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

1

自从人类进入航海时代后,海难不胜枚举。飓风、海啸、隐伏的冰山,某种巨大的不知名海底生物被惊扰后的一次愤怒,都足以导致一场灾难。这不过是其中一起,不同之处是发生在一艘恰好有我在的船上。

意识恢复后我发现自己趴在沙滩上,纠缠于一大片黏糊糊的绿色海藻之间。借回忆之机,我趴在原地,慢慢舒展四肢,让被风暴、海浪与惊惧褫夺一空的体力复苏。我最后的记忆是一排几乎有千层楼高的巨浪,像头巨型怪兽的上颚,一眼便知我只有被吞噬的份儿,逃生绝无可能。我翻了个身,按了按如鼓一般的肚皮,像鲸一样喷出一道高高的水柱,打个滚,躲过混合了胃液、胆汁还有一两条小鱼小虾及浮游生物的呕吐物。我起身,扯掉绶带般缠在我身上的海藻,向无边无际的丛林走去。

虽然足以使我迷失方向甚至丢掉性命,可丛林里有我急需的水源。顾虑于事无补,回归故土又太过渺茫,当务之急是解渴。呕吐过后,海盐的结晶仍然附着在我喉咙里,嗓子如同被曝晒的盐碱地般几欲开裂。

运气实在不错,除了避开一条黑曼巴的射出的毒液,虚张声势地惊走一大一小两只猞猁,攀着树干引体向上加团身翻躲开一头獠牙野猪的冲刺外,只被蚊蚋小咬们叮了上百个包。还好我用上衣兜住了头脸,否则我蹲在水边时一定会痛惜自己的脸变成了烂草莓。

循着水声,我找到溪流,我跪在岩石上,骡马般喝了个够。林间空气过分的清新越发凸显了从我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我脱得赤条条,跳进溪水中洗涤自己,然后爬上岸躺在光滑的裸石上休息。衣服半干后,我穿戴整齐,蘸了溪水,十指为梳理顺了头发,向下游走去。

我幻想此行会见到逐水而居的同类,似乎也仿佛嗅到了若有若无的炊烟味。

溪流渐渐粗壮如蟒,迟缓了些,再行不多时,俨然就是河的气势了。两岸林木葳蕤,却齐整了许多,不似先前穿过的丛林,藤枝虬结,密密匝匝,一派自生自长、造物绝不插手的原始。眼前这两岸的树,倒像是有人手植,赋予了秩序。

我的猜测是对的,炊烟袅袅不再是幻象,而是真切地在不远处的天空飘升。眼前一爿村落显现。我驻足,以河水为镜,整了整仪容,向村庄走去。

2

发现自己置身于这蛮荒岛屿之后,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A,我会被猿类中的强者捕获,类似银背大猩猩的家伙把我折叠了塞在它的大屁股下,长啸一声,双拳擂击胸大肌以博取其子民的赞美,顺便震慑下隐隐有觊觎之心的其他雄性成员。死活不必说了,肯定不乐观;

B,我被野人捉了去,一雌性野人见色起意,不惜与反对的雄性厮打,最终把所有异议镇压将我纳为压寨先生,带领族群就此迈入母系氏族社会。每日她率众出外狩猎,我留守洞中,含辛茹苦抚养一窝半人半兽的小崽子。这事儿有先例,蒲松龄就写过,不赘;

C,有幸赶上业已开化的同类,恰逢该国开科取士,我轻松抡元,那海外君王屁颠屁颠地拜我为国师,我则以自己在中土习得的本事,帮他们整饬吏治,拔擢人才,兴修水利,加固国防,教之以农桑、课之以造船,造好之后得馈万金,在众人不舍的抽泣声中挥手自兹去,回到故乡后风头一时无两,被媒体称为当代鲁滨逊,回忆录卖出亿万版权……

结局C太过美好,如果是现实简直完美到了极致,然而世事难料,打死我也想不到发生在我眼前的是这般景象——

刚一进村,我就作了个四方揖——心想身处异域,虽然言语不通,人类的礼节总该大同小异,我想传递给他们的意思是:我不危险,我很可怜,遭逢海难,幸而未死,恳请良善的土著收留。待我直起身子,方要开口之际,却见众村民仿佛撞鬼一般,抱头鼠窜,嗷嗷叫唤着钻进家门,嘁哩喀喳插门上锁。一秒钟前还喧嚷热闹的村子瞬间就如同墓地般死寂。

