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夜光卵6

过了几日就是冬至节。自这一天开始,接连三天店肆都要罢市做节。斜街上的商户人家也不关门,只是垂下帘幕,主人与伙计围坐在店中,博戏饮酒,吃过饭还可以去正街冶游,也是沿袭周代以十一月为一年之始的古风了。

一大早起来,天上便看不到太阳的影子。远处的山峰都笼罩在阴沉沉的铅云下,估计很快就要落雪了吧。近处一户人家的屋檐上,一株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弯了腰,可是风一过,野草又顽强的竖立起来。

四郎早上爬起来之后,衣服尚且来不及穿好,就蹬蹬蹬跑去窗户边,瞪着远处人家堆满枯枝败叶的乌青色屋顶发呆。

“在看什么?”二哥走过来,温柔的亲了亲四郎的头顶发旋,然后就站在他身后,两人一起朝窗外看去。

初冬的清晨已经有一些刺骨的凉意了,空气很清冽,吸一口气进去,就有冰凉清新的冷气在人的体内游走一遍,带走身体内沉积的浊气,叫人精神一振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惘然若失——窗外的世界如此安静,好像一个冷漠的路人。

在这样清寒而寂寥的早晨,两个人能够用身体拥抱着取暖,无疑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没看什么,就是望望远处房屋和山脉上空的气。”四郎舒展四肢,在二哥怀里伸了个懒腰,然后放心的把身体往后靠过去。

“望气?那你看到什么了吗?”二哥把下巴放在四郎的肩窝处,说话的气息吹拂到那瓷白的耳垂上。

四郎回过头,和二哥亲昵的交换了一个吻,说道:“东边有金光与黑气交缠,好像是一头麒麟与一头黑狼的样子,唔,旁边还有条黑蛇。西边有只灰扑扑到处乱滚的蛟龙。此外山里有的地方白气浓郁,有的地方黑气罩顶。总之到处都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

这种望气的法术,四郎还一次都没有在二哥面前展示过。于是,他就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小盆友一般,兴高采烈地给二哥描绘自己眼中的世界。恨不得把大脑敞开,让二哥一起看看自己眼中的世界。

这也是参同契带来的好处之一,修炼者的六感越来越敏锐,达到巅峰状态时,就能开启望气术,而道门的相面,点穴,观气,算命等法术皆依托于此。

修习此术的初始阶段是能够看到旁人身上的气,等到真正突破第三重,就能看到山河海洋、宫殿陵寝上空盘旋的气息,甚至可以看到这些气的走向,至于四郎所描述的半空中平白多出一个动物园的情况,二哥还是第一次听说,心下便有些怀疑是他看花了眼睛。

不过,见媳妇兴奋得如同一个小孩子,可爱又急切的想要分享新玩具,二哥便不忍心泼他冷水了,只说:“金色麒麟状的气恐怕就是你崔师兄,至于灰色的蛟龙,自然是姓冉的。昨日我从山里回来,路过冉家在太和山里的别院,就见他如同发了疯一般,将家里的仆人砍杀得血流成河,还举着刀追砍一众来念经的普通僧侣。也不知究竟什么毛病。”

听二哥证实了自己的观点,四郎更加高兴,觉得这个法术真的很好,不仅可以让自己趋吉避凶,以后若是没钱,还能给人相面算命,看阴宅风水。

“我现在觉得习练参同契可有用,虽然一开始体内真气增长的速度不快,但是却特别浓郁精纯。而且每升一级,**都会随之得到淬炼。就好像是一个本来处于混沌蒙昧中的人,忽然被人凿出了五官,然后才能真正看到这个世界,那是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模样。”说着,四郎就在二哥怀里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颈往窗外看去。

忆及旧事,饕餮心中一沉,手上忍不住微微用了些力道,觉察到小狐狸疑惑不解的挣扎,又立马放轻了些。

“你和祂不同。”二哥冷冰冰的把四郎往外乱看的脸一巴掌兜回来。

“诶,你说什么?”虽然不知道二哥又发什么神经病,可四郎还是好脾气的顺从他的意思,转过身伸出两只小爪爪搂住二哥精壮的腰身,傻笑道:“像个水桶。”

虽然被四郎蔑称为水桶腰,二哥也没生气,只是拍了拍四郎的脑袋瓜,意思是让他老实些,别**,要知道清晨可是男人最容易激动的时候,再加上媳妇还一大早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徒留自己独个守着寂寞香衾……

