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 百日誓师结束后,准毕业生们的学习愈发紧张,时间恨不得掰成两瓣用。
徐昀杉每晚十点结束晚自习, 但不会立刻回家,而是在学校自习室待到十二点, 到关门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个家里太黑暗太沉重, 他宁愿不要回去。
高三下学期开始,家里的形势越来越严峻, 公司持续欠债, 离宣布破产只差临门一脚, 爸爸何鸿又犯了几年前染上的赌瘾,甚至第不知道多少次出轨了。
这次和那时候不同, 妈妈徐慧瑛再拿不出一分钱,何鸿没了摇钱树, 干脆撕破脸皮,把徐慧瑛当仇人一样看待。
争吵已成日常,只有哥哥在家时会好一些, 也只是徐慧瑛单方面收敛罢了。
大概是怕影响哥哥, 徐慧瑛把他送去疗养院,那段时间一直在那儿调养身体。
于是每一天, 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争吵, 撕破一切人性的面具,从灯火通明闹到夜深人静,宣泄那些堆积的负面情绪。
这天深夜,徐昀杉回到家,迎面飞来一个黑色的物体,“砰”的一声砸到他脸旁的门上。
东西落到他的肩膀又掉在地上, 他才看清是电视遥控器。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徐慧瑛的哭喊声:“何鸿,你这个人渣!你怎么能动那笔钱!”
徐慧瑛嗓音尖利,整张脸几近扭曲,随意抓起手边的东西往何鸿那儿扔,物品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
“那是给穆之买药的钱!你把它花在赌博上,花在养女人上,你还是个人吗?!”
零零碎碎的东西砸到何鸿身上,何鸿脸色也很难看,他低声骂了句脏话,吼道:“那他妈本来就是老子的钱,老子想怎么花怎么花!”
“你这个疯子,你连你亲儿子都不放过!你想让他死吗!”
“死了就死了!”何鸿大吼一声,震得徐慧瑛瞪大双眼,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昀杉贴着门,手紧紧掐着书包肩带,低垂着脑袋死寂般盯着脚尖,连呼吸都不敢有声音。
何鸿缓了口气,继续道:“徐慧瑛,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啊?二十几年了,光是买药治病花了多少钱?现在都他妈欠一屁股债了,你还不死心,又他妈治不好!还治什么!”
“难道看着他死吗!”徐慧瑛嗓子都哑了,眼泪不断溢出,悲恸地看着何鸿,“你难道就准备看着他死吗?”
何鸿瞪着眼睛,僵持好久才开口:“那还能怎么办?”
说出这句话,他好像又重拾勇气,继续道,“你想治就继续治,老子受不了了,公司也随你处理,离婚吧。”
何鸿说完转身,看到门前的徐昀杉,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他的视线里没有任何感情,同徐昀杉擦肩而过,开门走了。
徐慧瑛强撑着站在原地,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终于撑不住,扶着桌子跌坐在地上,两手捂住额头,嘴里发出压抑的悲鸣。
徐昀杉愣愣地站着,他感觉到了,这场争吵和以往不同,一切丑陋的东西都翻露而出,扯断了徐慧瑛最后一根神经。
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徐慧瑛,整个人自脚底僵硬,过了很久,他才费力地往前迈出一小步:“妈……”
又走了几步,他听到徐慧瑛冷漠的命令声:“不要过来。”
徐昀杉停住脚步:“……”
徐慧瑛停止了哭泣,低垂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她的脸。
“你很开心吧?”徐慧瑛喃喃,却像恶魔低语般扼住徐昀杉的心脏。
“站在那里看戏,你很开心吧?”
“……”
“从生你开始,一切都乱套了。”徐慧瑛又有些哽咽,“我的精力变差,只能把公司交给何鸿,我看着公司情况越来越不好,看着何鸿出轨,跟别的女人睡在一起,看着你哥离死亡越来越近……”
“你每天轻轻松松,什么痛苦都没有,你很开心吧?”徐慧瑛抬起头,眼神阴翳地盯着徐昀杉,“你的痛苦都被别人承担了。”
“……妈。”
“别叫我妈!”徐慧瑛爆吼一声,面目狰狞,“你把全家的好运气都吸走了,你这个瘟神!灾星!你的幸运都是用别人的痛苦换来的!”