想我方才礼数周全,手中也无明晃晃凶器,又兼形单影只,这帮人何以怕成这样,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心念至此胆子也随之壮了些,几个箭步,在街角将一迟缓老者的后脖领子一把薅住,“跑什么,你跑得过我吗?”话一出口便即后悔,想我少壮,撵得上一龟速老者真没什么可夸耀的,况且这么对老人说话,也忒不礼貌。于是我松了手,在老者背上轻轻摩挲——又一桩怪事发生,我的手卡住了,卡在老者的脊背上,此人竟跟骆驼似的,自颈以下,赫然一双“驼峰”兀立。心里一惊,本能的伸手在老者背上一推,抽出卡住的那只手,老者斜着身子打了个趔趄,倒卧于地。

此时才看到他的脸。该怎么描述老者的长相呢?我想说此人是丑到了极致,可是我用不了多久就会修正这一判断,那是后话,暂且不提——总之他的五官悉数不在本该在的位置,假如不是试过这老者太过孱弱,也许我真的会像女人那样尖叫起来。之所以没有失态,就是基于老者脸上的恐惧,分明是看到我之后才吓成这样的——显然他怕我远胜我怕他。

此刻这老头已瘫软如泥,单只脖子尚有余力,死命低头,就像某种遇到危险的甲虫,尝试把身体团成一个球那样。

虽然不知他为什么怕我,却大可利用一下。我连哄带吓,以我认为的人类通用手语逼问老者实情,无奈之下他也以手语答复,两只枯瘦手爪比划得很不流畅,不过总算明白了个大概——

老者说,他是一村之长,寿活百岁,可称见多识广,都没见过如我这般丑陋可怖的东西,村民们就更没见过了。所以谁都拿不准我这生平所未见之怪物是要把他们蘸芥末生啖还是烤熟来吃。

老者还说,此岛实为一国,国名罗刹,该国辞典中,“罗刹”乃相貌绝美之意。我忍住羞愤,说:“了然,翻译成中文就是‘美国’”。老者手掌下按,示意我别插嘴,到底是村长,须臾间,胆气已有所恢复——老者继续比划,十指绽开作莲花状,抬起下巴,怪眼望天,丑脸上倾慕之情四溢:“吾国以美为尊,达官显贵皆是姿容俊美,国君更不必说,老丈我昔日有幸在京城得睹龙颜,君王之美,世间无言语可以形容,天地无一物可供取譬,纵使——”

“这么说,我在你们眼中,”我单挑眉毛,瞪着他,“是个丑八怪喽?”

老者又是一颤,楞了片刻,眼珠滴溜溜乱转,一块不规则黄翳有如鹰隼的内眼睑。终于咬了咬下唇,讪笑着向我翘起拇指,“岂止岂止,你是丑中魁首,与吾国君王恰是美丑之两极。”言罢直视着我,一副不说出来会憋死,干脆豁出去、情愿引颈就戮的德性。

倒把我气乐了——想我马骥,虽说比不上掷果盈车的潘岳、丰神俊秀的嵇康,也素有美男子之名,熟识的人都不喊我马骥,叫我“俊人”,也就是帅哥。怎么到了这罗刹国,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丑货。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气为之沮啊,气为之沮。

化外之地的乡野村夫,懒得与他辩。此时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当务之急是告诉这老村长我全然无害,对人肉没兴趣(对长成他们这样的人的肉尤其没兴趣),仅仅是个遭了海难万幸没死的人,全部的念想就是赶紧填饱肚子,再帮忙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睡上一觉——“保证不白吃白住,”我比划着说,“我年轻,力气虽然不大,可也能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老者撑起身子,一只枯手期期艾艾向我探来——那爪子令人作呕,我也硬生生忍住没动,以博取信任——那只手却很是过分,竟然直不楞登地杵过来,掀开我上下嘴唇,脑袋蜥蜴般上下左右移动,查探许久,才点了点头。想必是得出了结论,我的牙齿是属于杂食动物的,不具备生吃人肉的功能。

