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怀胎鸭5
阴雨绵绵天,为了去那湿毒之气,四郎在大堂四角都点上了炭盆。有味斋用的碳是自家烧的,夏日伏中收取松柴或者青竹斫碎,又用黄泥水浸制,脱皮暴晒七七四十九天。这法子制出来的松木碳烧起来才不会有烟。槐大烧了许多,一个冬月都没有使完,倒春寒时拿出来正合用。
斜街上住户为了省钱,家里的炭盆早就熄了,晌午时分人最容易犯困,可是躺在**,盖着又潮又湿的被子,初春时节的阴寒气息便一丝一缕的刺入人的骨头里,加上鼻子里闻到有味斋里传出来浓郁香气,左右街坊都在家里呆不住了,寻摸到有味斋里来,纵然不肯花钱叫些山珍海味,可是几碟豆腐丝花生米一杯黄酒,买个取暖说闲话的地头,这买卖实在划算。
雨后冒出来的蘑菇,盐水汁洗去泥土,熬油炒出香味儿之后,盛出放冷。用冷浓茶洗去油气,漏勺沥干,放入好酒酿中,加入酱油,醉半日味透。取出来加上葱白,淋上辣油,拌入脆嫩的鸡皮,笋片,佐粥绝妙。或者切成丁,配上松仁笋丝,与老母鸡同煨,也是十足的美味。
四郎做好之后,便依约送一坛子给坐在店里的李婶娘。今年雨水多,交春先下的小白菜都沤在地里,山里路滑,野荠野韭也没有人去采。断桥镇村民的餐桌就很有些单调了。因此,街坊看到四郎做的醉香蕈,都说要采了蘑菇照着做。
“只是这蘑菇可不能乱吃,有些是有毒的。上回间马家老三的儿子贪嘴,挖了他家外墙根上长出来的一丛大蘑菇烤了吃,哭闹着满地打滚说是肚子痛,他家里有没有大人,那孩子差点被折腾死,还是胡老板的表哥路过看到,给采了把鸳鸯草吃下去,才算保住一命,现在还躺**将养着呢。”何不满嫌家里两个弟弟哭闹不休,也躲来了有味斋。
有个婆子就说:“那马家的男人出事后,马婆子一直卧病在床,她的媳妇也不管家里的事,整日里和东街上的温老板勾勾搭搭,他家小儿没人管,常常饿肚子,因此,只是谁家里一吃饭,他必定会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我见他可怜,叫进自家来吃过几次,正说这几日怎么没见着人影,原来是出了这起子事情。”
李婶娘最爱传些古里古怪的小道消息,这时候就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道,这是那老余家的冤魂来报仇了。”
“吓,你可别胡说。”客人大多面露怀疑之色。
李婶娘着了急,忙道:“可不是胡说。我打听过了,那余家三口的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身上长满了毒蘑菇,如今他家里的小儿偏偏那么巧,吃到了毒菌?这多半是报应了。上次满哥儿不是说过吗,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站在马家门外。”
街坊上几个常年吃斋的妇人听了直念佛:“哦米拖佛,他家大人不是东西,孽报也不该应在小孩子身上,怪可怜见的。”
见众人都朝他看过去,何不满赶忙说:“那天早晨有雾,是我眼花了也说不定。”
李婶娘道:“什么眼花啊。我看那毒菌就是冤魂所化,谁若是采了回家,那冤魂也就跟着他了。”
刚说到这里,挂在门上的遮雨帘子忽然被人掀了起来,一阵穿堂风刮进来,在大堂内□□西撞。店里的客人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往大门口看去。店里一时沉寂下来。
