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火车分三种类型的车厢,三等车厢票上没有座位号,车厢里是长条木板座,容纳大量的乘客,拥挤不堪,主要是工人和难民。二等车厢是一票一座,有椅背的商务座。头等车厢是四个座位一间的小包厢,有木质的推拉门,里面比较宽敞,地板上有地毯,座位是丝绒沙发座,上方有行李架,两边座位中间有一个小桌台。

何梓明他们买的是头等座,他拿着行李走入了车厢,找到了他们的包厢。还没门就听见刘清远的声音,果然他正笑吟吟的跟表妹冯之棠搭话,冯之棠拘谨的坐在窗边的位置,他坐她身边,在倒桌上的茶水。

“表哥,你来了。”冯之棠看到表哥立刻站起身来,满眼的欣喜之情。

何梓明点点头,把大行李箱放到位子上面的行李架上。

“依依姐!”冯之棠看到商依依跟在何梓明身后,慢吞吞的问道:“你也是跟我们一起去北京的吗?”

“冯小姐,你说等的表哥就是何大少?”商依依看向何梓明,目光变得耐人寻味。

“你们认识?”何梓明感到奇怪,他转身去拿商依依身旁的箱子,不料却被她扣住了,也不看他,“我自己的东西自己会放好。”说着就把箱子放在了座位下内侧,何梓明轻哼了一声,坐在了窗口的位置。

“嗯,”冯之棠不安的说,“表哥,在火车站等你的时候我去馄饨铺吃东西,差点被偷,就是这位依依姐姐发现小偷帮我抢回车票的。依依姐,没想到在这又碰到你,刚才真是谢谢你,要不我今天就没法走了。”

冯之棠是个学生,没有独立出门过,本来就是心慌害怕的偷偷跑出来,在火车站看到那么嘈杂的人群不由的慌张,还好遇到了出手相助的商依依。

“冯小姐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做哥哥的应该保护好你。”商依依和悦的说,刺了何梓明一眼,何梓明知道她跟刘清远一样揣测自己带着冯之棠出行的目的,他不想解释什么,也不看她。

“没有没有,表哥对我很好,是我自己太不小心。”冯之棠局促的解释。

“依依,表妹,原来我们都这么有缘分,表妹不要跟着你表哥了,到了北京我做东,带你去好吃好玩。”

“我不是去京城玩的。”她满脸的悲苦,低着头说,“梓明表哥对我已经很好了。”

“你表哥要忙的事太多了。不过别怕,在北京我都罩着你,不会让你受欺负的。”刘三少对女孩子向来耐心又温柔,他看冯之棠楚楚可怜的样子,伸手要去摸摸她的头顶,遇到了何梓明投来的警告的目光,他笑笑收回了手。

没想到冯之棠被触及了伤心事,眼泪突然扑扑的往下落,刘三少不知原委,他抬头困惑的看看何梓明,又看看商依依。

这时商依依站起身来,“我要去下补个妆,妹妹要不要一起去?”

冯之棠很难堪的想收住眼泪但是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此时赶紧点头,站起身来,跟商依依一起走出车厢。

商依依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不管多大的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不要害怕。”她的声音很温柔,让冯之棠感到充满了力量,虽然商依依只比她大两三岁,但是已经成熟坚强的像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了。

冯之棠收住泪,点点头,她对商依依很佩服,但是她又不敢与她太亲近,因为她从小的世界和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做一个本分的女孩子,要贤良淑德,对男人要保持距离,不能跟不相干的男人接近,而商依依明显不是她那个世界的女人,她不怕那些猥琐蛮横的小偷强盗,也能跟高雅冷清的表哥谈笑。

她对她充满了好奇,也有一些害怕,觉得她并非良家女子。虽然她自己现在境遇如此糟糕,但是还是想保持大家闺秀的矜持和自尊。她在车窗看到商依依挑逗的解开表哥的衬衫的纽扣,而自己心中那么正直冷淡的表哥居然也没有抗拒,让她惊异的不敢直视。所以她对商依依的情绪很复杂,既感激她仗义相助,又钦慕她的美丽和魅力,但是又有暗暗的轻视。

等她们收拾好回到车厢,刘三少手上拿着一副纸牌,很有兴致的朝她俩招手,好像刚刚全然没有见到过冯之棠突然落泪。“坐这火车还久着呢,要不我们打打牌打发时间?”