“只好到我家去。”老者“说”,“以阁下这副尊容,别人是万万不敢留你的。”

“多谢多谢。”我说。有个安身之所就好,“这副尊容”就“这副尊容”,管它呢。

3

就这样,我被村长收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顿下来。有老村长出面,村民们也渐渐接纳了我,男人们有时还拍拍我肩膀,冲我呲出暗绿色的牙,那是他们的笑,我已见怪不怪。小孩子们还没有直面我的胆量,抓着大人的衣襟,露出半个小丑脸偷觑。大些的孩子胆子也大些,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拍我肩膀,可到底还残存恐惧,总是拍不对地方。那些小爪子与我屁股的接触总是让我想到女人,可这村子里的女人跟我刚来那日别无二致,见了我就飞也似地逃。

我很乐意她们这样,因为,因为这些所谓的女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丑到我的母语根本无法备述其丑。

这岛上盛产剑麻,我抽取纤维,搓之成绳,编织了该岛历史上的第一张渔网,当天就把这村子的捕鱼量提升了百分之三千五。此前他们用削尖的木棍叉鱼,十天半月也叉不到一条——我的待遇因此提高了许多,每天都有吃不完的海鲜,搞得我嘌呤过高,几乎引发痛风。村民们为表感激,每日都在村长家门口排队,手里托着鱼鳖虾蟹,跟祭祀似的。我揉着酸痛的掌指关节,问老村长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请我到家里去吃。

“因为都有堂客呀,我要不是个老光棍也不敢让你在家里住。”村长说。

“怕我强奸他们的女人吗?”

“是啊。”村长说,“我们这里不是越生得美越尊贵嘛,所以男人们能找到漂亮的就不找难看的,这样生下的孩子也会更好看些。最漂亮的,就有机会进城当官、改换门庭了。你长这么难看,他们就怕你乱了他们的种,所以才不请你到家去。”

“优生优育啊。”我说。

“你说什么?”

我本想说“你们还挺懂遗传学的”,他就更听不懂了,我告诉他对此我非常理解,并赌咒发誓不会强奸他们的女人。除非山无棱,天地合。

老村长是个善良人,嘴角下咧,绽出一丝丑笑,“你还年轻啊,时间久了会憋出病的。”他托着腮帮两眼翻白,脑子里开始地毯式搜索,用思维的扒犁把他所认识的女人全部梳理了个遍,最后告诉我,村西靠海的崖上有个茅草屋,茅草屋里住着个女子,公认的全村最丑,“要是还没饿死的话,倒可以跟你撮合撮合。”

胃口被吊起来了,这个公认全村最丑的女人长什么样呢?我已魂游村西山崖上,老村长却还在唠唠叨叨,似乎讲的是那女人的身世,那女人的生母多年前坠海,在海里漂啊漂的,漂到了离这儿很远很远的陆地上,一去若干年。再回来时划着个独木舟,挺着个大肚子。“回来就生了,那婴儿落草就奇丑无比,问她孩子的爹是谁,不肯说,问急了,就抱着孩子跑到崖上,搭了个茅屋住,跟村里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也就不理她。又过了几年,那当妈的不见了,多半是死了,只剩下那丑八怪女孩子,我去找过她一次,想接济接济这孤儿,见她出落得越来越丑怪,就死了心。长成那样也只能任她自生自灭了,不能坏了规矩。”

“那你收留我,不算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吗?”

