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太太冯淑琴让下人熬了八宝粥,做了煎饼和茶叶蛋,叫阿苏去东边给大少爷打扫屋子,请大少爷过来吃早饭,却看到何梓明和阿苏一起过来了。
“阿妈,二妈早。”何梓明走到餐桌坐下,“我那边有一直用的陈嫂,做了三年也很顺手,本来你们也没带什么佣人过来,阿苏和秋恙专心服侍你们这边就可以了。”
冯淑琴点点头,冯芝兰招呼大少爷一起早餐。
“你阿爸早上来了个电话,说打给你那边没有人接听。”冯淑琴抬眼看他。
“我晚点给阿爸回电。”何梓明并不解释。
“嗯,应该是你走之前说的武汉有家的纺织厂快破产想要找人收购的事情,这两周你阿爸已经去武汉看过了,谈的很顺利。”
“嗯。”何梓明应声。
“你这次回来之后跟你阿爸提的生意上的建议,他明里没首肯,但暗中都去调查了,其实他很看重你的想法。”冯淑琴感慨道,“熬了这么多年,你阿爸终于把我们母子俩看在眼里了。”
何梓明低头喝茶,没有接话。
“姐姐哪里的话,你是冯家嫡小姐,何家的大太太,大少爷是何家长子长孙……”
何梓明漠然的听着这堂姐妹俩说了十几年的车轱辘话,眼皮一扫,顿了一下开口:“六妈还没下来吗?”
昨夜闹得太久了,三年没机会亲近,是怎么都舍不得放她走,直到天空都泛白了,依依真的要生气了才送她回来。
“六姨太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之前有一个在上海的客户,一直没有结款,正好来上海了就去他厂里看看。”冯芝兰说。
“说的冠冕堂皇的,一个姨太太天天出去跑生意,像什么样子,还天天打扮的胡里花哨的,肯定是来了上海就想单独逛街买衣服,跟我们一起,不敢放开买。”冯淑琴鼻子里哼着声。
“阿妈,你们今天去逛街吧,等会我让司机送你们去南京路的永安百货,现在应该上新了冬季的新款,签我的名字就行了。我今天还有很多公事脱不了身,就陪不了你们了。”
“梓明,你忙你的,你那么多生意,哪能一直陪着我们,我跟姐姐到处逛逛就可以。”
何梓明礼貌的笑笑,“有什么事情就让司机去办就好了。”
“嗯。”大太太点点头,对堂妹使了个眼色,冯芝兰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上楼去换衣服了。梓明你慢慢吃啊。”
何梓明微笑的点点头,看着冯芝兰起身走上楼去,就听到母亲的声音。
“梓明,你已经长大了,外面有什么女人,阿妈也不想过问,可是外面的花花草草玩玩就罢了,你跟司雯还没正式结婚,不要节外生枝。”冯淑琴眼角瞥着儿子松散的领口内若隐若现的鲜艳的吻痕。
何梓明神色自若的整理了下衣领,想起昨夜嘴角不由的勾起了笑意。
“阿妈,我知道。”
冯淑琴见他风流的神态,认定昨夜他与女明星厮混去了,正色道:“上海是个花花世界,一个年轻男人很难不受**。但是祁家也是我们颖城的大家族,祁司雯是祁老爷的掌上明珠,肯定不愿意让她受委屈的。结了婚以后,她就是我们何家人了,丈夫在外有些应酬,做妻子的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还没过门的年轻小姐,总还是娇生惯养的要讨说法的。你不要做的太过了,影响祁家的婚事。”
“阿妈,我自有分寸。”
冯淑琴抿了一口茶,用话语敲打他,“你看刘家三少爷,就是花名在外,所以没有哪家大户人家愿意把嫡亲小姐许给他。要不就是庶出的,或者是门第不高的人家当然还是打破脑袋的想与他家结亲。最后他在京城娶了个比他还大两三岁的寡妇,虽然娘家背景深厚,但是在高门大户里终究是落了下乘,惹人笑话。”
她看儿子低头喝粥,并不答话,于是继续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之前定的刘家的五儿,是有些不称意,现在娶到祁司雯,还是可以帮的上你的。家里有你二弟,你也知道你阿爸偏心,以后会怎么分家还难说。好在你出息,在上海打出一片天地,但你终究是孤军奋战,有个好的老丈人家才能更如虎添翼。你向来懂事,不要一时被迷了心智。”
冯淑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除非你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人往高处走,要是在上海能有更好的亲家,倒是无妨。但是不要金山还没靠稳,就把银山丢了,得不偿失。你明白了吗?”