“可是我不会打牌。”冯之棠面带愧意。

“没关系,正好时间很长,我可以教你。”刘清远娴熟的洗牌,“不过你表哥技术更好,你也可以让他教你。”

“你别凑趣了,没人有兴致,就想着玩。”何梓明不客气的把他手中的牌收走。

刘清远只是耸肩一笑了之,并无恼意。

“要不聊聊天吧,我在颖城不久,就知道最有钱有势的是四大家族,刘家,祁家,何家和冯家。今天一下子凑齐了三个,还是讲讲你们几个家族的故事比较有意思。”商依依单手托着下巴,兴致盎然的问。

“不不,冯家早就不算了。”冯之棠摆着手,眼神中透着凄苦,仿佛下一秒又要落下泪来。

“何府你不是来过两天?还跟管事的打得火热,家里人的故事你肯定都听过闲言碎语了吧。”何梓明耷着的眼皮轻挑,挖苦道,不愿多提。冯之棠也低头不语,一时静默。

颖城最权贵的是刘祁冯何四大家族,只是跟根深叶茂的刘家和祁家相比,何家的家业是这二十年才由何梓明的父亲何远山一手打造起来的,他年轻时从外地来到冯家做学徒,能力出众,很快自立门户,还娶了冯家的二小姐为妻,生了何梓明。这些年战乱世道不稳,流水的军阀,内忧外患不断,而何远山因势利导,把产业越做越大。在十年前把冯家道光年间三品巡抚冯大人的传下来的府院吞并之后,就成了实力跟刘家祁家比肩的家族。

有刘三少在是不会冷场的事情发生,何况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我们刘家其实是顶无趣的,不过依依你想知道我们刘家什么,我一定讲给你听。”他的热情和何梓明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商依依含笑的问,“刘家是颖城百年基业的名门望族,刘家少爷小姐们,是不是各个都似你这么高雅又热心?”

“我是我刘家最无用的一个,只会玩乐,但好在有趣。我家兄弟姐妹六个,除了我之外各个了无生趣,我大哥刘清仁在北京直系军队做武装部长,他比我大十几岁,一心钻营,在军中一路扶摇直上,是我爹心中的好大儿。”刘清远一脸的嘲弄。

“我们这次去见的就是他?”商依依试探的问。

“算是,也不全是。”刘清远轻笑着说,“还有一个更上面的姓刘的,我大哥就是跟着他的,不过更难见到了。”

商依依笑容不减:“那是谁呢?”

这时火车停靠了一个小站,车窗外被小摊贩冲过来包围了,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卖报卖报,大新闻!黎元洪大总统陷入下台风波!北京卫戍司令刘宗望请辞!”

“买一份。”何梓明打开车窗拿了一份报纸展开来看。

“看来曹锟刘宗望他们要逼黎元洪下台了。”何梓明紧蹙双眉,抬眼问刘三少,“会对你大哥有什么影响吗?”

“政治的事我不懂,不过只要军权没丢,就足可以决定你那票货的去留了。”他无所谓的笑道。

身旁的商依依也抓过了报纸,表情严肃的低头阅读了起来。

“民国的大总统都是笑话,从袁世凯到段祺瑞,徐世昌,黎元洪,以后可能是曹锟要自己做,你方唱罢我登场,依依,还不如看你们戏班子唱戏来得精彩呢。”刘清远扫了一眼头条内容,懒懒的笑笑,对商依依说,“刚刚说的上面的那个姓刘的就是这个刘司令了。”

“哦?”商依依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轻笑,“那可真是位高权重。”

“别看我爹威风八面,在颖城有最大的钱庄和半数街铺良田,但在这个刘司令面前跟唯唯诺诺,仰人鼻息。他是我们刘氏在北京的宗亲,我的表大伯,靠着一杆枪和无人能及的站队本事,从北洋军阀到袁世凯,到现在的直系军阀内阁政府,左右逢源。当年娶了袁世凯的女儿,升了总司令,现在看黎元洪这个傀儡没有价值了,要跟曹锟一起逼他下台。”

“听刘三少讲故事真是有趣。”商依依笑吟吟的说,可是笑容僵硬,何梓明感觉到了她的异常,忍不住侧过头看她,但想到之前在戏院听到的关于她的传闻,目光又冷了下来。

“那些大人物的事都是街头卖报的轶事而已,每个黄包车车夫都比我知道的多。”刘清远笑笑,“还是说我们自己家吧,不比何大少家就一个弟弟这么简单,我还有一个姐姐,脾气不好,嫁给了颖城的警察局长,一个莽夫,正好一对暴脾气没完没了的吵架打架。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是顶无趣的人,你绝对不会想跟他们认识。不过我跟何大少不但是好兄弟,我还差点做了他的大舅子,我阿爸最喜欢何大少,把我五妹妹都许配给他。”

刘清远看着何梓明的黑脸,耸耸肩,“好了,不说这事了。还是说说何大少你是怎么认识这么美丽动人,眼里都是故事的依依姑娘的?”

“刘清远,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呱噪,家长里短的没完没了。”

何梓明感到烦躁,不再理会他们,只盯着手中的报纸,但根本看不进去。他本试图思考到北京后要办的事情,可是不知怎的,思绪飘飘然的到了第一次见到商依依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