“你不一样,你会织渔网。”

明白了,我属于那种有特殊贡献的丑八怪。

快天亮时,我梦见她了。我一边收拾自己,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我做的梦,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我猜我多半是梦到了她。那个全村公认的丑八怪。

4

“喏,她就住在那儿。虽然有阵子没见到她了,可我觉着应该还活着。”村长说,“自己上去吧,我得回去了,祝你们——”他双爪合成,比了个不雅的手势,与此同时冲我呲了呲牙就走了。

已能看到茅屋的锥型屋顶,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大得吓人。再往上走,茅屋的全貌浮出,干枯的淡紫色棕榈苫盖。再看吓我一跳,这草房居然还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是个人,女人,有我所认知的女人的全部特征,线条堪称美妙。只是身上披着棕榈一样的东西,因此人与茅屋融为一体。她向我走过来,我才把她与她身后的背景区分开来。

她在我面前站定,睫毛几乎碰到了我鼻子。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端详我,片刻后开口了:

“母亲说,我迟早会遇到自己的同类的。她没骗我。”

她的声音里有久违的柔美,我被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的激动,便也浑然不顾了,一把将其搂入怀中,亲吻她的脸,脸颊滑润如丝。她趴在我肩头哭了,眼泪是清亮的,不像村子里的人,我见过村子里的小孩哭,他们的眼泪像鼻涕一样粘稠,颜色青绿,仿佛菜青虫蠕动。

我们很快就做了村长临走时比划的那种事。她的皮肤与肉体没的说,光滑柔嫩酥软,不输中土女子。她的脸其实仅仅够得上中人之姿,甚至在我的审美里还偏丑。不过总得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在罗刹国得遇此女,就是中了头彩。

“带我走吧。”她望着大海的尽头说,“母亲说,我父亲就在海的另一边,尽头就是一片大得超乎想象的陆地。她说‘孩子,你不属于这儿,你应该回到你父亲生活的地方。’”

我立即答应,那也是我的想法。

不过我告诉她,村子里那种独木舟是不可能把我们送到那片大陆的,“我得进城去,只有你们的国王才有能力造出一艘有桅有帆,可远航的大船。”

“他们的国王。”她勾着我的脖子,道:“不是我的。”

第二天,我带她走下悬崖,走进村子。

两个极品丑八怪的搭伙出现引发了小规模**,不过村民们已有足够的免疫力,不再关门闭户。女人们也不再怕我,远远地站着,冲我俩指指戳戳。她们应该是觉得自己安全了,既然男丑八怪找了女丑八怪,就不大会去强奸她们了。

我牵着她的手,颉颃傲物,一路昂首挺胸进了村长家。从悬崖上下来时,她裹足不前,她说她有点儿害怕。我说你怕什么,“该自惭形秽的是她们,而不是你。”

我跟村长说,我要带她走,去城里找国王弄艘大船。村长正在喝苦艾茶,一听就呛了,喷我一脸。“什么什么?找敝国国王要船?”我抹了把脸说是。“断无可能。”村长说,“你又不是美男子,可以给国君当男宠,她也不是美人儿,可以给国君当嫔妃,那么,就凭你们二位,他为什么要给你船?”

“那是我的事。”我说。见我坚持,村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转了话头说要召集全村村民为我们送行。仪式排场不错,男人们手里提着一串垂到地的紫色豌豆,他们管这玩意叫砰砰豆,男人们一手提了,另一只手拇指食指捏紧了顶端猛地往下一捋,豆子就跳出豆荚,发出和鞭炮一模一样的噼噼啪啪声。男人们放着“鞭炮”,撵着我俩的脚后跟,欢快得如送瘟神。

村长的老脸上挤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我也配合着他,努力自面皮下浮现出伤别离的情绪。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挺高兴的,我俩走不了多远他就会一蹦老高。我带她走后,全村的负担就减轻了,每隔半年就有上面派下来的罗刹指数评估官来评估一番,该指数与税赋挂钩。村长和我闲聊时透露过这事儿。何况编织渔网的技术他们都会了,我也不再有什么用处。

“假得要死。”走得远些了,我揉着僵硬的脸,啐了一口。“假和丑是一对亲兄弟。”她说。我颇为吃惊,她说这是她母亲生前跟她说的。我猜她母亲多半是从她那未曾谋面的父亲那听来的。

就这样,我和我的女人一路说笑,沿途饥则食渴则饮,困了就找个地方睡下。非只一日,抵达罗刹国都城。

5

想我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丑陋的城市、令人作呕的建筑也见过不少。其中之“翘楚”是一幢福禄寿三星形状的大楼,可谓丑中之冠。不过要是把“福禄寿”搬到此地,该算是好看的了。简言之,此处的楼房屋厦,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因为与城中居民的相貌极其匹配,倒显出分外的恰当来。