二哥的怀抱温暖又安全,他的体温渐次浸染四郎的身体,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那样舒适。四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在那好像一堵墙的胸膛上安心地蹭了蹭。

把乱动的媳妇箍得更紧了点,二哥冷冰冰地又警告了一句:“别乱动。”

四郎不听话,兀自在二哥怀里蹭得灰常开心,蹭着蹭着,就觉得小屁屁被一根铁棒顶住了……(此处省略一万字窗台羞耻p1ay)

屋子里十分暖和,浮动着一股柑橘佛手的清新香味。方才的旎逦**仿若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和怨妇状态下的二哥深入的交流过宇宙化生的终极奥秘之后,四郎几乎成了个半残,下半身动一动就疼得抽气不说,连嗓子也喊得有些嘶哑……四郎都觉得若非现在自己拿回了狐珠,开启狐族的天赋技能,真的会被这条大**/龙干/死。

虽然小狐狸精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可是在窗户前做这种事,伴随着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的紧张感,到底比往常更添了几分羞耻。加上刚才他都听话的求饶了,可是二哥非但不停,还做的更起劲了。四郎现在不光是身体不舒服,连带着心情也不怎么好。

反观二哥,吃饱喝足后置入心情极好,将怀中人放在**时,见那小扇子般的眼睫毛上犹自带着几点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忍不住俯□温柔的吻去。

眼睛被二哥冰凉唇瓣亲得麻酥酥的,四郎撑开二哥的大脸,自己粗鲁的揉了揉眼睛。然后就往床里面挪了挪,暂时不想和这头蛮牛距离太近。

二哥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有点过分,便不甚在意四郎无声的嫌弃。他沉默的坐在床沿上,好像一只做错事情后可怜兮兮守在主人床前的大狗。

四郎看他这幅死皮赖脸的样子,气哼哼地把脸转到一边,才不搭理他。连脑袋上翘起来的几根呆毛仿佛也在传达着我很生气的意思。

二哥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伸出大掌摸摸四郎的小脑袋,帮他把呆毛理顺。然后隔空抓起一个柑橘剥开,还细心的将橘瓣上白色的经络慢条斯理的去掉后,这才略带讨好地喂到四郎嘴边。

要不说山猪精是四郎的爹娘替儿子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才呢,做起事情来,真是桩桩件件都办的妥帖无比。这橘子也不知道他打何处搞来的,特别馨香可口,酸甜多汁。被二哥递到嘴边上,刚好因为先前的一番剧烈运动有些口渴,四郎没犹豫多久,便忍不住转脸啊呜一口吃掉了。

刚吃完,抹抹嘴准备转脸无情,嘴边上却又被喂一瓣过来,继续啊呜一口吞掉。一瓣一瓣接一瓣,四郎很快就忘掉就无暇生气了。

看四郎浅粉色的唇瓣上溢出些橘子汁,二哥爱怜的用大拇指帮他擦拭掉。少年的唇瓣柔软而美好,好像春天的樱花瓣。有种叫人心中微微发痒的柔软触感。二哥忍不住用拇指来回抚摸。

“八要打扰我粗橘子!”四郎凶巴巴地瞪人。

觉得媳妇生气的模样和神态极动人,二哥非但没被吓住,还不退反进,凑上去一口咬住那沾染了橘子汁液的嫩红唇瓣,道:“今年的蜜橘这么好吃吗?那我也尝一尝。”

又来?有完没完?以为我会怕你吗?

自以为非常男人的四郎恶狠狠地迎上去,打算也要让二哥看一看他在实战中练出来的接吻技巧。

可惜这小傻子忘记了,他的每次所谓实战,其实都是同一个师傅在陪练。他在进步的同时,二哥也没停下学习总结提升的步伐啊。而且因为天赋不同,两者间这方面的差距似乎还略有扩大。

因为四郎心里憋着气,要一雪今日被做到求饶的前耻,结果却差点一口气接不上,被天赋异禀的二哥亲晕过去,最后不得不变回胖狐狸的原型,才逃过一劫。

胖狐狸变回原型后,哧溜一声钻进了床角的被褥中。二哥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看到被子凸起小小一块,还微微起伏着。