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斗笠下一双眼睛恍如黑洞。男人手上提着猎物站在门口。猎物的脖子上还在往下滴血。丝丝缕缕的血迹混着雨水留下来,将门槛都染红了。
四郎的声音打破了满堂死寂:“是老莫啊。怎么才回来。后头热水都给你烧好了,板鸭我也拿出来泡在锅里。是前几日用松枝稻壳熏出来的野鸭子。”
适才老莫提出今日由他来给自家主人做菜,四郎主随客便,便答应下来。因要做怀胎鸭,老莫刚才就出门去打了两只鹌鹑,槐大顺便让他捉一只肥鸭子回来做主菜。所以此时才会从前门进来。
众人一听这话,转头看见男人摘下了帽子,只是眼睛轮廓比常人略深而已,所以方才看上去才像两个黑洞,其实并没有什么古怪。往下看去,又见这侍卫手上提着的是两只鹌鹑,一只肥大的桶鸭。大约捉鸭子的时候使得力道大了点,鸭脖子被扭断了,所以一路往下滴血。
满堂的客人松一口气的同时,就都觉得适才心中漫上来的惊惶和恐惧有些可笑。
为了掩饰这种尴尬,立马有人另提话头,说起自家街坊近日误食毒菌或上吐下泻,或狂笑乱舞之事。说道最后,互相一通气,才发现这几家里的男人都做过僧兵。一时店里的客人面面相觑,心下惊疑不定,担心真的有冤魂作祟。
虽然目前为止还没闹出人命,可一想到镇上有冤魂四处游**着害人,身处其间的住户难免毛骨悚然,有人就叹:“临济宗的高僧如今也都不在寺庙里。不知道现如今去烧香拜佛的话,究竟来不来得及。”
四郎正坐在柜台旁边给嫩生姜去皮,他打算做一坛子脆姜,听了这些话,就道:“大家也不必过于惊慌,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不去乱吃毒蘑菇,想来也不会有事。”
有客人就说:“可我们又不会医术,也辨别不出哪种蘑菇是毒菌,这可如何是好?”
四郎道:“依我看,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别去吃野生蘑菇。若是一定要吃,须得十分谨慎。我常年和食材打交道,对于这些也只知道一点皮毛。大家姑且听听。第一个,颜色若是过于鲜艳,十之□□都有毒。再一个,毒菌为了诱人采食,常常散发出淡淡的蘑菇香味。普通的蘑菇闻起来,可能反而有股霉味。不过,仅从外观和气味上判断也有风险,有一种鹿花菌,就与平常所吃的蘑菇极像,极容易被误食。”
“若说试蕈之法,我倒有个更保险的法子。”侍卫老莫走到柜台边,忽然一字一顿地出声说道。
“什么保险的法子?”众人一听,都很感兴趣,仗着人多气望,也不怕这黑着脸的阴沉侍卫了,纷纷出言相询。
老莫并不卖关子,他拿起四郎剥好的一片嫩姜,对店里的客人说道:“最保险的法子就是在煮蘑菇的锅里放入姜片,如果煮的过程中姜片颜色不变,就说明该蘑菇无毒,可以放心食用。”
“胡大夫,这位大哥说的是真的吗?”李婶娘一眼看到胡恪也从后院里走了出来,赶忙问他。
“嗯,是真的。这法子能鉴别出绝大多数的毒菌。”似乎急着出门,胡恪背着一个药箱,点头回答了这么一句,就抓起四郎放在柜台上的油纸伞,急匆匆跨出大门,走了没几步便消失在雨帘中。
狐狸表哥这段时间,但凡空闲下来,就背着个药篓子在山里寻找他那个药方里的材料。路上遇见山民受伤生了急病,也会出手帮一把,渐渐地,镇民都知道有味斋里住着一个妙手回春的胡大夫。只是这大夫也不坐诊,十次有九次来求医,可能都找不到人。不过,倒也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穷苦人家来看病,有时候竟不收钱。所以,狐狸表哥在镇子上的名声极好。
此时见他这行色匆忙的样子,店里的客人都议论起来:“且下着雨呢,胡大夫怎么去出诊了。”
“莫不是哪家又误食了毒菌吧?”
