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只剃度了的老鼠,你可以叫他鼠小僧。但他与日本江户时代的那个传奇怪盗毫无关系。在种群上,他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老鼠,体型不大谓之“小”,遁入空门谓之“僧”。

人类做出出家修行、从此青灯古佛的决定,通常是因某人、某件事伤了心,再高级些的,会说是自己看破了红尘,至于究竟看没看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知道的,人类嘛。

而鼠小僧之所以成为鼠小僧,只有一只猫知道原因。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猫的认知源起于一次杀戮。

猫是一只正值壮年的猫,因此他食鼠无数。那个秋天的某个寻常的日子,在寺庙后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边,猫匿于枯草中,抬抬眼皮,便能看到被黄叶簇拥着的寺庙的金顶。彼时最后一声晨钟已敲过,在钟声的余韵中,一只身着浅灰色僧衣的老鼠缓缓踏上小径,前爪里捻着念珠,细不可辨的鼠须在晨曦中闪着虔诚的光。猫虎伏,在一个最适合的时间,一跃而起。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捕猎。

若干年后,当猫取出一把烧成熔岩色的厨刀,正待淬火之时,在那片灼热的光亮中看到了鼠小僧的脸,他仍然走在小径上,那张丑而狭小的脸上,猫看到了持久的困惑与间歇的悲苦。

厨刀掉在地上,险些灼伤了猫的脚。而猫仿佛懵然无知,似有一则咒语定住了他。猫就这样呆立,直到炉火中只剩余烬,寒意趁机袭进。猫打了个激灵,钻入衾被,极力睡去。在梦中,鼠小僧再次现身,不发一语,只是伸出细小的灰色的指,指指猫,再指指自己额上的戒疤,便隐去。猫悚然而醒。从此鼠小僧夜夜皆至,举动如常,依旧一语不发。

猫再也无心打铁,看起来似乎也无意出门,只是在冰冷的铁匠铺中往来蹀躞,在一壁悬挂的铁器中寻找最合适的,可以迅捷地把自己杀死的一件。猫不想被人视为自杀,因此他选择了一把农人尚未取走的钉耙。他重新打磨了钉耙的尖,锯断了柄,以适应自己的身高。在构想中,猫将以后足踏上“无意中”摆成杠杆原理的柄,钉耙迅疾弹起,尖端钉入猫的头颅,一劳永逸。

这种死法人们会说,“这是一只粗心的猫”,而非“这是一只古怪的、寻死的猫。”猫对自己的设想很是满意,并决定在翌日黄昏时分实施。那时倦鸟归林,农人自田垄返家吃饭,顽童应和着母亲的呼喊,家犬亦安静低伏,静待主人恩赐的残羹,无人干扰一只猫的死。

而翌日黄昏,鼠小僧现身,并非出现于猫的梦境中,而是以一小团灰白色雾状影子的形态悬浮在猫的头顶。猫仰头望着鼠小僧,觉得自己不用自杀了,现在的他已与死猫无异。却又不如不再有生命的猫,死猫多半不会有巨大的、无形的沉重压着。

“我已经决意要死,以此身偿你,还要怎样?”猫听到了自己的绝望。

“死有用吗?你以为。”鼠小僧说,“此番我来,是清扫你的愧疚的,猫捕鼠,造物的设置,并非你的罪,何况,那日我知你伺伏草中,而我在那里经过,就是一心求死的。以你之肚肠,埋葬我的肉身,以及——”

“以及什么?”

“我的牢狱。”鼠小僧再次如梦中那样伸出灰色小指,指着自己雾状的形体,“肉身即牢狱,我参禅礼佛,虔诚到超过所有僧众甚至方丈,可我依然无法解脱,这‘牢狱’时时绑缚着我,思维的痛苦如针,那种无休无止的刺痛仿佛来自阿鼻地狱,寒气入髓,犹如万千小虫的啮咬。自我现身你梦中,想必你已尝到那种滋味了,但,你的痛苦又怎及我之万一。于是我想到了你——”

“那么现在呢?你葬身我腹,解脱了吗?”

“唉。”鼠小僧的叹息飘下,落在猫的鼻尖上,轻柔,却阴冷。“何谈解脱。痛苦的确消解了,恐惧还在,无名的,说不清的恐惧。活着时,我哪知鼠族也有灵魂,而灵魂的煎熬,更百倍于肉身之痛,且因为有了不死之身,那种熬煎便更没有尽头了。我求助阿难,阿难不语,求助佛陀,佛陀微笑,我求诸四方,并无一尊神赐我一个明晰的答案与终极解决之道,所以,你步我后尘,又有何益。”

猫垂下了头。钉耙的尖端闪着幽幽的光。鼠小僧亦不复言。

许久,猫蹲伏,积攒腿部的力量,蓦地跃起,吞掉了那团灰白的影子。

此时夜幕四合,猫对着黑暗说:

“世上哪有什么关得住众生的牢狱,佛祖舍身饲虎,焉知那虎不是祂自己。罪非牢狱,知罪才是禁锢了自我。明白了吗?”

自此猫弃了那堂冷却的炉火,四方行走,饥食渴饮,撞见老鼠便捕上一只果腹,无忧亦无怖,百无禁忌。后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