何梓明心生厌恶,心想日后娶父亲的六姨太为妻,他的阿妈会是什么表情,想到此处神色诡谲的敛目道,“知道了,阿妈。不早了,我要去公司了。”说着他从容的起身,径直就走出了大门。
商依依在路边报刊亭买了几份今天的报纸,她坐在街头一家咖啡馆里,叫了一杯意式浓缩,一份招牌栗子蛋糕。她不喜欢太甜腻的点心,拨开蛋糕上高耸的奶油裱花,挖了一勺栗子馅送到口中,又抿了一口黑浓的咖啡。
她的座位面朝着马路,昨夜的雨过后,秋意袭人。这里是法租界,街道不宽,柏油马路上都还带着些水气,两旁的梧桐树又黄了几分,空气清新而微凉。路上行人不多,有的时髦的年轻人骑刚兴起不久的自行车,有黄包车忙碌的接送着客人,更多的行色匆匆人去赶电车上班。
男人们有穿长衫的,也有的穿着精致西装手里捻着一份报纸,提着公事包。女人们穿着各异,有在公寓门口穿得干净舒适的宽版旗袍的主妇出来买早点,或者送孩子上学的,也有穿着校服的女学生结伴在路上边走边说笑的,还有不多的几位穿着华丽时髦的踩着高跟鞋一路摇曳生姿不知道是出门还是回家,更多的是穿着朴素做工的年轻女人从石库门的弄堂里出来行色匆匆的去上工。但不管华丽还是简朴,都透着一股子精致的体面。
依依慢条斯理的喝着咖啡,很久没有过这样闲适的独处时光,可以暂时放空自己。她看着久违的繁华都市的景象,目光投向这些忙碌而精致的人们,脸上流露出向往之情。她一边翻阅着最新的新闻,一边吃着早餐,看到朝晖早报,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最后把这份报纸折叠起来放到了包里。
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九点了。于是她起身找服务生问了路,然后也加入了马路上交汇而过的人群里,走过了一条街,看到了汇德洋行的字样,走了进去。
这里刚刚开门,还没有客人,售货员还在整理着货架,看到有客人进来,旁边的一个男售货员上来招呼,“这位小姐,您要点什么?我们这里的货都是国外进口的,市面上很难找到了。”
商依依微笑的对他点点头,但是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然后对这个伙计做了个不用的手势,往店内走去,走到了柜台前一个女售货员面前。
“你好。”
“小姐,您想要点什么?”
“我想买一盒‘Lady’s friend’”
“哦,‘她的友’是吗?”
“嗯。”依依神情略有点不自然的点点头。
“太太,现在没有货哦,现在进口货都被封锁了进不来,这个很受欢迎,只有黑市有了,很难买到呢。”售货员为难的说。
“我可以出高价买,黑市价。你会有办法的,帮我拿一盒吧。”商依依从包里掏出钱包来。
“好,我试试看吧。”女售货员点点头,说着就去旁边拿起电话说了几句。“等十分钟,马上送过来。价格是……”售货员比了一个手势。
商依依点点头。
“太太,这个药效非常好的,德国产的,比那些中药房开的避孕的中药效果好多了,客户都反映吃了这个药片,万无一失,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多难等都有大批的太太们等着要货。”售货员小声的介绍着。
商依依也没有答话,她掩饰住自己的不安,避开店里的人悄悄投来的目光,静静在柜台前站着等待。上海虽然风气开放,但是一般正经太太并没有避孕需求,何况这个药这么贵,普通人买不起,一般都是高官商贾的情妇来买的。
过了一会儿药送到了,依依把钱付了,把药盒放进了包里。
“太太,这个包装和说明书是英文的,需要……”
“我能看懂。”商依依打断了她的话,在旁人的侧目下迅速的离开了。
出来后她想四周张望了下,然后走到了电车车站,到旁边的卖牛奶的摊子上买了一瓶,付钱的时候问老板,“请问去芙蓉街65号的朝晖早报坐哪一路电车?”
商依依在路边等着电车,突然看到马路对面有卖糖炒栗子的,上海的糖炒栗子跟北京的不同,加了桂花翻炒,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混着桂花的栗子香。她犹豫的看了一下电车来的方向,还是下了决心快速的跑到马路对面,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回过来之后,刚才一班车已经走了,她又等了二十分钟,车到站了,她才上了这班电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探出一点脑袋,迎着冷风吹面。怀里的油纸袋散发着热量,温暖着她的手心。
她眸光盈动,看着电车徐徐的穿过繁华的街道,路边的街铺,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在眼前不停的转换,她七岁的时候跟着父亲第一次来到上海坐电车,那时小小的心灵装满了期待和快乐的跟在父亲和姐姐身后,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当时她被桂花香味吸引,吵着要吃路边的糖炒栗子,不肯上车。姐姐生气的说她不懂事,不服气的她跟姐姐拌起嘴来。父亲无奈的看着她,知道二女儿这个倔驴的性子,没有办法就去给她买了一袋,以至于他们错过了眼前的一班车,等了二十分钟坐了下一趟。
但是她并不在乎,而是快乐的一直抱着热乎乎的油纸包,不顾形象的吃了起来。结果父亲办事迟到了,姐姐说她是烦人精,但父亲并没有因此责怪她。而在电车上吃香甜软糯的糖炒栗子构成了她对上海最深刻的记忆。
清冷的风让她清醒的不至于沉沦到幼年的幻境中,却吹落了她眼中的泪珠。她轻拭着眼角,让自己在嘈杂的电车中显得不那么的异样。她心里数着站,数到第八站,她从人群中挤下了车,在路上又问了两个行人,终于找到了芙蓉街65号,不在街道主路上,而是拐进了一个弄堂里,有一个突兀的二层小楼,抬头看到上面横着一块招牌:朝晖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