客人们各自惊疑不定,怕是家人出了事,都有些坐不住,不一时就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去。
店里渐渐安静下来,四郎在柜台边不紧不慢的拾掇嫩姜,他耳朵灵,不时能听到从二楼传出来宇文青的抱怨之声,说是菜上的太慢,枕头也不舒服,睡得他脖子疼。
剥好了嫩姜,都装进一个大瓮里,四郎弯下腰去,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把甘草,二两白芷,少许零陵香塞进瓮。他打算泡些甜脆姜来吃。
做好这些之后,一抬头,就看到老莫背对着自己站在柜台跟前,微昂着头,目光在二楼眷恋不去,看似无动于衷的神情里隐含一抹哀伤,又有点自惭形秽的黯淡。
四郎多事,看他这样,便安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与恶鬼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有人心,不会失去控制,胡乱杀人。今日有您这一句话,日后便能免坠入下三恶趣之中。再者说,玄微师兄算起来也是道门弟子,略通鬼神之事,你二人肯定还能再见面的时候,误会总有澄清之日。”
侍卫听完没吱声,背对着四郎沉默的提着猎物,一低头进了厨房。
四郎也跟着进去,先把抱着的大瓮放在小炉子上,添了些木炭进去。然后就走到大灶台边看侍卫做菜。
猪黄瓜条一斤切成十六条,用秤称出四两白盐全都擦在肉上,然后往釜中倒入大盏浓酒小盏醋,往里面撒些干的马芹和莳萝。
盖上锅盖后老莫回声吩咐灶下烧火的小伙计:“改成慢火熬,熬到酒尽醋干为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侍卫的架势一看便知是平时做惯这些的人。
四郎在旁边帮老莫把干贝泡发下锅里煮,啧啧赞叹:“这样制肉脯的法子倒新鲜。莫侍卫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记得崔师兄往年可是以风雅清淡的饮食为佳,恨不得让身边的人同他一道餐风饮露,怎么到了北方,口味变重,也该吃起手抓肉条蘸辣椒面的人间风味了?”
老莫听完似乎回忆起什么来,阴沉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北边胡人制肉的法子,用牛肉做出来更好,可惜法令不许宰杀大牢。主人年少时的确爱吃素馔,到了北方后要与高大的蛮人作战,便最爱吃手抓肉条。我以前常给他做。后来宇文公子不喜吃辛辣之物,主人便跟着不怎么吃了。”
说着说着,老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复又冷淡起来。垂目将自己采来的蘑菇在开水中焯去土腥气,再细切葱白,与麻油,醋一同熬出香味来。煮熟后捞出来,将蘑菇切成小色子状,与花椒,砂仁,葱,白盐和匀,下绿豆粉调入锅中作腻,开大火一滚后盛出。
四郎把煮熟的干贝捞出来去壳,铺在盘子里递过去,侍卫就将炒好的蘑菇卤子用勺子仔细地淋上去。
槐大把鹌鹑拾掇好了,老莫接过来之后,就拿一个巴掌大的浅粉色蘑菇沾上盐巴椒粉,去擦鹌鹑的肚子。之后,又把做成的干贝蘑菇全部塞入鹌鹑腹中,往鹌鹑表皮上抹了蜜糖在火上烤。
旁边的开水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鱼嘴泡。另一边的蒸笼里也噗噗的直冒白烟。四郎看老莫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又动手帮他收拾那只肥家鸭。因是老家鸭,所以褪毛是用的水温就该高一些。
“多谢。”老莫对四郎客气的道过谢之后,就揭开蒸笼,取出板鸭来脱骨。
四郎将手中的鸭子在开水中仔细褪毛,顺便洗干净血丝,略焯了一焯。口中说道:“板鸭是拿嫩野鸭做的,比之寻常鸡鸭,皮都更加脆嫩易破裂。恐怕不怎么好脱皮。”
他话音还没落,转头就看到老莫已经麻利的将板鸭连皮带肉翻到了双腿处,很快就脱去了骨头。将一张皮肉翻过来时,形态上还是一只完整的鸭子,只在脖子上有个小小的刀口。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脱骨的手艺也是绝了。”四郎不由得赞叹道。
老莫只说:“宇文公子爱吃鸭,做得多便很熟练。”
侍卫大哥真可怜,不只要打仗流血,还要伺候崔师兄以及宇文小鸭,真是做三个人的活拿一个人的工资,还终身无休。四郎不由得替他难过起来。