进城之前,她建议扯下衣服包了头,或者找些锅底灰什么的涂抹头脸,以免引**动。我说大谬不然,“咱就以本来面目进城,如此这般见到国王的概率才会大大增加。”她脸上狐疑,却使劲儿点了点头。

进城之时已是正午,街衢之上饭菜的香气缭绕,我俩腹内齐鸣,不禁相视而笑。这一笑不打紧,行人惊呼尖叫如鹊起,手提、肩扛之物坠落,狼奔豕突,仓皇而逃。我正乐得如此,大摇大摆踱进饭馆酒肆,抓起糕饼肉蔬往嘴里塞,她也调皮得紧,有样学样,手捏一鸡腿,抬脚踏在板凳上,颇有些吃霸王餐的风范。食客与店伙逃窜得狼狈,我与她则旁若无人大快朵颐。

被我言中,我俩捧着肚子打着饱嗝刚刚迈出店门,就见足足一百个携刀执戟的卫兵,组了个扇形围住门口。这些卫兵虽手持利器,身子却止不住地筛糠,周身上下叮当作响,跟乐队似的。因此不像是拿人,倒像是围着篝火跳舞。我不惧反喜,操着罗刹语跟居中那个貌似领头(好认,最难看的那个官阶最高)的说:

“速速带我们去见国王,就说有宝要献。”

大概是被我的气势唬住了,领头的呆愣片刻,与左右耳语两句。不多时,有卫兵手提竹筐似的东西,远远地丢过来,领头的示意我俩各取一筐,扣在头上。我抱了抱她,唇凑到她耳边说,“有我在,别怕。”然后俯身拾筐,轻轻罩在她头上。柔软的灰色光线笼罩之下,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她弯下腰,摸了筐子给我扣上。隔着缝隙我俩对视一眼。

这时有人走到我们身前,“哗啦啦”以铁链缚住,牵着我和她前行。

我猜那些押解我们的卫兵一定是被我们仿佛交换婚戒般的仪式感给震撼了,要不然他们不会如此安静。罩在昏暗的筐里,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两个丑八怪之间竟然也能产生这么柔情蜜意的化学反应,怎么可能?

6

应该是王宫到了,卫兵头儿喊了声“立定”,我和她也住了脚,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领头的禀报完毕就退下了。只听一个嗓音如砂纸摩擦般的人在说话,听口气像是个颇有话语权的近臣。此人正在劝说国王王后服下一剂药,药名奇特而冗长,听不大懂,但功效大抵相当于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一类的东西,目的是预防国王与王后一睹我俩真容之后被吓成心梗。再听,似乎是王后老老实实把药吃了,国王却死活不肯吃。劝说的人渐多,鸡一嘴鸭一嘴,仿佛这不是王宫而是蛤蟆坑。再听,王后也加入了劝说者的行列,其声尖利刺耳,像鹳鸟被捏了脖子,不忍卒听。如此这般,国王才老大不情愿地服了药。只听国王嘟囔了几句,大意是寡人乃一国之君,怎么会怕两个区区丑怪之物。嗓音沉闷,很是特别,与之最接近的是猪哼哼。

王宫内一时间静谧无比。筐被取下,我和她重见天日。

当我的眼睛重新适应了明亮的光线,目能辨物之时,殿内已是乱作一团。两侧奇形怪状、头戴峨冠身着官服的生物尽皆抖做一团,有的凄厉哀嚎,有的两股战战,长袍之下,还不断淌出不名体液。上方正中的大理石台阶之上,一头镶珠王冠、蟒袍玉带的貘,与它身边一条霞帔凤冠、百花裥裙的湾鳄紧紧搂抱在一起,以同一种频率和速率哆嗦着,二者臀下的王座发出即将崩塌前的痛苦呻吟。

貘是国王,湾鳄是王后。准确地说,国王不是貘,王后不是湾鳄,假如你看到过这两种生物,还是可以从它们身上发现造物之美的。然而这二位……

我听到身后甲叶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殿外的卫兵闯进来试图救驾,却发现我与她原地未动,没有丝毫要暴起伤人的迹象,所以也没朝我们身上递家伙。

