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陈代吧。
陈代?这名有点耳熟。
就咱们厂那个绘图员,戴个眼镜,胳肢窝总夹个包,看上去呆头呆脑的那个。兄弟你停薪留职有几年了,不过也应该有印象。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好像就住挨着变电站那栋楼,有个瞎老娘,是吧?
没错。他就是陈代,大院里的坏小子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新陈代谢”。喊他也不恼,还笑,夸坏小子们书念得不坏。
有点儿意思。他咋了?有啥新鲜事说来听听。
跟你说了你可别往外传啊,咱可不能学厂里那些老娘们儿整天嚼舌根子。
什么话,我你还不知道嘛,什么事到我这儿就算是烂肚子里头了。说吧,这个陈代咋的了?
陈代啊,陈代戴绿帽子啦。他媳妇你知道吧,二纺的,个挺高,走起路来跟模特似的。看大门的大胡子老贺说,“你说这女工们穿得都是一个色一个样式的工作服,可你一眼就能把她从人堆里挑出来。”老贺还说——
花晓放。就知道是她。她是陈代的媳妇?这不鲜花牛粪嘛——
是啊是啊,老贺就说花晓放跟了陈代可真算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哦,不对,他说的是猪粪,老贺在青海插过队,他说“牛粪是个宝,能烧活做饭还能取暖,猪粪腥臊恶臭,除了沤肥没屌用。”
老贺那嘴可真够损的,人家陈代好赖是个绘图员,吃技术饭,总比咱这整天一身臭汗的工人强吧。
是有点儿损。可也不光是老贺这么想,厂里认识他俩的也都明里暗里这么说。听说花晓放老家是十八里堡的,农转非就是陈代他爹给办的,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当过咱们厂的书记,有权,估摸着花晓放就是这么嫁给陈代的,不过他俩怎么认识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嗯。拣要紧的说,到底是谁给陈代戴的绿帽啊?
不是我卖关子,这事还真他妈蹊跷,三言两语说不清。你认识厂办的王美丽吧,屁股特别大的那个,这事最早就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的。王美丽住陈代他们家隔壁,她说有天倒休,在家里洗衣裳,晾上衣裳就睡午觉,没睡多一会儿就给吵醒了,开开门听,清清楚楚是从陈代他们家传出来的。又一想王美丽觉着不对,按理说陈代是坐办公室的,长白班,花晓放是三班倒,又不是礼拜日,陈代应该不在家,那她这是跟谁呢?
王美丽还真有闲心,蹬上自行车就跑到厂里,推开门,见陈代正一丝不苟地绘图呢。王美丽就话里有话地问:“陈代你没回家吃饭啊?”陈代傻头傻脑地回了一句,“带饭了,我平常都带饭。王姐您有事啊?” “没事没事。”王美丽掩上门就又回家了。
这个王美丽,回去捉奸了?
没。王美丽还真没那个胆。也就偷听呗,每天都溜回家,听会子再跑回厂里。听了几回听仔细了,**的是花晓放的声音没错,却没听见那个男人的动静,连个喘息声都没有。陈代那瞎老娘也在家,每回都呼噜呼噜,睡得死死的。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王美丽就留了心,大半夜十一点多起来,把门开个缝,瞅见花晓放出门上班,拿钥匙插进锁眼,旋一圈把门锁上,轻手轻脚下楼,也没啥不正常的,只是锁上门一转身打了个哈欠。“这小浪货,打个哈欠都那么勾人。”王美丽说。
嫉妒了。也难怪,起个名儿叫美丽可是跟美丽一点儿也不挨边。
呵呵,是啊。这王美丽不光不美丽,嘴也欠,到了把这事给捅厂办了,弄的满世界风言风语不说,书记厂长都知道了,领导觉着影响不好,就找陈代谈话,碍着老书记的面子,无非就是想让陈代解决好家庭问题,那个词叫啥来着?嗯,“淡化处理,消除影响”。结果不谈还好,这一谈就谈出鬼来了——
鬼?啥鬼?