她拿起餐桌上的一切物品,尽数朝徐昀杉砸过来,一把餐刀在空中旋转着,没等徐昀杉反应,那刀的刀尖对着徐昀杉的脸笔直地刺过来,擦着他的脸颊扎到身后的门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徐昀杉僵硬了很久,才慢慢后退几步,他退到门边,低着脑袋抖着手开门出去,“我去带爸爸回来……”
他逃也似的迈出家门,摁亮每一部电梯,麻木地盯着显示屏跳动的数字。
家门自动关闭,电梯门徐徐打开。
徐昀杉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下楼,茫然地走出单元门,茫然地往街边路灯走去。
黯白的灯光照亮一隅空地,细小的浮尘飘在空中,摇曳着坠落。
砰。
万籁俱寂的街道传来突兀的声响。
徐昀杉停住脚步,心跳声也仿佛停了下来。
那是柔软的身体落到地面的声音。
一切戛然而止,又倏地沸腾。
楼房的窗户一扇扇亮起,打开,一双双眼睛从屋内探出来。
喧闹声、尖叫声、开门声、脚步声……
所有的声音都出现在远方。
徐昀杉回过头,隔着马路,看着自家楼下围聚在一起的人群,眼底一片茫然。
他看到熟悉的纤细的手,看到暗红的血迹从那只手下渗出,艰难地在地面上蜿蜒流动。
终于……解脱了。
这是他最初产生的想法。
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万劫不复了。
秦蓁从满地血浆中坐起身,晏廷低头揉着眉心,两人的情绪还没完全调整过来。
整个拍摄现场还沉浸在沉重的气氛里,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吴邱枫率先打破沉寂:“辛苦了,这次很不错。”
他扬手拍了两下巴掌,唤醒大家的神志,“今晚的戏结束了,可以收工了。”
导演发了话,大家陆陆续续恢复过来,开始今天的收尾工作。
秦蓁接过纸巾蘸了蘸眼角,任助理帮她整理身上沾着的血浆,吴邱枫走过去,朝她伸出手:“辛苦了,合作愉快啊。”
秦蓁笑笑,同吴邱枫握了握手。
“想不到就这么拍完了,虽然没拍多久,但我还挺舍不得的。”秦蓁还有些意犹未尽,道,“这应该是我今年感触最大的一部戏了。”
吴邱枫拍拍她的肩膀:“放松下心情,这样,今晚大家都放松一下。”
吴邱枫往四周看,宣布道,“一起去聚个餐吧,庆祝拍摄告一段落,我请客。”
大家沉闷的心情终于好转了,收拾东西也更加卖力,组里年轻人多,又正好是深夜,在去哪儿吃上作了一番激烈讨论,最后决定去一家附近很火的烧烤店。
现场收拾的差不多,大家将东西放在场地,三五成群结了队,准备出发去店里。
“哥,待会儿你就喝点酒,别吃啊。”小张在一旁叮嘱道,“你后面的戏还得再瘦点儿,必须严格控制饮食,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
晏廷四处张望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小张想着等会儿的聚餐,越想越替晏廷悲催,但集体聚餐又不好拒绝,只能出主意道:“要不你在车上多吃点麦片喝点水吧,省得闻到烧烤味儿难受。”
“嗯。”晏廷应付一声,像是找到了目标,抬脚走去。
徐昀杉站在场地边上,吴邱枫在他面前。
“真的不去吗?”吴邱枫问。
“……嗯。”徐昀杉语气淡淡,有些疲惫道,“我想休息一会儿,就不去了。”
“好吧,今晚好好休息。”吴邱枫说着拍拍徐昀杉的肩膀,见徐昀杉那副模样,他心里也有些难受,但也只能用语言安慰,“别瞎想,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徐昀杉点点头,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吴导。”晏廷走过来,微微笑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走吧?”
他往徐昀杉那儿扫一眼,徐昀杉却低着脑袋愣愣地站着,好像很低落。
吴邱枫已经走了,徐昀杉还一动不动。
“傻站着干嘛?”晏廷问。
徐昀杉回神,仰起头,眼底一片黑。
晏廷疑惑道:“怎么了?”
“……”
“嗯?”晏廷观察着徐昀杉的脸色,只觉得他状态怪怪的。
下午也不知道去了哪,回来后因为时间紧张,想问也没问出来,现在这么失魂落魄的,难道又去见朋友了?
