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特·格奥尔格·穆勒于1993年在阿根廷门多萨靠近河谷的寓所落网时,年九十七岁。那时他已久不用此名达六十年。穆勒的阿根廷护照上印着的名字,就像大理石、奶酪与黑板擦做成的三明治那样不伦不类。

“弗朗茨·K·索萨”,这个怪异的名字触发了摩萨德特工约拿·泽尼克的好奇心,便不顾同事的反对,在切断了穆勒寓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后,在别墅之后,穆勒的葡萄种植园中的某个隐秘之处开始突击审讯。

神迹与神示一般。审讯伊始泽尼克就感谢了上帝,这个已近期颐的老纳粹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当然是上帝之功。穆勒清晰流畅的回忆,厘清了一段几乎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历史。上帝并未将他的子民抛弃,祂还是深爱着摩西的子孙的。审讯过程中,心如铁石的“纳粹猎手”险些忍不住泪,他当然不是为对面这个死不足惜的屠夫而哭,哪怕他是一百九十七岁的老人也不会赚到泽尼克的一滴眼泪。

泽尼克自己清楚,他是为历史制造的巨大荒谬而哭。

一九四三年,库尔特·格奥尔格·穆勒任奥斯维辛集中营二号集中营(注:1941年3月,希姆莱下令在离营地原址1.9英里开外再建造一个大得多的第二分部。这里将被用作灭绝营,得名比克瑙,或称奥斯威辛二处。比克瑙最终关押了奥斯威辛营区的大部分囚徒,包括犹太人、波兰人、德国人和吉普赛人。此外,这里还拥有最可耻、最惨无人道的种种设施,其中就有毒气室和焚尸炉。)党卫军骷髅队突击队队长,正是他亲自下令,将数以万计的犹太人、波兰人、吉普赛人以及同性恋者送入毒气室与焚化炉。死难者中有三位犹太女性,“瓦莉”、“艾丽”、“奥特拉”。名字普通,并无出奇之处。

“在所有我批准处死的犹太人中,如今我只记得这三个名字。”库尔特·格奥尔格·穆勒说。

“因为,她们都姓卡夫卡。”

泽尼克心里一动。他强抑住内心暖流的喷涌,心情复杂地、迅速谴责了自己在得知他人不幸时孳生的不该有的情绪。泽尼克催促穆勒说下去。“别停顿,只要你还能喘得过来气,继续。”

那一刻泽尼克是真的怕穆勒猝死,即将揭开的隐秘被这个该死的狗纳粹带进地狱可就糟了。

“就像现在一样,‘弗朗茨·K·索萨’——我想我这个名字引发了你的好奇——当时,她们的名字同样让我惊诧,经过并不复杂的问讯得知,瓦莉艾丽和奥特拉正是三姐妹,她们有个共同的兄长,也就是您,约拿·泽尼克先生对我的名字心生好奇的源头——弗朗茨·卡夫卡,那位如今已被人熟知的作家。说到这里我猜,您一定也喜欢他,和他的作品。”

“我喜欢谁的作品跟你无关,继续。”泽尼克把支着下巴的拳头拿开,放在腿上。阳光自葡萄的叶片中洒落,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游移不定。

“看来您没兴趣跟一个‘该死的纳粹分子’谈论文学——好吧,我审讯了她们,但并未拷打她们,倒不是因为我的仁慈,而是毫无必要。我问的又不是威胁到第三帝国的军事机密,因此无需动用刑具,这三个女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我很失望,并未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东西。这么说吧,这是三个庸常到极点的女人,她们称呼自己的哥哥为‘怪物’,愚蠢的她们到死也不知道她们的兄长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简言之,她们根本就不配姓卡夫卡,即使是卡夫卡在日记中多次提到的,他最爱的奥特拉,也看不出她身上有哪怕一丁点儿光芒够格做卡夫卡的胞妹。反而我从这三个犹太女人身上看到了犹太人灵魂中的颟顸与冷酷,她们还不如《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妹妹敏感善良,至少格蕾特在最初的时候还给‘甲虫’哥哥送过些面包屑和牛奶——”

“于是你就下令处死了她们?”

“是的。首先那是我的职责所在,与你追捕我们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其次,您应该记得卡夫卡在日记中那段话——‘我憎恶跟文学无关的一切,交谈令我厌烦,亲人们的快乐和悲伤让我烦透了。交谈让我所思所想的一切都丧失了重要性、严肃性和真实性。’假如您非要让我寻找一个把她们送进毒气室的理由,作家的记述可以回答您,从这段话中,你我可以与弗朗茨感同身受——”

“你不配直呼其名。”

“很抱歉我想我未必就不配,泽尼克先生——总之,庸常的家人与庸常的生活对你我都爱着的作家实无益处可言,对一个多愁善思的思想者来说,无异于戕害。在日记中,我,一个盖世太保的灵魂,与作家的灵魂亲近,感受着他如地洞生物般的不安与痛苦。在你们眼中我是个恶人,可我并不觉得我的灵魂就与之疏远,而善良人们离他更近……这些居然也姓卡夫卡的人,毫无疑问,就如同约瑟芬的耗子民族一样理当从他的生命中抹去,而我做到了,我相信即便是作家复生,从他那布拉格的犹太人公墓中醒来,也不会反对我当初的决定。所以对此我并无一丝悔过之意,相反,我还有种做了件不同寻常之事的自豪与畅快,这件事就如同是帮助约瑟夫·K突破了他原本永远也进不去的城堡,就像是亚历山大大帝砍断无解之结那么痛快、干脆。”

泽尼克没有开口。低头盯着脚下一颗早熟的葡萄,片刻后,他用脚尖碾碎了它。

“现在——约拿·泽尼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最喜欢卡夫卡哪部作品吗?”

“你该走了。”泽尼克站起身,松了松领带,说:“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会嘱咐所有的狱卒,没收任何人送给你的书,确保到你死之前,你不会读到任何卡夫卡的作品。”约拿·泽尼克最后说。

【后记】偶然读到一篇署名辛西娅·奥齐克关于卡夫卡的文章,提到了他死于集中营的三个妹妹,虚构了这个故事。别当真。另据悉,卡夫卡的两位前女友也死于波兰的集中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