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戏班子在何府正式搭台唱戏,里面没有了商依依的身影。何梓明既觉得她识趣,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后来他找了范冶问那天的事情,虽然他支支吾吾试图掩盖,但大体的说法跟商依依说的差不多。何梓明追问了几句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范冶说他不清楚,只听说她来本地时间不长,心思比较活络,除了唱戏之外暗地里做一些其他的营生。

何梓明听他话里的意思,心中不屑,不再打探,但他想不通为什么她对自己就那么轻蔑和敌视,一点也不像攀金主的女人的做派。不过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想法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决定抛之脑后。

后面几天为了解决纺织厂工人要求预支薪水的事情,何梓明四处奔走,会见工人代表,设法逐个击破。本来已经达成了目的,但是在工人遭了水灾的破土房里看到躺在木板上病重的老母亲和饿的面黄肌瘦哭得气力都不足的孩子的时候,何梓明回去禀告父亲谈判并不十分成功,为了那批南洋订单能按时交货,双方各退一步预支半个月薪水,被何远山劈头盖脸的痛骂一顿,何梓明麻木顺从的领受了父亲的辱骂和母亲失望的目光。

他从小就被父亲嫌弃和打压,母亲只会讨好父亲,从不维护他,他像是养在何府的一株盆景竹,看似富贵繁茂,实则空心,压抑的长在狭小的器皿中,任凭砍剪,随意扭曲。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脑海中想起商依依这个女人,她的不屑一顾,她的轻佻戏弄,即使她只是一个做着龌龊营生的戏子,哪怕他抓住了她的把柄,对她要挟恐吓,她那种漫不经心的轻视,好像一眼看穿了他内里的空洞。

还有在黑暗里她的呼吸拂在他皮肤上的感觉,她不安分的指尖在他的脸上温软的触感,他甚至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不假思索的把她拉入小屋,用自己的身体把她压制在墙面试图给她胁迫的压力。

重要的是在气势上他这个何府的大少爷始终没有能赢,何梓明心有不甘,于是他决定再去见她一次。

这一日他寻了个空闲,自己开着车来到戏班子所在的牌坊街的曲苑轩。这曲苑轩门脸不大,招牌挂在二楼,一楼是一家药房,旁边隔出来的一个小门脸。何梓明从楼梯走上去,踩着吱呀呀的木地板,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感觉。

上楼后何梓明放眼这个类似茶馆一样的场子,里面不大,也不热闹,有十几张桌椅,四五桌客人在喝茶看戏,戏台上正在唱一出《长生殿》。

何梓明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何况他最近这么忙,他看着戏台上大官生唐明皇在凄凄凉凉的唱着,想着这半天的时间要耗在这个小小的戏院里很是不值,他心里盘算着,犹豫着就此离开,可是莫名的好奇心又支使他留了下来。

他问了伙计今天的曲目和班底,于是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捧着茶,心不在焉的看着,好容易捱到这出戏结束,他终于舒了一口气,让伙计又续上了茶水。

台上的幕帘再次拉起,随着一声高昂清亮的胡琴声响起,一个素衣的青衣盈盈的走上台来,一双凤眼莹光四溢,水袖一卷,一个明光照人亮相,就把台下众人扫入眼中。

她含笑的表情还没有散去,目光就定格在台下一张白皙俊朗的脸上,他脸上浮着傲慢和优越的神情,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不似那黑夜中的朦胧,在白昼下,他们俩的眼神搅在一起,把对方眉眼的意味和脸庞清晰的线条都看得真真切切。

台上的商依依在自己的舞台把她的风情灌注到指尖眉梢,在一颦一笑的舞动中都暗藏着傲气,她在台上投过去的目光与他的每每碰撞在了一起,锁在一起的眼神互不退让,在这样的对视中,谁也不愿输了气势。

一场戏下来,何梓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唱腔,眼里全是她骄傲和鄙薄的眼神,直到她最后一个动作盈盈的回身退场,她才收回了目光,对场下报以谢幕的微笑,不再看他。

散场之后,何梓明叫来了伙计,要求见一见商依依。不一会儿伙计从后台跑回来,“何少爷,依依小姐说今天不太舒服。要不您改天再来捧她的场吧。”

那伙计看何梓明阴沉着脸,陪笑道,“爷,您也别不高兴,想去后台见老板们总要带些礼物,特别是新来捧场的爷,这也是行规不是?”

何梓明黑着脸,拿起了帽子,就转身走下楼去。

他从曲苑轩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有些湿热的闷气,还下着毛毛细雨。他靠在巷子口的路灯旁,烦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很少抽烟,偶尔抽烟也是为了在外和老板们应酬。

此刻他点了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感觉到那烟气在肺腑里蔓延开来,有点痛快又略感无趣。他还站在曲苑轩楼下看着楼上的灯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他满心的不高兴,也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无聊。

在他再抬起头来的一霎,他看到了今天让他不高兴的女人。她卸了妆,换上了粗布青衫,看起来完全没有刚才台上的气势,清秀的脸蛋,眉眼间都写着心事。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直接走进楼下的小药店,出来的时候捧着一袋子的药,虽然外面下着细雨,她也没有犹豫,继续往前走去。

何梓明不由自主的回到车里,开车跟上了她。此时她已经在微雨中走过了街。

商依依满腹心事的走着,头发上浮了一层细细的水珠,青色的夏布衣裳也已经泛出深色的打湿的水色。

何梓明开着车缓缓的跟在她身后,他看着她的背影,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她的身姿有一种步步生莲的美感。