宇文侍卫并不知道四郎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将鹌鹑塞入板鸭腹中。侍卫接过肥大的家鸭后,却并不像四郎昨日那样上笼蒸,而是在烧开水的铁锅里又放了一个大海碗,碗中不加水,只盘着一只鸭子和几个用酒醉过的蘑菇,以及一把葱。
“这样隔水干炖,利用食材本身溢出的鲜味致熟,是为了保持鸭子和蘑菇的原汁原味吗?”四郎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由赞叹道:“看来侍卫大哥于厨艺一道也是行家里手啊。”
老莫的脸上却依旧不见一丝儿笑影子,只说:“过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又上前揭开锅盖,将半熟的鸭子和蘑菇都拿出来,鸭子腹内塞入板鸭,与新鲜蘑菇、葱白姜片一起放入海碗中,再将海碗用另一只碗严丝合缝的扣起来,还用一块麻布包在最外面。最后选了一束八根长短一致的松木碳塞入灶下,最后老莫扣上铁锅盖子,继续隔水炖。
松木碳刚刚点燃,那宇文阀的侍卫就走了进来,看到老莫在厨房,他似乎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老莫总在宇文青跟前献殷勤,他自己毫无所感,旁人却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宇文家的侍卫自然十分厌恶他,此时居高临下的吩咐道:“动作快点,公子好容易醒过来,菜上的不及时的话,又该不肯动筷子了。”
明明刚才还在和崔师兄撒娇,怎么就说是好容易才醒过来?四郎不服气,正想分辨两句。低头做菜的老莫却躬身应道:“我知道了。要不先把做好的端上去?”
真是个没出息的。总这么退让的话,师兄就被宇文小鸭拐跑了!四郎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旁边握着拳头干着急。
案台上摆着一个清拌鸭舌,是四郎用新掐下来的迎春花加上白酒酿,熟鸭舌拌的,崔公子爱吃。还有槐大用茶油炒的鹌鹑,四郎记得也是汴京时崔玄微常点的菜。除此之外,就是方才做的那一盘手抓肉条了。
宇文青身边的侍卫看了看这些菜,皱了皱眉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你也不笨嘛,倒知道该先讨好谁。”
老莫抬起眼睛,冷冷地扫了那侍卫一眼,就转头问四郎:“主人嗜茶,这几日又有些上火,有鸳鸯草吗?”鸳鸯草就是金银花。
四郎想起狐狸表哥昨日出诊归来,的确带了一把金银花。就去柜子里翻找出来,一回身就看到老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煮茶的壶和铫子,里面已经煮好了茶水,将茶壶放在风炉上,老莫又把四郎递过来的鸳鸯草,以及一块姜片加进去煮。
那侍卫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憷,居然再没有多话,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
“这几日湿毒重,春雨里带着的寒气最能伤人根本,这么煮茶就能祛风散毒。胡老板也尝一尝。”老莫见四郎好奇的盯着这壶茶看,就给他倒了一杯出来,然后将一壶茶整个放入食盒中,叫那侍卫一并送上去。
“戚,真人不露相啊。原来老莫你还会这一手。这下连我们公子都得对你另眼相看了。”那侍卫端起食盒,打趣道:“你可真是能干,一个人就将丫鬟厨娘的事情一并做了。”
老莫依旧没有笑,只低头道:“宇文公子脾胃弱,只怕吃不得这茶。再说,他也一贯受不了在茶汤里加姜片和其他调味药材,待会我给他做道什锦鸭羹吧。”
那侍卫撇撇嘴,道:“几日不见,倒是精乖了不少。罢了,我们公子爱吃的那几道也快些上来。”
“是。”淡淡应一声,老莫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数个巴掌大的蘑菇切去蒂,清洗干净后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用竹签固定好后,放入油锅中炸。
阴雨天本来就黑的早,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是天上却迅速的聚集起一朵朵铅灰色的低云。
宇文小鸭的侍卫走后,厨房里越发黯淡,四郎一晃眼,看到那些可食用的普通蘑菇似乎在散发着荧荧的光辉,但是被油一炸,又全都成了酥黄色,再看不出什么异样了。四郎想了想,就去把厨房四角都点上蜡烛。巨大黑影在厨房的地板和墙壁上乱晃,原本正常的厨房忽然之间阴森恐怖起来,仿佛到处都是鬼影幢幢。