担心媳妇被闷着,二哥上前想要掀开被子把胖狐狸抱出来,结果才刚一靠近,褥子便抖动的更加明显。

“今天是冬至节,我们吃烤羊肉吧。总要吃了羊肉才觉得过了冬。正好上次四郎的师兄送过来的一大包东西,我仔细把孜然晒干了,磨成粉还能用。”华阳姑姑从门外跨了进来,解救了躲在被子里抖个不停地某怂包。

“姑姑说的没错,冬至羊肉夏至狗,店里的伙计也辛苦了一年,正该一起坐下来吃吃喝喝,好好过节。”胖狐狸从被子里探出头,以与他的身型极不相符的速度扑进华阳怀里。就像是一道球形的闪电一样,特别霸气轻盈。

华阳感觉屋里气氛有些不对,但是也没多问,抱着手感极好的侄子,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说着话,就自顾自跨出门去了。

二哥他本来没打算再把四郎怎么样,如今被误会成大/**/魔,着实有几分冤枉。此时他见媳妇被抱走了,便像条傻狗般跟在后头,一路跟去了前面大堂。于床榻之下的大部分事情,二哥都很愿意听四郎的话。

有味斋今日放下了厚厚的挡风帘子,屋子四个角落都烧着无烟的银丝碳,里面丢着几个橘子壳,一走近后就能闻到淡淡的柑橘味。

大堂里已经腾出来一块空地,山猪精正在炭火旁边炙饼,是将鱼肉斩碎,做得酒杯口大小的鱼饼,刷上酱汁、芝麻粉、姜末,然后置炭火上烤熟。旁边的一口小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羊肉小馄饨。

槐大在旁边把近日猎的獐子、鹿肉还有羊肉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然后用葱花、盐以及豆豉汁腌制。这是准备做腩炙。

四郎走过去,对着腌肉盆缶看了看,就吩咐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的槐二过来帮忙,叫他把肉都用竹签子穿上。然后四郎自己俯□,将炭火拨旺一些,接过槐二递来的肉串尽量靠近火,迅速翻转着烤,间或还刷些辣椒末,孜然,葱花上去。

不一时,有味斋里便飘出一股股烤肉浓烈而诱人的香味。不少街坊和路人被这种香气所吸引,不由得驻足回身,发现有味斋并不营业之后,只好失望的吞一吞口水。不过,纵然吃不到嘴里,单是闻着从里面飘散而出的浓白香味,也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

烤肉虽然很香,却有浓重的烟气满屋子乱飘。店里的伙计很有几个是刚能化形的小树妖,被这烟火气一熏,忍不住咳嗽起来,有的头上还露出一片耷拉的嫩绿小芽。

做腩炙的时候,最讲究一气呵成,若是中间烤烤停停,把肉汁都烤的干枯,便不再好吃了。四郎等一把肉串烤好之后,将剩下的工作交给抱着手立旁边的二哥,方才自己跑过去打开窗户。

刚推开窗,就见路那边飞奔过来一队骑士,急促的马蹄声在斜街巷道口停了下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军爷翻身下马,每人手上都拿着镣铐枷锁,一副气势汹汹要去拿人的架势。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四周的街坊邻居。不少人站在门口,噤若寒蝉的看着。等到这群军爷径直入了马家的大门之后,大家才跟炸开锅似的议论起来。

有人就说:“最近山里很来了些大人物,这一群一群的军爷哟,带着尺把长的刀,看着可真怕人。不知道马家犯了什么事。”

也有人反驳他:“那也未必是犯事,听说马家搭上了冉大帅的线,说不得是要来接家人过去享福呢。”

不曾想他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那些军爷用条麻绳捆着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居然是平素不可一世的马随,后头跟着马般,身上沾了不少血迹,奄奄一息的被拖出门来;另外一个军爷后头也全都是马家的男丁,无论老少,像一串儿蚱蜢似的被牵了出来。

马家的女眷此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嚎哭着跟在军爷后面,一面哭一面哀哀求告。

街坊都惊得长大了嘴巴看着他们走过去,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马般身上流了那样多的血,几乎在地上拖出一条一人宽的血路。马婆子嘶吼着扑上去,被一个士兵一脚踢开了。

马随嘴里大喊着:“这几位军爷,有话好好说,我是临济宗赵管事的弟子,便是冉将军也不能这样无缘无故的拘了我一家就走。倒要问问,究竟犯了哪条王法?”

