米、小米、江米、玉米碴、红豆、绿豆、黄豆、黑芸豆八种主料筛选好,再把核桃、杏仁、榛子、松子去皮,把花生米洗净待用、将红枣槌破泡汤,林林总总要准备八种辅料。
腊月初七日陶二哥下河取冰。二哥是个实在人,四郎叫他取些冰回来,他就凿了屋子大的冰块运回有味斋地下的冰窖贮藏。据说腊月里凿回来的冰,放在水缸里,化了后能保持三春不坏,用这样的水酿出来的腊酒会特别香醇。对于这些传说,四郎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冰一到夏天肯定会用完,所以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够保存三个春天那么久。
到腊七晚间,四郎先取了一块冰放在水缸里融化,这是备来做“腊八粥”。
因为腊八粥该在太阳出山以前吃。初八这天,四郎早早起床,先把不易煮烂的豆类下锅。待豆软汤红时,再把棒糁、米类、红枣、果仁下锅,并不断搅动。约两个时辰后,浓浓的香气从盖沿四溢,让人垂涎。待粥熬到又黏又稠时,就可以出锅盛入瓦盆内待用。这种用八主八辅材料做出来的腊八粥,色泽斑谰,吃时绵软滑腻。
除此之外,四郎还蒸上两屉白面加枣儿、金糕条的大发糕。上面放些青红丝、瓜仁,用大料瓣点上莲花形红点,象征占利满门。
他在锅边熬粥,就支使陶二去碾些豆面、黄面等以备春节前炸丸子、蒸糕之用。陶二哥好支使的很,跟头驴似的推得石磨飞转,做的热了干脆脱去上衣,冰天雪地里头赤膊上阵,散发着一种纯粹的雄性魅力。四郎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笑眯眯地看的十分养眼。真是工作娱乐两不误。
过了一阵子,瓦盆里的粥晾好了,大发糕也噗嗤噗嗤的冒着白气,发出诱人的米香。四郎把“腊八粥”、“吉祥饼”加上红糖、白糖、玫瑰卤子,端上桌,有味斋大大小小的妖怪都聚在一起,欢欢乐乐共度“腊八”。
这时,门外呼啸的风声里头忽然传来砰砰砰拍门板的声音。
坐在门口的槐二起身去开门。只见黑胡同拉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黑胡同先给陶二行了礼,然后笑着对四郎说:“表弟,我和郑大夫给你们送腊药除疫来了。”
四郎打开一看。里头是几个绛色的布囊,装着虎头丹、八神、屠苏,都是祈福禳病的好寓意。赶忙笑着接过来,一个妖怪发一个,纵然他们用不上,也该佩在身上求个好兆头。
发完腊药,就看到郑大夫笑眯眯的和胡恪坐到一起,一边喝粥,一边互相讨论些疑难杂症。黑胡同坐在华阳身边接受涂山氏礼仪培训。陶二哥喝一口粥就抬头看看四郎,四郎对他咧着腮帮子笑,笑得面瘫脸的二哥也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槐大和槐二端着粥碗在院子里祭树:先用筷子往院内栽种的树木都抹上一些,然后用斧头或木棍敲打每株树干三下。口中还唱道,“管你结枣不结枣,年年打你三斧脑。”“看你结杏不结杏,年年打你大三棍”,据说这么做了,就有给树木除虫防虫之功效。
屋子外面黑黢黢的北风呼啸,屋子里面的气氛却温暖如春。四郎一边盛出些腊八粥放在窗户和灶台上,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一屋子的妖怪和人类,在心里默默的祈祷: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