晏廷满腹疑问,但也知道问了指不定又要吵起来,这几天他们好不容易能和平相处,他还不想打破这种和谐。
他朝徐昀杉伸手:“走吧,一起去聚餐?”
“……”徐昀杉看了看晏廷的手,垂下眼。
他不想说话,只想安静待着。
吴邱枫走远发现晏廷没过来,又退了回来,见两人这样子,他对晏廷道:“昀杉有点不舒服,就不去聚餐了。”
他本来只想帮徐昀杉找个借口,哪知晏廷听了蹙起眉,追问道:“哪不舒服?”
晏廷步步紧逼,徐昀杉闭了闭眼,轻声道:“我有点累。”
那模样确实疲惫不堪,晏廷没急着说话,审视地看着他。
又没好好睡觉?又熬夜画画?还是因为今天下午去见的人?
想问的太多,但现在这个时机,他没法问。
其他人已经在催促了,吴邱枫也离开,晏廷只能留下一句“好好休息”,转身加入大部队行列。
今天的拍戏行程粉丝们知道,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场地外还是等着不少人。
晏廷一出来,昏昏欲睡的粉丝们瞬间活跃,他全副武装,只用一双笑眼同大家打招呼,在小张和其他人的掩护下上了车。
烧烤店离得很近,为了防止还有人跟,小张没有直接开去店里,而是绕了几圈。
深夜路上的车少,很容易发现跟踪的,小张车开得不快,看着后面保持着固定距离的黑车,有些烦闷。
“哎,这人咋一直跟着,就去吃个烧烤还能爆啥料不成?”
跟了晏廷这么多年,小张确信晏廷是圈子里最干净的一个,出道到现在没有任何绯闻和黑料,明明长着一张青春偶像剧的脸,却从来没拍过,连有感情线的角色都没演几个。
再加上本身就有修养,私下里脏话都很少说,不抽烟少喝酒,人缘也极好,简直把完美诠释得淋漓尽致。
唯一被拿出来做文章的,大概就是他的身世,当初有人得知晏廷的父亲是宏行娱乐老板晏姜宏,把这消息顶到热搜第一,但那时晏廷已经拍出几部好戏,还拿了奖,实力有目共睹,纵使热搜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也没造成负面影响,反而稳固了晏廷的完美人设。
不过也正因如此,那些狗仔和私生饭更加疯狂,曾经有人为了跟踪晏廷,深夜攀爬到晏廷家里,那时晏廷家住十六楼,看到他时险些吓得半死,索性没出什么意外,警方处理过后,晏廷就搬了家。
想起以前那些事,小张更郁闷了,他瞪了后视镜一眼,那车果然还跟着:“哥,还要接着绕吗?要不我下去跟他说一下吧?”
晏廷撑着脑袋看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道:“先绕回去吧。”
“……啊?”
“回拍摄点。”晏廷说,“要是还跟着,就把人喊出来谈一下。”
“哦……好。”小张迷惑地应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再喊人出来谈,但还是老实调转方向盘往回开去。
拍摄点外面空****的,粉丝们都已经回去了,那车果然跟着晏廷过来,停在不远处,小张前去敲了敲车玻璃,熟练地打发了车里的人,等车开走后又回到车上。
还没上车,晏廷先下来了,小张忙道:“哥,已经解决了,咱们去烧烤店吧。”
“等会儿。”晏廷说着往拍摄点大门走,“我去拿个东西。”
“啊?你要拿什么?门应该已经锁了,吃完回来再拿吧……这,怎么没锁?!”小张跟在晏廷旁边,看着晏廷轻松打开门,惊道,“谁最后一个走的,哎!这万一有谁进去偷东西可怎么办!”
晏廷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内。
门没锁……徐昀杉还没走?
组里只他一人不去聚餐,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以他的性格不至于忘记锁门。
说累的不行,又不回家休息,搞什么。
晏廷心中嘀咕,压根儿没听见小张在边上的念叨,往屋里走去。
-
大部分灯都关了,大家热热闹闹地离开,到楼下时还喧闹了许久。
徐昀杉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楼下的喧哗声,直到那些声音过去,一切寂静下来,他还没有动作。
手机响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徐昀杉回过神,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串陌生号码。
这个时间,谁会打电话过来?
