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2日上海大剧院第二轮《女武神》的表演可以概括为:三足鼎立,一女定乾坤。两位在《指环》中举足轻重的男低音各显其能,“英雄的男高音”一鸣惊人,而女高音则以其原本是业余的声音,征服了所有的心。
按照帕特里克·金蒙斯(Patrick Kinmonth)的舞美与服装设计的思路,在《女武神》的第一幕之时就可以把此次上海的《指环》定性为“工业与战争”了,在《莱茵的黄金》中初露端倪的将军制服与大檐帽被细化成了弹药箱、军用水壶、冲锋枪、原装的德国造毛瑟“98K”步枪……尽管直到第二轮全部结束盛大谢幕的时候导演卡森也一直没有露面。第二轮《女武神》的第一幕还是与第一轮有一处显著的不同,当有些冒泡的圆号吹出洪丁的时候,洪丁虽手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但那些举着“AK”冲锋枪的杂牌军则牵着两条军犬冲将上来,这两条军犬的出现很有点睛之笔,因为当年沃坦与凡间女子生下齐格蒙德之后,沃坦就在丛林里把齐格蒙德**成一匹野狼,齐格蒙德尤其是其子齐格弗里德无所畏惧的野性由这两条军犬首先代言出来,这种明示和暗示极其高明。第一幕在散落的弹药箱前还有一个火炉,里面生起的也绝对是真火,火炉里面使用了一种从德国带来的燃点很低的特殊燃料,上海大剧院的舞台上经过特批而第一次燃起了真火,而且星星之火将在今后由点及线愈演愈烈,我们能看到最后烧掉了瓦哈拉宫的真实的熊熊烈焰,应该感谢偏爱古典音乐的市长的特批。演出结束后与大剧院演出部人员一起夜饮时听说那些真枪也是事先得到了恩准,绝对都是真家伙,只是被看管得极其严格而已。
如果《莱茵的黄金》属于预热,那《女武神》所有的情感都开始真诚流露。兰斯·雷恩(Lance Ryan)先是站立旋即用坐姿两次唱出十几秒威松这个属于他的“民族”的称呼的时候,我们的视线开始感怀父子之间的亲情,而当齐格琳德唱出“在这孤独的世界上,我看到了我的所属”之后,我们的心房开始共鸣兄妹之间的爱情,尤其是雷恩的演唱以无可挑剔的发音声情并茂,对亲情到爱情的情感嬗变给出了最为精确的铺陈。虽然卡森标新立异地把那棵已经枯死的苍老的白杨树干横亘在舞台右侧的木托盘上,但灯光渐次将其照亮使之成为焦点的时候,身着迷彩服的雷恩和韦伯以齐格蒙德的诺通剑为聘礼,一对野战军以神的通灵妇唱夫随,那把斜插在树干里的诺通剑在明亮的灯光下劈碎了所有的质疑,随着乐池里越来越升级的旋律,除了爱情之外,战士、骑士、勇士和斗士的锐气也在这里随着剑锋所指变得所向披靡,卡森为雷恩设计的剑指苍穹的动作其实也是为了预告齐格蒙德站在破旧吉普车上那个相同姿势的第二幕以及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齐格弗里德》,那个动作很经典,雷恩的扮相与唱功也与角色极其匹配,饰演齐格琳德的韦伯唱得也十分动情动容,他们的融合从唱功上来看简直就是天经地义。
至于为何要把树干放在托盘之上我一直疑惑不解,也许是为了与前一天的瓦哈拉宫殿盛放砖石的托盘相呼应,但此种摆放却让沃坦精心插下的冥冥意志变得信马由缰而失去了固定的坚实性,如果把干枯的树干直接竖立于地面,拔取的英姿更能证明齐格蒙德的神力,然而为了拔出那把剑,齐格蒙德抬起了右脚支撑在树干之上,横亘于地摆放明显地降低了威松人的伟力。联想到此前卡森把金银财宝堆放在仰卧着的弗莱亚身上的用意,看来卡森偏爱于横卧而不是直立,也许他认为那样更有象征性。
“啃噬”是此次上海大剧院的字幕里用得最多的词汇,在《女武神》和以后两部的字幕中,这个词汇被用了不下十次,从其被多次使用的目的性上看,主要是强调那些错综复杂的纠结,实际上《指环》的四部自始至终都是在纠结,摆脱纠结的手段除了诺通剑与被缩小成拐杖的长矛,再就只能通过“啃噬”来化解了。
第二幕的舞台布景很干净,与此前此后的污浊都有着明显的迥异,这个布景后来又多次被用,但每一次都有其显著的军事性。所有的军人都在沃坦的壁炉燃烧着真火的“总司令”办公室里戴上了贝雷帽,在指环的200多个动机里那个著名的女武神骑行动机之中,沃坦随着先行一步的手持自动步枪的士兵们登上场来,饰演布伦希尔德的凯瑟琳·福斯特(Catherine Foster)却先声夺人,联系到此后的剧情就会感觉到她的那些“哈吆托哈”有着十分强烈的预示。福斯特是整部科隆版《指环》里除了雷恩和格里姆斯雷之外最重要的剧中人物,她的“哈吆托哈”与《女武神》的动机尽管没有相似的音乐性,其寓意却惊人地相似,那种穿鞋站在沙发上的不羁动作只有女武神能够做出,在第二幕尾声的时候那几句“哈吆托哈”又以站在地上的姿态飘散出来,瓦格纳的那些感叹词组成的短句需要一位丰腴甚至是肥硕的女高音才能厚积薄发,福斯特胜任这一角色,她是卡森版《指环》的女性角色中最大的亮点。