So,该是我发言的时候了。

“陛下,您想必看出来了,在下虽然……生得丑陋,却根本没有伤人之意。因此也请您与王后莫要害怕,当然,您这也并非害怕,最多算是吃惊——需要强调的是,我不仅没有恶意,还给您带来了个宝贝,特此献上——”

那貘王兀自还搂着湾鳄,**似的鼻子一伸一缩,惊魂未定地问:

“什什什么宝贝。”

“喏,”我以头作指,向她微侧,“就是这个女人。”

“她她她怎么是宝贝?”

“不仅是宝贝,而且是能造福陛下王国千秋万代,永延帝祚的无上至宝。”我能感觉到,她似乎在看我,她被我弄糊涂了,她母亲不可能预言到此时我所说所做的一切。当我走进宫殿之后就已决定,再也不看她一眼,再也不与她对视。

貘王终于松开了他的湾鳄王后,渐渐恢复一位君主应有的坐姿。王后的前爪捂住胸口,喘息兀自未停,鳄吻上一个泡泡颤颤巍巍,“噗”的一声爆裂开来。我定了定神,说道:

“为什么这丑八怪女人能造福王国呢?很简单,因为她是丑中极品,整个罗刹国也找不出第二个。还有,此女之母与外邦之人通奸,才生下的她,因此其罪不止于丑,她的存在本身就乱了罗刹王国的法度,秽乱了罗刹人的纯正血统。不过万事有弊就有利,陛下正可把这女人关进囚笼,在贵国全境巡展,传谕四方百姓,让人们知道什么叫美丑媸妍,什么叫高贵什么叫卑贱,借此展示丑而宣传美,简直是一堂流动的、完美的美学兼爱国教育课呢!何乐而不为哉?”

我知道,此刻她正向我扑来,犹如怒气冲冲的豹子,她被卫兵摁在地上,她的哀嚎与哭闹显现出一半罗刹血统的特质。我上前一步,继续道:

“陛下,综上所述,这女人是不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7

我的身份变成了罗刹国国王的客卿,VIP待遇。与此同时,那个女人已开始在罗刹国州府郡县的全境巡游。

不急,待时机成熟之后,我再跟那貘王提造船返乡的事。

因为杰出的、创造性的特殊贡献,我有了一座豪华府邸,佣人仆妇无数。每日有王公贵族宴请,向我请教中土先进的登龙之术、厚黑之学。我便敷衍着,随便指点一二已尽够他们用的了。“学生”们赠送的金银玉器,我照单全收。

貘王也每每把我请到宫中,吃酒聊天,谈得多是些如何帮他江山永固之策。我有求于他,因此不敢敷衍,连东厂西厂锦衣卫的架构都图文并茂地讲给他听。湾鳄王后初时还有些怕我,慢慢也习惯了,某日居然拽来三十多个公主让我挑。

“血统,血统,望王后三思!”多亏我吼了这一嗓子,才打消了她要招我做东床快婿的念头。

实话说后来我有点儿后悔,其实……那个长得像土拨鼠的公主长得还是……看久了还是蛮顺眼的。

然而当晚我就在梦中惊醒了,我梦到了她。

醒来后周身冷汗,我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家,回我的中土。

“你要走?”貘王问。

“没错,陛下,我得回去了,罗刹再美,终究不是我的家。”话一出口,就意识到我犯了严重的错误。我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盼着以貘的智商,听不出这句话的潜台词。

可他毕竟不是貘。

“准了,”他说,“寡人答应你,派人给你造一艘有桅有帆的大船,船长、大副、水手、厨师皆给你配备,送你回你的中土。不过——”

不过在我出发之前,他要找他们国家最好的医生帮我美美容,赐我一副罗刹贵族的面孔。

“这是我能想到的,给你最好的报答。”他说。

如今我已回到故乡,砸掉所有的镜子和反光之物,与整个人世绝交,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写小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不用见人的事。有时还是会想起她,尽管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聊斋志异》·卷四·《罗刹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