徐昀杉犹豫片刻,接起电话:“你好。”
那头调笑道:“你好啊。”
“……康鹏?”徐昀杉微微蹙眉,“你又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啊,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只能换个号码了。”康鹏说得理所当然,又道,“你居然能听出我的声音,真意外。”
徐昀杉闭上眼睛,缓了缓情绪,冷淡地问:“这个点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康鹏还在卖关子:“我担心你早上太忙,所以选了这个时间,没影响你休息吧?”
“……有事说事。”徐昀杉不耐烦道。
“好吧,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康鹏道,“我是想告诉你,二十万我已经收到了,还差五万,这点钱你应该还是有的吧?”
徐昀杉愣了愣:“什么二十万?”
他又没有那么多钱,这几天也没和康鹏联系过,康鹏从哪里收到的?
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徐昀杉反应过来,身体前倾,语气带了些怒意,“你去找我哥了?”
康鹏大方承认:“嗯,是啊,那头催得很厉害,你又一直不接我电话,只能由我亲自找你哥要了。”
“你的意思是,那些人不来催应该还钱的我,反倒去催你了?”
康鹏道:“当初是以我的名义借的款,当然会催我了。”
徐昀杉死死捏着手机,没有说话。
要不是了解康鹏的性格,他差点儿就信了。
这三年和借贷公司一直相安无事,怎么可能康鹏一回就玩命地催他,康鹏总不可能是为了这个事回国的。
“不过你放心,我没告诉他全款,看他也拿不出来的样子。”康鹏道,“你早点把五万补上,剩下的那一部分,利息也不多,可以慢慢还。”
徐昀杉手微松,垂下眼睛。
康鹏没得到回应也无所谓,继续说:“当然,我之前的承诺还有效,如果你想不到办法凑钱,可以来找我……”
没等康鹏说完,徐昀杉挂断了电话。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徐昀杉的心也沉到谷底。
又把事情搞砸了。
工作这么多年,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攒不到钱还债,甚至连哥哥的医药费都负担不起。
他为什么什么事都做不好呢?
徐昀杉抬头,往刚才的拍摄点看去,那儿是一个延伸出去的阳台,下面铺着安全气垫。
秦蓁就是在那里拍摄的坠楼片段。
地面上的血浆已经清洗干净,气垫也放了气,只剩薄薄一层。
一切和来时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多年前的场景却一直浮现在徐昀杉脑海里,挥之不去。
拍戏的时候,很多镜头并不连贯,且剧情经过何穆之自己的想象和加工,已经改的面目全非。
但那些真实的画面永远印刻在徐昀杉的记忆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徐昀杉感到一阵窒息,他试着呼吸,肺部却像被捏住一样难受,身上仿佛压着巨山,他几乎站不住,缓缓蹲了下来。
从十多层的高空坠落,徐慧瑛瞬间毙命。
警车救护车来得很快,拉起警戒线,确认死因拖走尸体,几个小时就将地面清理得干干净净。
只是一夜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了。
世界还在运转,时间从未停止,其他人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只偶尔将此事拿出来,作为一个平常的谈资。
那天过后,何鸿回来处理了后事,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公司正式破产,房子拿出来抵了债,徐昀杉和何穆之连夜搬离住处,住进附近的民宿。
坐在民宿的**,徐昀杉还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
从出生以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拥有过什么,但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何穆之从包里翻出徐昀杉的衣服,递给他:“先去洗个澡吧,洗完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徐昀杉看着衣服,愣愣地接过来。
“……哥。”徐昀杉嗓音干涩,垂头看着衣服,紧紧揪着衣服一角。
他的指节攥的发白,微微颤抖着,“我不该走的。”
何穆之看着他:“昀杉……”
“我如果没走,就可以拉住妈妈了。”徐昀杉继续道。
他眼眶胀得厉害,嘴唇也不住颤抖,明明已经习惯了忍耐,这次的眼泪却怎么都没法忍住。
泪珠啪嗒啪嗒,滴落在衣服上,但一切都跟滴落的泪珠一样,收不回来,只能看着它慢慢消逝。
如果当时没走,徐慧瑛或许不会完全崩溃,即使有那样的想法,他也可以制止。
可他走了,因为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他就那么走了。
看到徐慧瑛的尸体时,他还产生了那样的想法。
“对不起。”徐昀杉闭上眼睛,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昀杉,不是你的错。”何穆之伸手过来,紧紧抱住徐昀杉,那双肩膀宽阔有力,一手轻轻拍着徐昀杉的背,“不是你的错,都会好起来的。”
徐昀杉微微颤抖着,在何穆之的安抚下缓解了许多,又倏地察觉到肩膀上的布料湿了。
那是那么多年来,徐昀杉唯一一次看到何穆之哭。
却不是为他自己。
那个时候,徐昀杉突然想起徐慧瑛的话。
为什么在哥哥面前哭?
