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元阳的清晨透着股清冽的冷意,坐落在高山上的村庄被云雾环绕,人们带着工具出门务农或者修建房屋,鸟啼衬托着这样的景貌,显得尤其静谧。

元阳位于云南南部一块群山屹立的地界,交通并不发达,没有机场没有铁道,只有盘山公路,但这些也并不阻碍游人的接踵而至,因为这里的梯田。

正在泡田准备插秧的梯田呈现出一层层镜面般的景观,被林间潺潺而下的流水浇灌完成的稻田,倒映着逐渐显露的天光,熹微伴随雾气缓缓而来,光线穿透云层,梯田的水面便被朝霞染成金色,灰色羽毛的家鸭在田里蹬两下水,怡然自得地叫了几声。

梯田上方是错落有致的哈尼人的蘑菇房和少许新修建的砖楼,后者均是为了招待游人而开设的客栈饭店,虽然刷了漆悬了牌匾,却也质朴而古香古色。

“小池,下楼来吃早饭啦。”

中年女人站在客栈前的露台上,把两手在围裙上揩了揩,她面前的矮方桌上放了三碗米线,和几碟前一晚剩下的牛肉凉片。

客栈里传来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随后就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个穿了nirvana乐队黑T的年轻男孩,二十出头的年纪,肤色白皙,一头亚麻色卷发,剔得比较短就不显得凌乱。

“蓉姨今天什么伙食?”年轻人拖开矮凳坐下来,看见桌上的米线便食指大动起来:“这次是三鲜?”

旁边的女人笑着揉揉他的头:“昨天不是说想吃三鲜么,你这都要走了,我得做几道好菜让你回去好好回味呢,小李今天会从山下带些好东西来,晚饭美不死你。”

年轻人忙不迭点头,这里自家养的家禽很少宰来吃,都是留着下蛋或者过年宰的,所幸定期都有物资采买,往县城带食材带日常用品,生活不会比外面差。

“我去看看你叔怎么还不起床,这人太懒了。”女人交代一声,就上楼去了。

年轻人吸溜了两口米线,停下来看楼前一块梯田边上立着的白鹅,懒洋洋晒太阳的样子,不时用喙插|进胸前的羽毛里挠痒。

山林间树叶随风摩擦的声音混着不远处村民起早干活的声音,倒显得更加恬静了,没有拥堵的车流,急躁的鸣笛,钢精水泥运转的噪音。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并不相信世上有桃源。

真想带凭昆然来。

他这么想着,微微眯起眼,天边的晨光终于完全拨开云雾,梯田表面的水光跳跃起来。

这是池觅全球旅行的第二个年头。

当初与池正霄逼他离开凭昆然,交换条件是,这之后他要干什么都行,当模特、远走他乡甚至娶妻生子池正霄都不会再多问一句。于是拿了护照和钱包,开始辗转在各种各样的车站和机场。一方面可以不受池家眼线网的控制,一方面也方便他做些自己的计划。

算是顺道,旅行其实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到世界各地去,不受束缚地体验生活,不同的民风和景色,地貌、天空、海洋和森林,在真正接触到这些的时候,池觅才明白它比设想中还要美好。只是旅途中一直伴随着他的难言的空虚,也是池觅在过去的时间里从未体验过的,他知道这是因为那个男人。

哪怕只是尝到了街边小酒馆里特殊酿造的苦艾酒,池觅都想要跟他分享,这种心情饱涨而细腻,让人既觉得失落却也微微有些甜蜜。

因为池觅知道自己终会有再见那个人的一天。

“小池你把这个带上,我特地让小李从山下带上来的,你们那边肯定买不到。”蓉姨把几大袋特产往池觅的背包里塞,池觅笑着看了会儿,走上前去抱了抱中年女人。

“我下次带我媳妇儿来看你们。”他笑着说。

“行啊。”蓉姨道:“光听你这些日子跟我们夸你媳妇儿了,下次我要好好瞅瞅真人,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到时候我给她缝哈尼人的嫁衣!”

池觅眼前浮起凭昆然头上身上坠满沉甸甸银饰的样子,完全想象得出那男人肯定撇着嘴不耐烦。

旁边站着的杨叔把打包好的背包挂到池觅背上:“小池不然我送你下山吧,咱有小货车呢。”

“不用了,店里人手少,叔你就不要趁机出门兜风了,我一个人没问题。”

中年男人讪讪地看一眼老婆,夫妻两便将池觅一直送出了村外。

池觅坐上下山的货车,朝回路挥了挥手,车便迎着朝霞隐没在山峦间。

池觅想起来,有次跟凭昆然窝在家里看碟,从凭昆然一抽屉的GV里淘出张文艺片,是王家卫的《春光乍泄》,里面黎耀辉说,我终于明白他可以开开心心在外边走来走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处地方让他回去。

当时并没有对这句旁白多留意,但现下却清晰印进脑海。池觅觉得,自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以为凭昆然就是那处能让他回去的地方。

后来他才知道,他二十二岁的年纪,自认为有个能相携一生的人,波澜跌宕不足为惧,那才是真幼稚。

2014年的3月21日,是春季的第一天,池觅给自己买了生日蛋糕,然后开了从凭昆然那里带走的车,拎着方盒子来到了凭昆然的别墅。

他有这里的钥匙,所以轻易便打开了大门。

他想象着这看起来相当平常的会面会让那个男人露出什么表情,他的心情愉悦。

然后屋里传来人声,三三俩俩的,听上去还颇热闹,池觅开门的动静并没有打扰到里面交谈的兴致。他默默在门口换了鞋,心里有点打鼓,屋里可能是凭昆然的朋友们,他没准备要见到太多人。

但既然来了,凭昆然就在屋里,他的渴望已经浓烈到极致。

池觅有些忐忑地走完玄关,然后在转过墙角的时候看见了餐厅的全貌。

餐桌边围了五个人,或站或坐,其中有池觅稍微认得的方河和他的情人以及那个总是叫他“小模特”的沙雯,而凭昆然背对着池觅坐着,他旁边站着的温子舟,正把手放在凭昆然的肩上。

那一刻池觅并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危机感,他只是觉得心里的鼓点有点乱。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个男人终于也回过头来,无比自然的肩颈扭转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和犹疑,池觅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个人平静地看着他,眼光稍稍打量一周,用极其陌生和礼貌的声音说:“你好。”

池觅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推了一下,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但是他不能求助这里的任何人,他最熟悉的只有凭昆然,他在这种莫名的气场下就像个唐突的闯入者,他慌张起来。

“凭昆然?”

男人又仔细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笑了笑,换了抱歉的语气:“你是方河他们叫来的吧,嗯,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基本不能认人,不好意思了,你是以前在薛茗工作的么?”

想象中再普通不过的重新相见,是他踏进这所房子,那里头有个嘴角噙着笑的男人,他要故作轻松地给他看自己手里的蛋糕盒子,然后说:“你以前答应陪我过生日。”

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已经不在了。父亲在几个月前过世,他本来打算奋力顽抗一次,结果父亲走在他的不孝之举前面,他很内疚,如果执着自己的恋情就要一辈子背着违抗已逝之人的意志的枷锁,他挣扎了很久,才回来,他准备带他去那些自己觉得美好的地方,甚至安静地呆在元阳那样的地方生活,他以为等着他的,是那个说:“对你都是真的。”的男人。

结果不是。

空气里是尴尬的沉默,也只有他一个人觉得眼前发黑,疼得要蹲下去。

他慢慢稳住眼前乱晃的错觉,然后按照预计的那样,朝凭昆然举起蛋糕盒子,笑着说:

“你以前答应过,要陪我过生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