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远送他出来,走在秋风瑟瑟的林荫道上,北京的天气还是那般的晴好,树上的绿叶一点秋意都没有,好像一切都还是盛夏时的光景,但是其实秋意已经渗透了他们的心里。

“你打探到她的消息了吗?”何梓明双手插在口袋,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

“没有。”刘三少言语中带着苦涩,“但是应该还活着。我大哥的话里滴水不漏,但是我买通了他手下的一个亲信得到消息,当时在楚行长被击毙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审问后就被放走了。”

“那就好。”何梓明低头垂着眼皮,“我走了。”

“有进一步的消息我再告诉你。”

何梓明嗯了一声冲他挥了挥手离去。

他离开了刘清仁的地盘之后,找了个报刊亭买了一份《朝晖早报》,按照上面的地址在金鱼胡同找到了北京分社,在

“我找萧筱。”他进了大门对坐在门口戴眼镜的文员说。

“不在。”他头也不抬的说。

何梓明也不多问,直接从一叠一叠的报纸和油墨架子里挤了进去,放眼望去有八九张桌子错落的挤在一起,中间的过道上放着书刊和报纸杂志,桌面上堆着打字机,稿纸,笔墨,乱糟糟的。桌前有人在奋笔疾书的写东西,其他桌子都是空着的,大家都忙着,没有人看他。

何梓明大步走到那个低着头奋笔疾书的人身旁,“萧筱,依依在哪里?”

他沉声问道,看她抬起来圆溜溜乌亮的眼眸,一望之下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

“我不认识你,你说的依依我也不认识,恐怕你认错了。”萧筱咬着下唇,低下头继续写字。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叫何梓明,上次在北京饭店我们见过了。你应该知道,依依已经失踪了,在去了军校开学典礼后,也许被捕了,也许已经被杀了。”

萧筱抿着嘴不说话。

“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何梓明从口袋中掏出依依留给他的字条,“我是她的朋友,一直想帮她,我现在只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萧筱抓过那张字条看完,她抬头看何梓明深沉的眸光,能感受到他眼中暗涌的情绪。

“她还活着。”过了一会,她说,低身从文件柜的底层抽出了一份信笺,跟纸条上的字迹一样。

“亲爱的小筱,

不用担心我,我还好。谢谢你冒着危险帮我发表了那篇文章,我知道你因此被抓非常难过,因为我家的事情已经拖累过不少人,我不想你有事。

这次我没能成功,但是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绝境,又有了新的出路,虽然很难熬,但是只要活着的一天我就不会放弃。

众口铄金,我的力量还太渺小,下次我会等收集到当年的证据再一次公之于众。不用挂念我,合适的时候我会再给你写信。

挚友,依依。”

他渐渐发红的眼尾,漂亮的眼眸浮上一层莹亮的薄光,萧筱不忍心的叹道:“依依跟我是教会学校的同学,小时候我们俩最要好,她家出事后,我们多年未见,那天在北京饭店看到她,我没忍住,后来她联系了我,我们见了一面,她这些年为了她父亲的事情太苦了,那天她告诉我她有见到仇人的机会了,让我帮她把那篇给她父亲伸冤的文章发出来。文章感情充沛,字字血泪,可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我能力有限,不能争取到好版面和时间,结果也没能帮到她。”

何梓明敛着眉目听完,没有多说什么告别了萧筱,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到盐城的车票,到了第二天,他又去改签成了后一天的车票,第三天又改签一次。

刘清远去送他,“今天真的要走了?”他问。

何梓明点点头,把皮箱扔进了后备箱,“北京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

他点了一支烟,抬头看眼前这幢七层的豪华饭店。

“是吗,”刘清远同样看着饭店大楼微微眯起了眼,“你会继续找她吗?”

何梓明吸了一口烟,神情疲惫而厌倦,“找有用吗?我不想在没有意义的事上面浪费时间。”

“你真的甘心?”刘清远眼中露出常见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为什么不甘心?”何梓明冷淡的回应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已经自由了,写信给她的记者朋友,但是也没有找过我们,我们对她来说就是随便踩到的一块垫脚石,连回头看一眼都不配。人各有命,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那么有兴趣。”

刘清远吐出一个烟圈徐徐说道:“最后我守着她的那一晚,我跟她说你很紧张她。”

何梓明的目光倏地投向了他,眼中泛着若有似无的红,随即飘开目光,静静的等他的下文。

“她说那又怎么样,她不过会是你年轻气盛时的一点念想,过个一年半载家里就会给安排娶一门祁司雯那样的大家闺秀,过个三年五载再娶一个冯之棠那样的小家碧玉做偏房。”刘清远淡淡的望着他,“她确实是个什么都看透了的女孩子。”

何梓明抽出了墨镜架在了鼻梁上,冷笑的声音不住的发涩,“她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刘清远拍拍他的肩头,“这样也很好,人活得随波逐流一些会比较快乐。”