哥哥已经很伤心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更伤心?
明明那么健康,明明每天活得那么轻松,有什么好哭的?
……
徐昀杉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些他最不想听见的徐慧瑛的话,一句句在他耳边重复着。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话都是对的。
腿蹲着有些发麻,徐昀杉坐在地上,看着手机愣神。
黑屏幕上印着自己的脸,他想给何穆之打电话,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哥哥应该已经睡了吧。
康鹏拿到的那笔钱,肯定不是现在才收到的。也许下午去看哥哥之前,哥哥已经知道欠债的事了。
所以才会跟他说那番话。
徐昀杉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屈起双腿,头埋在腿间。
心脏还是揪起来一般难受,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从妈妈出事开始,每天都很糟糕。
哥哥命悬一线,却要拼命赚钱救自己,而他一直健健康康,刚上大学那段时间,还要哥哥帮他交学费。
身体最差的时候,也不过是吃太多泡面熬太多夜导致营养不良,吃了点药很快就恢复了。
而那个时候,哥哥在医院住院,每天做着痛苦的化疗,随时可能死亡。
就像妈妈说的,他夺走了所有幸运,留下的只有灾难。
对面的楼熄了灯,房间只剩一支暖黄色灯泡,散发着晦暗的光。
徐昀杉嗓子干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头埋得更深。
他握着拳头,控制不住地发抖,无助就像翻涌的浪潮,顷刻间浇灌到全身。
要是那时候妈妈没死,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
公司不至于倒闭,哥哥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医药费。
说不定能找到配型的骨髓,治好哥哥的病。
都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妈妈。
是他把哥哥拉进了地狱。
眼睛也干涩起来,眼眶却胀痛不已,徐昀杉埋着脑袋,死死咬着嘴唇,才将眼泪禁锢在眼眶里。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没用。
除了无病呻.吟,他什么也做不好……
“徐昀杉?”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徐昀杉身体一僵,泪珠子不留神落到衣服上。
他保持着姿势没动,就听到一串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怎么坐那儿,哪里不舒服?”
晏廷走到徐昀杉旁边,在他面前蹲下来。
“……”
没得到回应,晏廷朝徐昀杉伸手:“嗯?”
还没碰到徐昀杉,徐昀杉扬起胳膊,挥开晏廷的手。
他抬着袖子蹭了蹭眼睛,这才抬起头,满脸戒备地望着晏廷。
眼泪虽然擦掉了,但那泛红的眼眶藏不住,因为刚被泪水浸润过,徐昀杉的眼珠在黯淡的暖黄光下格外透亮,像两颗黑宝石。
晏廷对上徐昀杉的视线,心脏像被打了一拳,整个人都有点懵。
他张了张嘴,无意识地道:“你……怎么哭了。”
“……”徐昀杉攒了下手心。
“发生什么事了?”晏廷勉强找回些理智,想到临走前徐昀杉的状态,问,“你下午……”
话没说完,徐昀杉背着化妆箱站起来。
他目视前方,一句话都没说,拽着化妆箱背带匆忙地走了。
小张从后面跟上来,险些和徐昀杉撞上,他往边上侧身躲了一下,道:“徐哥,你还没走呢?”
徐昀杉停顿一秒,晏廷已经追了上来,抓住徐昀杉的手腕。
徐昀杉晃动胳膊,却发现那只手的力气极大,根本挣脱不开。
徐昀杉回过头,眉头蹙起来:“干什么?”
晏廷道:“聚餐。”
徐昀杉暗暗挣扎:“我说了不去。”
“那是因为你说累了想休息。”晏廷满脸坦然,“我看你现在挺好的,脾气力气都大得很。”
“……”
晏廷放下胳膊,但手仍死死抓着徐昀杉,他扫了小张一眼:“走吧。”
小张一脸懵,回过神时晏廷已经生拉硬拽着徐昀杉走到电梯口了,他茫然道:“哥,你不是说回来拿东西吗?已经拿了?”
