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梓明带着依依来到礼查饭店的孔雀厅,据说这是远东最大的舞厅,能同时容纳五百人跳舞,是西班牙的建筑师设计的,有着浓郁的异域风情,新阿拉伯式圆拱、陶立克式立柱以及色彩鲜明的瓷砖墙面,孔雀羽形木地板。

一楼是奢华宽阔的舞厅,二楼有面对舞厅的圆弧阳台包厢,供尊贵的客人跳舞休息,可以一边看着楼下的舞场一边社交聊天,如果需要私密空间,可以放下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依依随着何梓明走过舞厅,还没到舞场最热闹时候,场内放着热场舒缓的华尔兹,一对对时髦的男女已经在舞池内翩翩起舞,还有一些还没有生意的舞小姐,在或明或暗的位置打量着进出的中外男子,给目标人选投递暧昧的眼神,报以职业的笑容。

因为避嫌,商依依走在何梓明身旁几步的距离,面对一路上女人们的暗送秋波,何梓明没有了平日的从容,他侧过脸来打量依依的神情,她淡然的朝他笑笑,好似不近不远的亲族。

上了二楼的包间门口,侍应生还没打开门,深棕色的橡木房门已经由内拉开了。

刘清远笑眼弯弯的站在门内,很绅士的为他们打开门,感觉一束冬日暖阳从房内溢了出来。

他一双桃花笑眼深深的凝望着门外的依依,依依亦展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我在窗帘内一直盯着下面,等人的滋味可不好受,特别是望穿秋水想见的人。”他后退一步,做出邀请进入的姿态。

“我希望你说的望穿秋水要见的人是我。”何梓明斜眼看他。

“我原来没看出来你这么爱自作多情。”刘清远回应。

在进门的瞬间,何梓明好似无比自然的伸手缠住了依依的手。依依手心一颤,抬眸看了他一眼,看他抬着倨傲又稚气的下颌,好似当年。于是她抿了抿嘴,没有动作,放任他越发紧握的手掌。

刘清远目光落在他们十指交缠的手,抬眼看何梓明,轻嘲的勾着嘴角,“大少,你在楼下面对那么多佳人顾盼的眼神的时候,怎么不做给她们看?”

“我只想让你认清现实。”何梓明轻笑道,“你的多情最好用在别处。”

刘清远嘲讽的笑:“你只是近水楼台又急功近利,使手段瞒天过海,而我这个人呢最有耐心,喜欢的我可以一直等,不急于一时,跟我在一起会是纯粹的快乐,不带一点委屈。”

“那你可以等到棺材盖阖上的那一天了。”

依依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推开了他,轻笑着摇头,“你们俩不要还这么幼稚好不好。”

“是啊,我们这么难得见面,不要被人扫了兴。”刘清远不再理会他,目光温柔如熙,“你这段时间过的好吗?”

依依笑着点点头,“你怎么来上海了,还专门约我们来这里见面,是不是时间很紧张?”

“是,我今天下午到的,很快就要走。”刘清远给他们斟上茶水,声音透着遗憾,“我也想专程去找你,可惜没有时间,只能让大少带你过来。张学良入驻上海,段祺瑞政府很焦虑,想要跟奉系的张氏父子面谈,但是在东北的张作霖推病不见,张学良在上海天天歌舞升平,却避而不见,我让大少帮我想办法,我们来这里碰碰运气。”

何梓明冷着脸竖着耳朵听着他们俩聊天,偶尔插上一两句酸酸的嘲讽,目光落在窗帘空出的缝隙中打望楼下的状况。过了一阵子,他抬眼望向刘清远,做了一个示意的眼色。

依依也随着刘清远的目光一起望向了楼下的舞场,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两位小姐从门口走了进来。不一会儿有人敲门,何梓明站起身来在门边听了一声,开门让门外的人进来说话。

“何先生,张夫人和她的表妹马小姐来了,定的壹号包房,不过张夫人的侍从已经谢绝了一切拜访。张少帅据说去参加另一个应酬没有一同前来。”

“知道了。”何梓明随即关上了门。

刘清远跟他对望了一眼,笑笑,“看来今天守株待兔是不成了。”

何梓明走到窗边,拉着天鹅绒的褶边静静的看着下面。

“未必,可能更好。”他沉声说道,转过头来拉着依依的手,“我出去应酬一阵,你跟三少接着叙旧吧。”