“哪条王法?呵呵。”最前头那个长官模样的人冷笑两声,道:“我们最近在山里发现了五具尸体,经知情人辨认之后,确认是余家三口并一个小厮,一个丫鬟,死者手里握着写了你和你弟弟名字的欠条,上面写明一只鸭子卖了纹银五百两。你倒是说说,多金贵的鸭子能卖五百两?将军明察秋毫,知道必定是你马家兄弟强买强卖不成就谋财害命。杀害余家人,特命我等前来捉拿。”

马婆子大叫道:“冤枉啊,冤枉,原不曾和余家有过买卖的,便是有,我家的神鸭能产夜光卵,五百两纹银并不过分,怎么能说是强买强卖、谋财害命呢?”

为首的长官又问:“那神鸭在哪呢?夜光卵又在哪呢?”

“神鸭,快去捉一只神鸭给军爷看,快去啊。”马婆子回身推了马般媳妇一把。

那媳妇子赶忙带着一个小丫头跑进门去。不一时又哭丧着脸出门道:“娘啊,家里现养的神鸭不知如何,全都死了。”

“那蛋呢?快给军爷看一看我家的龙蛋啊。”

“哪里还有龙蛋啊,娘,前几日积攒下来的都做成菜送去了将军府,今日下了一个,却也不知被谁打破,现家中一个完整的龙蛋都没有了。”

长官冷笑一声,一挥手:“连同那些死鸭子和这几个罪犯一并带走!”

马随到底是在外面做事情的人,很有些见识,见此情景就知道自己家可能是得罪了冉大帅。他虽然只是个小人物,到底也是临济宗的脸面。冉大帅不可能为了几条贱命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与临济宗闹矛盾的!莫非……莫非……是当日献上去的鸭蛋出了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今日就宁死也不能跟这群士兵走。

于是,马随开始不停挣扎,嘶吼道:“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我本该是临济宗管的在家修士,连税都不必交,也不该归凡间的帝王管,你们不能捉我!!!”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那些士兵显然被他这话激怒了,用马粪塞了几人的嘴,然后便一扬马鞭,拖着马家的男人就走。

这一行人马消失之后,马婆子坐在路中间哭天骂地。街坊邻居也没一个人上去扶她,纷纷转身关上了门。四郎耳朵尖,还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几声嗤笑。

屋里的妖怪半点不关心凡人中间的事情,有热闹全都懒得去看。连平时对什么都好奇的小树妖们,也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帮着传递些食材。没一个往窗外多看一眼。

叹一口气,四郎走回炭炉边,继续帮着二哥递肉串,刷调料。

“再撒点芝麻粉上去。”二哥极自然地把烤好的羊肉串全都递给四郎。

“哦。”四郎赶忙去厨房找装芝麻粉的小坛子。马家的事情看过也就忘掉了,并不挂心。

冬节要连过三天,第四日槐大一抽开门板,有味斋里便有打酒吃肉的客人络绎不绝的进门来。

今年的雪落得晚,一直过了冬至,天下才飘了些雪沫子下来。这场雪也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去,镇上多是土路,这样的天气里,不一时便到处都是泥洼了。

因道路泥泞,街坊门无处可去,加上冬节还没过完,人也懈怠出门做生意,便都聚在唯一开门营业的有味斋里,叫些烤羊肉,打二两黄酒,交流着坊间传闻,便能消磨半日光阴。

马家几日前发生的事,自然是店中众人谈论的焦点。因马家做事实在有些绝,所以众口一词,都说马家不是东西,得此报应也是活该。

原来自从马家夜光卵卖了五百两白银,还因此和冉将军一家攀上关系这个消息传开之后,镇上的人口中不说,心里着实羡慕。也不知道最先从何处传出来的的,镇上的人都说,马家的鸭子也不并非家养,而是从山下往北五十里地头的白龙渊边上捉的。于是,便有镇上的闲汉大晚上打着火把去那里找寻神鸭。