晏廷头了没回,摁下电梯按钮:“拿了。”
晏廷的力气大的出奇,也不知道是不是练过什么功夫,下电梯时徐昀杉又尝试了几次,对晏廷而言却不痛不痒,到了一楼,他终于放弃了。
毕竟一拳就能打断他鼻梁,挣脱不开也情有可原。
徐昀杉认命地坐进车里,偏头看窗外,只当身边人不存在。
小张启动了车子,朝前驶去,拍摄点那栋大楼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晏廷也没有说话,脑子里都是刚才看到的徐昀杉的脸。
眼尾泛红,眼珠透亮,被发现时像只受到惊吓的刺猬,慌张地护住最脆弱的地方。
晏廷靠着窗,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没忍住往旁边看去,只能看到徐昀杉的侧脸,已经恢复往日平淡的表情,但湿润的睫毛出卖了他。
刚刚消失的那张脸又浮现出来,同现在的徐昀杉重合,晏廷盯着那张侧脸,有些恍惚。
徐昀杉居然会哭。
……为什么哭?
车驶过一个大型商场,商场内的灯光照进来,窗户上映出两人的脸。
晏廷回了些神,倏地对上窗户里徐昀杉的视线,呼吸一滞,下意识挪开了目光。
心跳也开始乱糟糟的。
这是怎么了……
没几分钟,三人就到了地方。
今天天气好,烧烤店外摆了不少张桌子,一楼也坐满了人,为了避嫌,小张将车停在烧烤店后面,几人从后门上了楼。
他们定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面,有一个露天阳台,能看到皎洁的月光。
吴邱枫正在门口点单,见到徐昀杉有些意外:“昀杉?你怎么过来了?”
徐昀杉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解释,晏廷替他回道:“我回去看他一人在场地坐着,就顺便带过来了。”
吴邱枫朝徐昀杉看去,没再追问,道:“来了就好好放松,把不开心的事忘掉。晏廷,你来了正好,帮我点点餐,我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爱吃什么。”
晏廷苦笑:“吴导,您让我一个减肥吃不了的人点餐,也太折磨我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老实留了下来。
徐昀杉感觉手上一轻,晏廷松开他,又凑到他耳边道:“你先进去,我一会儿来。”
“……”
徐昀杉没说话,耳根痒痒的,他下意识往边上侧了侧。
说得好像他们关系很亲近似的。
晏廷一直目送徐昀杉进屋,在小张的安置下坐下,才收回视线。
他配合吴邱枫又点了些菜,陪吴邱枫在走廊尽头抽烟。
“吴导,您好像挺了解徐昀杉?”晏廷道,“他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么?”
晏廷回顾刚在公司见到徐昀杉的时候,吴邱枫似乎就对徐昀杉格外照顾,况且他在演艺圈待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听过徐昀杉的消息,怎么会突然进剧组工作了?
除了跟吴邱枫有关系,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吴邱枫笑了笑,道:“你自己问他吧,不是关系好么?”
晏廷扯了下嘴角,不太自然道:“也就那样。”
对外说关系好都是玩笑话,很大一部分目的是为了气徐昀杉,他跟徐昀杉不吵架就不错了,跟好字压根儿搭不上边。
一想到这个,晏廷又有些郁闷,两人一拍两散到现在,也有七年了,当初确实有伤心过一段时间,后来也没了感觉,再想起徐昀杉也是怨念更多。
他本来也没打算跟徐昀杉搞好关系,也没理由在意徐昀杉目前的情况,那现在是在干嘛呢?
那张哭过的脸又闪现出来,近在咫尺。
“我看着挺好的。”吴邱枫道,“他在你边上会很有活力。”
晏廷回过神,想到那双恨不得把人瞪穿的眼睛,还有那张就差把“厌恶”写上的脸,觉得吴邱枫说得也不无道理。
两人又随意聊了聊剧本,等吴邱枫抽完烟,一齐回到房间里。
菜还在慢慢上,众人已经开始喝酒聊天,房间里热闹不已。
晏廷进去就看见徐昀杉,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低头看着手机。
他走到徐昀杉边上坐下,徐昀杉回神,偏头看他:“……你抽烟了?”