何梓明咽下喉中的那股酸涩,转移了话题:“我可能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处理好那批货回颖城,我们颖城再见。”

不料刘三少笑着摇摇头,“我不回去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的话。”

何梓明惊讶的看着他淡然的笑脸,“你要留在京城?要在你大哥手下做事?你不是最讨厌在京城吗?一生志向就是做个无所事事的少爷。”

“是啊,可是我不甘心。”刘三少还是那么无所谓的笑着,“权势确实是很奇妙的东西,无所求的时候觉得争权夺势无聊又费劲,有所求的时候就觉得迷人又可爱。”

何梓明久久的凝视着他,轻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在他的后背重重的拍了两下。刘三少做了一个再会的手势,看着何梓明转身上了车。

接下来何梓明在盐城的十几天虽然不是顺风顺水,但是也只是花时间等待各种批文,没有遇到实际的刁难,最后顺利的通关放行了。这一两个月来为这件事奔波,终于解决了。

途中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电报,是傅先生发来的,说之前筹划的德国设备的工厂已经开始动工,想请何大少去做总经理,股份薪酬定不会亏待。何梓明没有什么心情,只回了感谢傅先生的赏识,还需跟家人商议后再答复。他不是不想去到上海独自闯天下,但是心知父亲何远山是不可能让他走的。

这段时间虽然顺利的达成目的,但是他的心情却再也没有愉悦起来。以往他虽然也是冷漠疏离,但是一种对世事漠然的无关喜怒的麻木,好像什么人和事情,都是离他很远,不管好坏都触动不到他的内心。

然而现在他被一种深深的苍凉感包裹着,他从来不曾拥有过她,甚至一丝真正的情愫都不曾给他,他留不住她,也帮不了她。他的心有了血肉和感觉,但是却有心无力,无处发泄的压抑感迫使他对那一切重新用冷漠包围起来,可是挫败和更深的自我厌弃藏在了心底,在她的身上,他只能感到自己的无能,失败,和沮丧。他十分不愿想起她,想起在北京发生的一切。

快返程的时候何梓明却病倒在盐城,深秋突然大降温,又猝不及防的淋了一场大雨,在饭店里一躺就是七八天。他一直身体强健,有印象的除了七八岁那次受了惊吓病了几天之外,几乎就没有生过病。可是这次病来如山倒,连夜的发烧,胃痛,时好时坏,反反复复。

他不愿意去医院,钱经理给他请了护士在饭店做看护,正常的时候他一直忙于筹划生意上的事情,不过人恹恹的,神色疏淡,话不多,不过也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还算好相处的病人。但是在他烧糊涂的时候经常激烈的在**辗转反侧,如同压抑的困兽,有一次护士听见他低声念了一个叫“依依”的名字,冷峻的眉眼变得小心而温柔,一听就是情人间的低语,让护士都羞红了脸。

后来护士笑谈起病好了就可以去看依依小姐了,何梓明变得异常暴躁,冷着脸说她听错了,下午就把她解雇了。第二天就不顾身体状况买了回颖城的火车票。

在回程的火车上,何梓明想起当时和依依,刘三少,冯之棠,四个人一起坐火车的情形,恍若隔世,回程只剩他一个人,和一颗不再完整的心。

何梓明乘车回到何府,他神色倦倦,抬眼看着空旷的大门,门前立着两只威风的石狮好似见证者何府二十年的风云。他鄙薄的扯着嘴角,父亲二十年努力的奋斗,赚来的风光,也不过井底的小丑,自己更甚,是小丑的囚徒。死水一般的心情,毫无回家的喜悦和归属感。

“大少爷,您回来了。路上辛苦了!”

门口只有管家老曹在候着他的车,何梓明走下车来。老曹殷勤的帮他上箱子,边走边说,“那批货的事情解决了,老爷很高兴,这段时间其他十六家厂子天天来何府闹,鸡犬不宁的,安抚了很多次,要是再没法解决说不定要去咱们钱庄闹事了。幸好大少爷在京城疏通,顺利的解决了,大家都赞您太有本事了。”

“哦,我阿妈在厢房里吗?我回来要去她那请安。”何梓明倦怠的说。

“大太太现在在主厅里呢,吩咐我送您先回房洗漱一下,一会也去主厅。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太太可想您了,天天惦记着。”

“好,老爷也在吗?”何梓明收拾心情,要继续开始做规矩的孝子贤孙了。

“是,老爷和几位太太,小姐们都在。所以才没有出来接您。”

何梓明并没有当一回事,他本来就不受他们待见。走到西苑的圆拱门,何梓明看到树上挂了几只红灯笼和红色的连心结,看起来喜气洋洋的,他挑眉问老曹,“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是啊,大少爷,老爷太太们都在主厅,就是因为老爷昨日纳了一房姨太太,今儿正式跟家里人吃过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