鬼就是鬼啊。给陈代脑袋上扣绿帽子的就是鬼。不信是吧,说实话我也不信,可是架不住陈代讲得活灵活现,而且还有硬梆梆的证据呢。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什么证据?还硬梆梆的,你接着说,我不插嘴了。
咱们这拨人知道的没几个了,大院里的老人们应该都记得。咱们厂的西头,也就是二动力车间那块儿,原来有个庙,破四旧的时候给砸了,剩了些残垣断壁。后来建厂,拆干净了。陈代说,鬼就出在这早就没了影儿的庙里。
陈代跟领导说,他妻子是个本分女人,漂亮是漂亮了些,但模样生得好并不代表就会水性杨花勾三搭四。陈代还说,他和花晓放感情很好,平日里连拌嘴都少有,说不上举案齐眉可也差不多。陈代说花晓放也很是孝敬他那瞎眼老娘,家里有好吃的都紧着老娘,空了还扶着老太太溜圈儿晒太阳,暖做棉寒做单,亲闺女也不过如此。陈代还说,他呆是呆了些,可是不傻,知道厂子里有不少登徒子垂涎花晓放的美色(到底是文化人,还挺会跩文,登徒子就是流氓吧?),花晓放却从不为所动,连正眼都不肯瞧一下。陈代还红着脸小声说,他和花晓放的夫妻生活也和谐美满,只是因为房子不大,两人整那事的时候都不大敢出声,他那老娘眼是瞎,耳朵可不背。“所以,王美丽听到的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根本就不可能是我家花晓放在正常思维状态下发出的声音,极有可能是被迷奸,迷奸和通奸还是有本质区别的。”陈代说,所以。迷奸花晓放的,当然不会是人,极有可能是鬼。更何况,瞎眼老娘的昏睡也事出蹊跷,显然是以鬼魅手段让老人家昏睡过去,好掩人耳——他老娘瞎,目是不必掩的。
陈代听说这事后就问了花晓放,陈代说妻子对此茫然无知,陈代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无辜没别的。
后来陈代决定亲自捉鬼。那天跟主任告了假,中午回到家,在门外就听见了王美丽听到过好多回又跟别人学了好多回的声音。陈代轻手轻脚开门、进屋,先去老娘的小屋看了,见老人睡得沉,呼噜呼噜的。转身到厨房拿了擀面杖,正要挑帘进屋,就听见有人压低了嗓子说:“不好,有生人气。”陈代就冲进屋,却只瞧见**衣衫不整的花晓放,两只白嫩的脚颤巍巍翘在虚空里,陈代就堵在门口,举起擀面杖胡抡一气,只听得虚空处一声闷哼,便再没动静。陈代继续胡抡了一阵,胳膊抡得麻胀了,才撂下擀面杖,搂住还在抖个不停、俏脸潮红的媳妇,摩挲背,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问她,照旧是一双无辜的,懵然无知的眼睛。
陈代说,屋里有一股子好久都散不去的土腥气。
这不**裸的封建迷信嘛,领导英明,怎么可能相信。“你们不信是吧,好,跟我来。”陈代就头前带路,引着书记厂长保卫科长来到二动力车间西侧一个防空洞的洞口。防空洞是六十年代末建的,洞口的斜坡上还隐约能看见“备战、备荒、为”几个红字。这洞口早年没上锁,孩子们总是钻来钻去,从这个洞口进去,另一个洞口出来,据说最远的一个洞口能直接通到市委大院。
我钻过。我胆小,里头黑漆麻乌的,没敢走太远。
是啊,我小时候也钻进去过。后来厂里怕孩子们闯祸,就装了铁门,焊死了事。那天我也跟来了,还有几个工人远远地跟着瞧热闹。就见陈代跟领导连说带比划,领导就招手,让我们把门打开,腿快的就跑回车间取工具,火花兹拉兹拉的,没几下就切割开了,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陈代第一个进去,我和几个工友也跟在后面下到洞里。尘土在手电光的光柱里跳来跳去,一股子土腥味儿。
在离洞口十几米远的地方,陈代停下脚步,手电光停在地上一个东西上,看轮廓像是个趴倒的彪形大汉。我们也照,七八支手电的光足够把那东西看清楚了——
是个泥像,铠甲丝绦已经褪了色,略略能看到残存的红靛蓝,蹲下细看,后脑有个裂口,露出黄土和发白的麦秸。裂口处的土腥气直冲鼻子。“就是这个东西。”陈代说。
我们几个合力把泥偶翻过来,见它两眼凸出眼眶,双眉入鬓,胡髭的墨色还在,呲着牙咧着嘴,像是疼的,又像是正在发火,看着挺狰狞。
“这是韦陀。”陈代捏着手电四下里照。“没看到杵,老人们说那根降魔杵是紫檀镀金,估计早让人给偷走了。”
“你们瞧,这东西后脑上的豁口,应该就是我拿擀面杖抡的。”陈代最后说。
讲完了?后来呢?
后来就不断有人跑到防空洞口烧香,厂领导不想让人传播封建迷信,就干脆把洞口拆除填平了,种上了树。再后来王美丽说她又忍不住听了陈代家的房,不过啥也没听到。前阵子听说花晓放怀孕了,估摸着快生了吧。你说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跟韦陀一个模样?
哈哈。有可能。
讲新鲜事的人走了。我还想在池子里泡一会儿,脑子里花晓放的大白腿一颤一颤的。这个叫陈代的当个绘图员屈才了,他真该去写小说。
《聊斋志异》·卷四·《泥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