到了白龙渊,这些人还真就发现了成群结队的野鸭,他们埋伏在岸边看了一阵,发现鸭子都聚集在树林里,吃那些会发光的蘑菇。吃了之后,就产下了大量的夜光卵。

原来夜光卵并非龙蛋,闲汉们失望之余,到底不肯死心,又想这会发光的蘑菇也是稀罕,说不定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呢,不然,蘑菇如何会发光?于是就扛着锄头开始挖掘。结果宝贝没找到,倒是刨出几具尸体来。吓得一群大男人丢下锄头就跑。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的,被人报与将军府知道了。冉将军派出麾下的奇人异士过去一看,回来都说夜晚发光的蘑菇不过是因为白龙涧边有瘴疠之气积聚,加上土里的尸气相激,才生发出来的,就和暑天野草腐烂处会有萤火虫,而墓地里出现鬼火是一样的道理,由此可以推断,夜光卵也压根不是什么龙蛋。

据说冉将军听闻这回禀之后狂怒,扬言要将马家人全都拉去种蘑菇,甚至还对临济宗也很说了几句不敬之词呢。

众人讲的活灵活现,仿佛全都是将军府的近侍一般。

不过,白龙涧边上的鸭子如何就那么凑巧的去吃尸体上长出来的毒蘑菇。如何又会被马家人捡到养起来。镇民们也莫衷一是。

店里的客人争论不休,就有人将一切说不通之处都归结于鬼神作祟——马随提亲不成,害死了余家五口,余家人死的冤,便要找冉将军替他们主持公道。

有个塾师模样的中年人揪着自己的山羊胡,不赞同地摇头道:“这世上并没有灵异鬼神之事了。那鸭蛋也不是什么祥瑞,不过是瘴疠之气孕育了毒菇,白龙渊边的鸭子以毒菇为食,长期以来毒素郁结在蛋上,变成了神乎其神的夜光卵。而鸭子食毒菇不死,说不得就有解毒的作用。可是那日将军派人搜查马家,马家的鸭子全都不翼而飞。由此看来,这件事恐怕并不是什么鬼神作祟,而是那边要进一步控制将军,想出来的计谋吧。”说着,中年人还用手指了指窗户外边云遮雾绕的青山。

这倒是街坊们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了。临济宗在此地积威甚重,听闻此言,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话了。

四郎在店里来回添酒加菜,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忙的不亦乐乎,对于这些议论,他是从来不去搭腔的。若有人和他说话,也只随众附和几句罢了。

这一日下午,四郎正在厨房里将煮半熟的鸡蛋一枚枚打孔,倒出蛋黄后加些碎肉和佐料进去。这肉幢蛋很费水磨工夫,不过做来配粥极美。四郎忙碌半日,也不过得了一十五枚而已。

最菜的间隙,四郎就看到飘着细雪的断桥镇上66续续来了许多马车。

偶尔有马车停在有味斋打尖的,透过撩起的车帘子,四郎看见里面坐着一些愁眉苦脸的老头儿。

此外,今日临山的一面窗户上,中能看见有鸟儿从林子里惊飞而起。

天快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许多怪模怪样的鸟儿,在山林间不住的哀鸣盘旋,它们的声音很是悲哀,好像在说:“可惜!”“可惜!”

怪鸟叫过不多久,四郎就听到槐大在外头叮嘱小妖怪们,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让他们近日老实呆在有味斋里,哪都别去。

把加料的蛋黄灌入最后一枚鸡蛋中,二哥和胡恪才带着一身寒气,从漆黑的夜色中走了进来。

四郎给他两个各盛了一碗白米粥,配上先前蒸好的两枚肉幢蛋,以及一碟甜面酱。

狐狸表哥抓起酒壶倒了杯酒出来一饮而尽,没头没脑地和四郎感叹道:“你瞧着吧,进去的人也不知道能出来几个……罢了罢了。”

“什么进去的人?”四郎点燃一支蜡烛立在桌子上,端着粥碗在二哥对面坐下来。

“今日坐马车来的那些,都是当世的名医和一些小有所成的散修啊。能把他们聚集起来,小盘山上如今也就剩一个住在别院里的冉将军如此能耐了。可惜,趟如这滩浑水,也不知还能活出来几个。”同是医道一脉,狐狸表哥不由得对那些大夫动了恻隐之心。

“今晚上不论发生什么,妖族都不许插手。”二哥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很是冷酷。

胡恪嗫嚅两句,到底还是没敢说话。

这一日有味斋早早就熄灭了灯烛,连往日彻夜通明的两盏红灯笼也被取了下来。可四郎的心中一直碰碰直跳,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怎么了?”二哥用手撑起头。