老莫沉着脸不讲话,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厨房里只剩下锅碗瓢盆的碰撞和柴禾的噼啪声。这一片压抑的沉默就和外面的天气一般,似乎在平静中酝酿着一场大暴雨。
四郎本来是要做那道什锦鸭羹的,也被空出手的老莫抢了过去。于是他只好走到一旁,撑着头盯着窗外发呆。
恰好这时候,瓮中煮的脆姜煮好了,四郎就把姜块都捞出来,切成片子,吃起来脆美异常。因为加了甘草香料的嫩姜,也不特别辣,反而在辛辣之余有股淡淡的甜。
姜通神明,这种湿度聚集的天气里,正该多吃点姜片,去寒邪扶正气。
老莫把香菇盒子炸好后,又将野鸭肉切丁,配上松菌、笋尖、火腿丁,用老鸡汤烩熟。最后为了提味,还将葱椒剁成的泥搅拌进去,只是唯独没有放生姜。
四郎吃着姜片,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坐着。厨房里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不一时,他的头就开始小鸡啄米似的往下垂。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四郎忽然听到外头如同炸开锅似的闹腾起来,似乎有很大一群人从有味斋前面跑过去,口里嚷着:“死人了,马家死人了!”
厨间也没他什么事,四郎忍不住跑出门去看热闹。
马家大门敞开着,门口停着一辆独轮车,几个好似地保样的人指挥着一些精壮大汉将几个长条状的东西往外抬。
街坊都三三两两的站在自家遮雨的屋檐下,对着那头指指点点。
四郎听他们的议论,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去年出了那件事后,本来马家得罪了冉将军,眼看着是要家破人亡的,谁知后来冉将军自己想不通,居然和宗门过不去,最后过了个**而死的下场。马家除了那几个被捆走的男人再没回来之外,其余财产和仆人分毫未损。马家的三儿媳妇年轻守寡,手头又有钱,难免守不住,几个月来零零碎碎,竟把马家的库房都搬空了,也不知都搬去了哪里。众人都说她和东街上一个姓温的老板有私,可一问那边的人,却并没有温姓人家,倒有人见她在余家客栈附近徘徊。
马婆子虽然怄病了,可看在小孙孙的份上,仍然挣扎着没死。昨日宝贝孙子大病一场,马婆子就下了地。谁知到家里库房一看,居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气之下就对着媳妇说了几句难听话。
马婆子骂起人来,真是脏到不行,那媳妇子被婆婆一通乱骂,也是气得失去理智,被鬼迷了心窍。她知道儿子是吃什么中的毒,马家墙根下的虽然被铲除掉了,可树林子里还有。这媳妇子就去胡乱挖了些野蘑菇回来剁碎,煮进汤里给家人喝,为了减轻婆婆的怀疑,她自己也喝了一点。
马家媳妇的本意约莫未必是要杀人,只是想要叫婆婆受点罪继续回去躺着。她觉得那毒菌的威力也并不怎么样,连脾胃娇弱的小儿吃了,也不过上吐下泻,嚼些金银花就好了。家里除了一个老虔婆,都是身强力壮的大人,料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最不济还有隔壁的胡大夫,她早就请胡大夫午后时分再来一趟,给儿子复诊。
谁知长在树林子里的毒菌更比路边的那种毒了许多倍。还没等请来的胡大夫到家,喝过汤的一家五口,连主子带奴才,全都死掉了。只有那小儿没有喝汤,可是自此以后,他也成了孤儿,家里又没有财产,未来的日子只怕并不好过。
街坊咒骂一回那媳妇子的愚蠢狠毒,又后怕自家人可曾去林子里胡乱采过蘑菇吃。更有人庆幸自己没做过亏心事,不用提心吊胆冤魂回来报仇。
等那一辆独轮车走的近了,四郎就看清楚了几个长条状的包裹都是些破席子裹住的尸体,席子外还露出一双死人的脚,脚上的皮肉都裂开了,在细雨中一晃一晃,看得人头皮直发麻。
四郎听余家英娘说过,吃毒菌致死之人,口鼻内多出血,皮肉皆开裂。
等到独轮车过去之后,看热闹的街坊似乎心有余悸,都聚集在有味斋里坐下,皆尽叹气。
四郎听他们说,这马家库房里的钱都被丧门的媳妇不知道搬去了哪里,那媳妇自己也死了。地保不肯再管这摊子晦气事,就让人将他们一家人的尸体运去林子里远远埋了了事。大家都是街坊领居,纵然素日有些矛盾,可是看到马家落得这样的下场,众人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只有四郎明白,马家人今日的死法,正与余家的主仆五人一模一样。铁护卫这以牙还牙的手法果然干脆,他抬起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二楼,心里暗忖着:不知道楼上那个还能活多久。一时四郎心中也有些担忧,若是蘑菇里真的有毒,那人就不怕崔师兄也误食了吗?