依依不问他们的事,只是笑道:“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

“只要能让你开心,其实我都是会妥协的。”他无奈的叹道,凝望着她欲言又止。

刘清远脸上挂着不羁的笑,斜眼瞅着他。

“难道我怕你什么?”何梓明挑衅道,“你有贼心,但是没有贼的本事。”

刘清远还是冷眼笑望,“你快去吧,别说这些心虚的话了,我都替你臊得慌。”

依依笑道,“好了,你们两个真是天生的好兄弟。你去忙你的吧。”

何梓明没有说什么,在她颊边轻轻落了一个吻,才依依不舍的出了包厢。

“多余碍眼的人终于走了。”刘清远笑着给她添茶。

依依抿嘴一笑,“他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他不是变得霸道,而是之前没有霸道的资本。”刘清远柔情的看着她,“这两个月来我很担心你,怕你在这里被他欺负。”

依依手捧着茶杯,目光落在浮在水波上的茶叶上,“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好。”

“但是听起来你并不快乐。”

“只是快乐这种事对我来说太难了而已。”她落寞的说,“对于他,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刘清远搭在桌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但是没有伸出手去。

“他确实很爱你,这两年我都不知道他想要干嘛,又能干嘛,但是他真的一步步的得到了你。”他轻讽的笑,“我很嫉妒他能这么孤注一掷的去爱你。”

“能认识你们俩是我的运气。”依依抬眸望着他,“你对我也很好,一直都很好。”

“可惜我已经错过机会了。”他笑的很轻,“还是说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过机会?”

“谈论没有机会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意义,就像他对我再好也没有什么意义一样,我们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你还是要去复仇?”

依依点点头,坚定的说:“这是不可能改变的。”

刘清远叹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这两个月我想你来北京,又怕你来北京。这次我来上海,就在想你会不会因为他动摇了想法,果然你还是你。虽然看他能牵你的手真的很嫉妒,但是又希望他有这个本事能让你能因为爱情的幸福而放弃那个想法,我本以为他会有办法,他甚至已经跟司雯退了婚。”

“没有了祁小姐,反而会有更多的千金小姐。”依依从窗帘中看着舞池出神。

刘清远站起来也看到楼下,何梓明正邀着刚刚同张学良夫人一同前来的马小姐在舞池里跳舞,他领着她跳着轻盈又亲昵的狐步舞,收放自如的掌控着这位小姐脚下的舞步和眼中明媚的爱慕,远远看去就是一对壁人。

“这次张学良来上海就市住在太太于夫人族亲工商联会长马老板府上,马老板的侄女马小姐是于夫人在上海最亲密的陪同。”依依淡淡的说,“所以你们想要见到张学良,只要他想,他总会有办法。也许明天就可以成为入幕之宾。”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刘清远眉心微蹙。

“毕竟我是一个数年以复仇为生的人,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等待爱情的女人。”她回眸,风情万千的笑容抖落了面上的落寞,“再美的梦那也是梦,沉迷幻想不是一件好事,是不是?”

“这位永远清醒的杨小姐,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刘清远绅士的伸出手,“你还从来没有跟我跳过舞。毕竟在林六六眼中我还是你的旧情人,没有共舞过的情人是不合格的。”他笑得春风拂面。

依依盈盈一笑,抬手搭上了他的手心,“你永远是最知心的朋友。”

“我不喜欢这个称谓。”他笑着皱眉,“可是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伴着窗外优美的舞曲,在狭小的包厢内他领着她起舞,她的身体天生就适合跳舞,柔软又有力量,灵动又舒展,有着无与伦比的节奏感。

“不能和你在大厅跳舞真是遗憾,每一个男人都会嫉妒我拥有你这样的舞伴。”刘清远永远带着笑意的磁性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要不是怕被北京的熟人发现,我真可能去北京做个舞小姐。”她笑道,“比唱戏更轻松更容易。”

“如果你还要来北京,一定要让我知道。”刘清远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知道不管未来她选择哪一条道路,恐怕他都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的与她在一起了。

依依笑笑没有应声,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眸光氤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清远和许许多多的女人跳过舞,但从来没有过在这个小小包厢内这样的投入又克制的共舞,亲密又无法真正靠近,舒展从容又处处受限,不能真正流畅肆意的与她一起舞动,就像不能肆意的表达他对她的爱意。楼下舞池的喧嚣与肆意挥洒的纵情欢愉都与他无关,他无比珍惜的感受着她的呼吸,灵动的身体,偶尔投给他的眸光,把这样一段私密时光锁在心里,正如同这个悬浮于偌大舞场之上的包间,落下厚厚的帘布,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