晏廷道:“没有,吴导抽的,我在他边上站了会儿。”
徐昀杉重新低下头,像在发呆。
晏廷看着徐昀杉的侧脸,眼尾的红色已经褪去,睫毛上的水也干了,完全找不到方才在拍摄点时的影子。
“我身上烟味很重吗?”晏廷没话找话,抬起袖子闻了闻,“这不什么味儿都没有么,你怎么闻到的,属狗啊?”
徐昀杉:“……”
晏廷话说出来也不免一愣,习惯了这么跟徐昀杉说话,这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现在再想想,听着属实有些不妥。
他现在不是想惹徐昀杉生气……
晏廷有点尴尬:“呃,我不是……”
“晏廷,来一杯啊!”
一声大吼从桌子对面传来,打断了晏廷的话。
晏廷抬头看去,是组里的老演员,他看起来有些喝大了,通红着脸举着酒瓶,另一手朝晏廷挥动。
“杯子送来,咱们干一杯!”
晏廷笑笑,起身把杯子递过去。
那边给他倒好酒,又把目标移到他边上,一手对着徐昀杉指指点点:“那个那个……怎么杯子还是空的?拿来我给你满上!”
“……”徐昀杉犹犹豫豫地看过去,想拒绝又怕扫大家的兴,只能拿起杯子递过去。
手刚抬起来,就被晏廷摁住了,晏廷从他手里拿过杯子,笑容不变道:“他酒精过敏,喝不了,给他倒点儿果汁吧。”
晏廷一脸真诚的样子,好像说的话是实话,对方没继续纠缠,拿过杯子倒了果汁进去。
聚餐的人太多,菜有些供不应求,总是一上来就被一抢而空。
徐昀杉做好喝一晚上果汁的准备,却没想到边上有个实力派,每次都能抢到些菜,放进他碗里。
徐昀杉看看自己碗里的食物,又看看边上笑脸如常侃侃而谈的晏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果刚才晏廷没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
和平时一样,赶稿到深夜,冲一个冷水澡,睡几个小时后准备新一天的工作。
那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怎么能在这里悠悠哉哉地聚餐。
但他不想回去。
不想赶稿、不想洗冷水澡、也不想只睡几小时就开始工作。
……不该来的。
体会到舒适的感觉,再回到原来只会更加痛苦。
菜上了一轮又一轮,酒喝了一圈又一圈,一部分人离开了,一部分人东歪西倒地休息,只留几人还在硬撑。
晏廷没吃什么东西,但酒喝了不少,虽不至于醉得太厉害,但眼底有些浑浊。
对面几人终于聊起晏廷不知道的话题,晏廷得以休息,歪倒在徐昀杉身上。
他靠着徐昀杉的肩,看着徐昀杉面前堆满菜的碗:“怎么不吃了?”
徐昀杉身体有些僵硬,伸手夹起菜往嘴里塞。
晏廷闭着眼睛嗅了嗅。
“……太香了。”晏廷道,“你吃快点儿,这味道我受不了。”
徐昀杉:“……”
……这模样,到底谁更像狗啊?
他推搡晏廷的脸:“那你坐远点。”
晏廷搂住他,半挂在他身上:“我不。”
“……”
“你下午去哪了?”晏廷突然问,“见谁了?怎么回来伤心成那样。”
徐昀杉:“跟你没关系。”
“又是这句话,你能说点儿别的吗?”晏廷抬头看徐昀杉,“你告诉我,我安慰安慰你。”
徐昀杉:“……”
还安慰呢,不把他气个半死就不错了。
“还是那个朋友吗?”晏廷道。
徐昀杉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晏廷似乎是误会了。
徐昀杉刚想解释,话到嘴边又顿住。
要是晏廷问到底,他怎么解释?
徐昀杉闭上嘴,保持沉默。
“谁这么大能耐,叫你回来甩大街上,又害你一人躲起来哭?”晏廷闭上眼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压低声音道,“跟我分手都没哭。”
徐昀杉垂眸:“你还好意思提。”
“有什么不好意思,不是我被你甩了吗?”晏廷道,“我不知道原因,你也不告诉我。”
徐昀杉没接话,晏廷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得到回应也只是继续闭着眼休息。
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
徐昀杉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晏廷。
要是当时就把事情说开,结果会不会变?
如果那个时候,他和晏廷没分手……
这个念头只冒出来一瞬,就被徐昀杉压了下去。
他和晏廷,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要真变成那样,他只会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