“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四郎转过头,在黑暗中直视着二哥的眼睛。

英娘在庙中上香是撞破了和尚**,加上她哥哥又是崔玄微身边的近侍卫,于是马随就奉命去余家提亲。半是拉拢半是威胁,也是临济宗惯用的手法。可惜余家不吃这一套,断然拒绝,不论临济宗如何找麻烦,咬着牙不肯答应这婚事。还带着一家人妄图逃出临济宗和马随的控制。

加上崔铁蟾已经死,于是马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半道上杀死了余家五口人。余家的怨灵回到客栈中,伺机报仇,怪不得前些时日,马婆子总在门口骂街,说有人夜里朝他家院子扔石头块,泼粪水。可是因为力量太过于弱小,出了夜间这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英娘一家即使便做鬼,也根本无法靠近阳火很盛的马家人,因此一直没有成功。直到崔铁蟾归来后……

二哥手里拿着四郎散在枕上的头发把玩着,说道:“崔铁蟾也算是个好哥哥好下属了。英娘虽然养出了毒蘑菇,马家人却不是她出手害死的。真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而冉将军,就算死了疯了,这笔帐也该算在崔玄微头上,可双方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崔玄微也是为了自保而杀人。这些事情,便是去了地府,也是他们有道理啊。”

这些事情四郎自己也能想明白,略微思索片刻,他再次问道:“冉将军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二哥仰面和四郎并排躺着:“就医者而言,夜光卵少量食用,能够让人产生幻觉,误以为自己看到了鬼怪。可是实际上,夜光卵中蕴含的少量毒素,有开阴阳眼之功效,同时还会让人身上的阳火降到最低,就是俗称的容易鬼上身。

姓冉的这么多年杀人如麻,做下的恶事更是数不胜数,如今每到入夜,他的床前就立满了死人。昨夜我已经去看过了,那不过是个被吓得神志不清的疯子罢了,只以为临济宗要对他施行厌胜之术或者下毒,便打算先下手为强了。”

四郎这才长吁一口气,道:“怪不得我今日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早上起来就心惊肉跳的。”

二哥笑了笑,把四郎揽入怀中,像对待幼童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没事,一切有我,快睡吧。”

到了半夜,临济宗的山门内忽然起了大火,那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后世的史书上,称其为临济宗之变。

在此役中,一贯和临济宗交好的冉将军忽然对宗门内的万千僧侣发动奇袭,有问鼎天下之力的冉氏经略中原多年,手下自然有一批能人异士。尽管他的军队苦战一日一夜后,终究还是不敌临济宗的大能,最后不得不放火烧毁了将军府,连同他最宠爱的姬妾儿女一起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但是冉氏的拔剑相向,却也给临济宗造成了极大地损失。

尽管临济宗极力想要遮掩这件事,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临济宗为了彻底控制冉将军,不惜给其下毒,冉将军不甘心沦为傀儡,这才奋起反击。最后轰轰烈烈而死。

大火熄灭之后,临济宗就宣称冉氏为“佛敌”,生来便是给人世带来厄运的魔王。但是与此同时,宗门的名声却也一落千丈。最糟糕的是,临济宗一贯采取的是扶持世俗势力,间接掌控天下的策略。太和山之变后,天下大大小小的势力忽然变得矜持起来,谁也不肯上赶着来做临济宗的傀儡了。

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被烧毁的寺庙别馆的断壁残垣间也长出了离离青草。少去一方势力,三分的天下渐渐有了些安宁的迹象。

这一日傍晚,冬节后三日在有味斋里大发议论的那个中年人又来到了店里。这回却是和姓黑的行商一起。

四郎进去送菜时,听见那个中年人站起身,很激动地比划着:“国家的兴亡,因统治群体的贤明而决定,战斗的胜败,因人的谋略而定。一切神仙方术,都起不来作用。从古到今,有靠星象之术而成就帝王业的吗?就是像符咒厌胜之术,世间很流行,也颇有些灵验的时候。但数千年来,战争割据的时代,那时方术难道就失传了吗?也没听说过哪个皇帝、哪个大王,哪个将军,哪个丞相死于敌国的诅咒厌胜,其他就可以推想而知了。便是冉将军这件事,我也坚持认为不过是人心的谋划罢了,并不涉及什么鬼神!”

把菜盘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四郎转身出来,就看到有味斋外面缓缓走过一位苦行僧,他满面尘土,拄根拐杖朝着夕阳而去。在血色残阳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孤独和凄凉。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