这么想着,四郎正打算回厨房去看看,就见胡恪打着那把老青竹做骨的鸡皮纸伞进来。一进门,他就将伞收了放在柜台,叫嚷着让四郎给上一碗浓浓的茗茶,放些姜片进去祛寒气。
胡恪才刚坐下,不少街坊都涌过来,围着他问误食毒菌的急救之法。
胡恪也顾不得形象了,他端起茶杯牛饮了一壶,这才对着周围的街坊道:“这毒菌除了与姜片同煮能辨认出来之外,若是中了毒,宜以苦茗杂白矾,和水冲服下,大多也能解毒。再一个,金银花也有解毒的功效。”
原来如此,四郎微微点头,又问:“那每一种毒菌发作时间都一样吗?”
胡恪摆手道:“每一种都不一样。有一种淡粉色的毒菌,食用后发病较快,会立时就恶心呕吐,呼吸困难,严重者会死亡。而鹿花菌要十二个时辰后才会发病。有的发病的症状不是腹痛,而是精神不安,心跳加快,发冷,病人甚至会看到一些幻觉,可是之后又会突然病愈,好几天没有半点症状,实际上毒素正在向内攻,破坏五脏六腑,死亡之时,往往痛苦不堪。这种蘑菇倒过来看,好像一只大腹便便的鸭子,加上色彩十分鲜亮有光泽,好似鸭羽,所以又称为鸭腹菇。”
“这些毒菌都长成什么样啊?”“大夫,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鸭腹菇,对!就是在林子里。”“大夫,我举得自己好像误食了毒菌,您千万给我看看……”
四郎见狐狸表哥已经被街坊领居团团围了起来,只好退出来,走上楼去。
刚到二楼楼道口,就听见宇文青在屋中说道:“莫护卫,都是你做的菜吗?辛苦了。我很欢喜。”
崔玄微声音里带着宠溺:“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就喜欢吃这种稀奇古怪的菜式。”
宇文青撒娇道:“可是这些蘑菇真的好像一只只小鸭子嘛。鸭子肚子里是什么,快掏出来看看。”隔一阵又赞道:“都说有味斋的胡老板手艺好,我看做这怀胎鸭还不如我们莫护卫呢。”
“好了好了,喜欢就多吃点。我刚才已经饱了,现在喝茶就好。”崔玄微道。
“我昨晚又做恶梦了,好多犬戎人。我……我变成了一只鸭子,任人宰割,真的好可怕。有鬼缠着我,崔叔叔,你今晚别走好不好?”宇文青的声音孱弱而紧绷,听得出来他的确很害怕,并不作态勾引。
崔玄微自然也听出来了,便开口答应道:“也好,那……”话还没说话,忽然响起是翅膀拍动的声音。
崔玄微似乎站起来走到窗边,四郎听他说道:“北边又有书信传来。”
因为有正事,宇文青就懂事的没有再纠缠。
等崔玄微带着侍卫离开后,四郎想了想,就没有进去,转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就听到宇文青的声音混着楼梯的嘎吱声传过来:“天黑了,你送几节蜡烛过去,别的不要多说,就说青儿等他回来。”这声音极度冷漠,与他平日清澈微甜的声线十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