雨滴越来越大,商依依也加快了步伐,一双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滴打湿了她的鞋袜,她的脚步也越发盈动。

又过了一条街,前面就是一大片平房了,这边是贫民聚集的一片地方,之前何梓明探访工人的时候也来过这里。这时有一个搭棚摆摊卖荷花菱角的大娘冲她喊道:“依依啊,我要收摊了,来拿份菱角带回去给你妹妹吃啊。”

商依依小步奔了过去,见大娘给她塞了一包,还捡了一片最大的荷叶给她顶在头顶挡雨。

何梓明看到商依依脸上露出娇俏的笑容,顶着绿油油的荷叶谢谢大娘,她的眼中没有何梓明之前看到的轻佻,傲气或疏离的气息,只是一个少女单纯的小快乐。

她顶着荷叶灵动的在雨中穿梭,像雨中的仙子,她飞快的跑了一阵奔向了一家破败的屋子前,还没到门口,一个面色黄蜡的中年女人打开了门。

“妈,你怎么起身了,快回屋躺着,我给你买了药回来了。”在关门前听到她的声音。

何梓明在车里又点了一支烟,他的目光打量着这破败的平民窟,车内弥漫着缭绕的烟雾和说不清的情绪。

隔天何梓明去到刘府见到刘老爷,说记得今日是刘五儿的生忌,特意前来悼念,刘老爷一顿感念。聊了一会儿,说到生意,他向刘老爷请教钱庄代理复兴币的事情。

何梓明判断此事风险不低,但是祁家钱庄已经在做,他家在上海和北京都有在金融圈呼风唤雨的宗亲,连祁家三小姐都去上海大学念金融专业,有着颖城这个小地方无法匹及的圈子和眼界,这几年在经营上素来大胆,经营有道,风生水起,大有赶超刘家钱庄的势头。他家两个月前就开始代理了复兴币,看起来也获利颇丰。

刘老爷老狐狸一般的笑了笑,“梓明啊,你是生意场最聪明的后生,也是看在你本来应该已经是我女婿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祁家现在是赚钱,但是他家只懂金融钻空子牟利,政治上没有人脉,这个世道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策略和实业,而是靠军队实力,靠政治关系。现在直系的曹锟,吴佩孚,冯玉祥各自为阵,但直系在北京的中央政府军权越来越容不得小军阀作乱,封系张作霖刚刚被打败退回到东北,晥系现在趁着还有一点优势想要筹集军费压给银行发钞,看起来现在还风光,日后仗打起来没有几分胜算。发复兴币?今天能得四分利,以后怕是连印钞的钱都不值了。”

“阿伯您目光长远,梓明受教了。”何梓明恭敬的鞠躬谢道。

“好孩子,你还能记得五儿的生忌,也是有心了。”刘老爷叹了口气,“我这女儿命不好,让清远带你去祠堂看看五儿吧。”

何梓明应声出来,就见刘三少倚在门外的廊柱旁,嘴里叼着一只烟,斜瞅着他笑,“何大少,平时找你都不见,想找你玩一把十三张都没机会。”

“我不想你的零用都输给了我,到时候你又要到处借钱,惹的你阿爸不高兴。”何梓明轻笑着走过去。

“哎,可怜的五妹妹死的早,要不我就是你大舅子了,我们有的是机会玩牌。”他把刻着刘字的纯银烟盒推到何梓明面前。

何梓明摆手拒绝了他的香烟,“你整天就没有一件正事吗,满心都是玩牌,先带我去祠堂吧。”

“当然不光是玩牌,只是你对玩风弄月更不感兴趣,要不我有好几个私藏都可以介绍给你。”刘三少与他并肩走着,一边挤眉弄眼。

“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是三少爷你留着自己慢慢玩赏吧。”

“你说你堂堂何家大少爷,一心就知道生意,不玩不赌,一身老头装,死气沉沉的,白瞎了一张俊脸,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一个留法洋学生,却甘愿回颖城混吃等死,也真是白瞎了这一手好牌。”何梓明鄙薄道。

“是一个留法都混不到毕业证的假学生,正是去了外面才知道家里有多好,哈哈。”刘清远丝毫不觉羞愧,眉开眼笑。

他们走进了刘家祠堂,这里摆满了刘家族谱的列祖列宗的牌位,空****的厅堂,燃着长明灯。乌黑的牌位都被擦的一尘不染。刘三少带着他走到了北面一个角落,这里摆着何梓明半年前病死的未婚妻刘五儿的牌位。

刘家五小姐是三姨太的女儿,不是嫡出,在刘家是个不上不下的,不见得多受待见的小姐。所以刘老爷才抛出这个鸡肋来嫁与暴发户何家的嫡长子做亲家。

何梓明漠漠然的看着上面的照片,他并没有什么感觉,在她生前,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就只见过几张相似的照片。豆蔻年华的少女,不美也不丑,怯怯的,也感觉不到青春的气息,大概是照相是个大事件,难免紧张和不自然吧,所以就只有那样僵硬的照片。

礼数已尽,他们走出祠堂,迎面走来一位面容愁苦的美妇人,刘清远远远迎了一声,“三姨娘。”

何梓明也停下脚步,垂眸道:“三伯母。”

那妇人却目不斜视,面色如铁,像没有看到何梓明一样,从他身边径直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