在第二幕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半神半人的父亲与丈夫,当身穿与《莱茵的黄金》一样的灰色军服的格里姆斯雷跪下的时候,神格变成了人格,此时需要看透沃坦的心理,当初他意欲创造出一个英雄而在夫妻情分上对弗丽卡背信弃义,此时他的单腿屈膝就是一种必然的代价。格里姆斯雷从这一幕开始不断通过卡森编排的动作来一层层地揭示众神之王的内心世界,这些动作企图利用很多托词进行辩解,但在弗丽卡的义正词严面前又理屈词穷,于是皱眉的面部和不规则的走路都显得苦闷与焦灼,其中还夹杂了众多的无奈,导致最后遗恨与懊悔参半。格里姆斯雷被弗丽卡痛斥说“这就是你****的结果”之时的表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饰演的沃坦尽管在舞台上看起来稍显瘦弱,然而其高耸的尖鼻梁则绝对王气十足。稍感美中不足的一点,从扮相上看,我感觉穿上那条遮住了两条黄色裤线的军大衣之后,更能够增加王者的厚重性,而那件灰色的军衣军裤还是略显单薄了些。
库尔特·里德尔(Kurt Rydl)饰演的洪丁有很多戏眼,在《莱茵的黄金》里他的个头不高,实际上是一个被剧本虚化了的巨人,但在《女武神》中以洪丁的面目出现的时候,里德尔可谓如鱼得水、得心应手。首先他的秃顶和他的胡子相得益彰,而面相的凶煞被灯光映射之后,再加上其沉厚浓郁甚至带点鼻音的男低音,就与洪丁的角色性质如出一辙。在扮相和演唱方面,里德尔的洪丁在第一幕里也抢走了不少观众席里的眼球,由里德尔的穷凶极恶,人们更容易理解作为其妻的齐格琳德向齐格蒙德的移情,更容易同情由齐格琳德开始萌生的对于其兄的爱恋,继而也就忽视了其中所包含的伦理与道德。
我最欣赏第二幕第二场的舞台设计。沃坦和布伦希尔德站到了特意制作的代替帷幔的垂直起降台板外面,在父亲对女儿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下达命令的时候,幕后的舞台上正在布置一个茫茫的雪原,一辆被严重撞瘪了的吉普车残骸斜窝在雪坡,漫天大雪制造了心目中的寒冷,也为齐格蒙德之死准备了一个偌大而冰冷的坟场。台板提升起来后我们看到的这辆车只有方向盘还算完好,而其他都已满目疮痍的破车在白色的灯影之下呈示了几层意思,一是心灵的扭曲;二是肉体的不洁;三是让兄妹二人在这里找到一个由倾斜而暗示出来的极不公平的终结点,那把诺通剑在群星之下也许不寒而栗,但却更多地闪映出了不祥之光。在寓意深刻的第二场的舞美中,瓦格纳的剧情可以让每一个人目不转睛,因为明明知道自己的妹妹身怀自己的骨肉却要举剑杀死她,而女武神突然改变主意高唱“齐格琳德要活下去”的时候那些极其焦灼的音乐让剧情与音乐紧密相连,雷恩在此时的演唱更多地不是卖力而是倾情,那种由衷的浓情深深地感染了我的心绪。
在低沉的女武神的动机中,里德尔的洪丁用毛瑟“98K”步枪上的刺刀刺死了齐格蒙德,雷恩的齐格蒙德的寿命在此完结,就此引申出第三幕已经搬走吉普车残骸后的那个血腥的雪原上横七竖八的一群尸骸。在女武神们背走了一些伤者之后,有几十具尸骸在一个小时里竟然一动不动,当时我很纳闷,甚至怀疑他们憋气的功夫已如气功一样炉火纯青,后来才知道这次科隆歌剧院竟然准备了二三十具战死士兵的“尸骸”,把它们装在集装箱里运来通关的时候一定是要与海关关员事先解释清楚的,否则打开集装箱门肯定会把关员们吓个半死。第三幕的场面很痛苦,作为父亲的沃坦和作为女儿的布伦希尔德都要在一堆尸骸面前敞开心扉,沃坦以军大衣代替他的盾牌盖在女儿身上的时候瓦格纳准备了催人泪下的音乐,那时候所有的情感都被汇聚在了百般纠结的父女之情上。但对于尸骸的摆放我有一个建议,那就是留给布伦希尔德的面积实在是太小了,有些鱼龙混杂主次不分,既然在《齐格弗里德》中躺卧在围火中的布伦希尔德身边被象征性地摆放了钢盔和军衣,那么在第三幕的时候是否可以让沃坦拖拽几具尸骸来为女儿腾出一个更合乎情理的场地,如此一来,当舞台后面燃起一条真实的火墙,沃坦唱的“凡是畏惧我这矛尖的人,永远无法穿越这道火焰”,这一句的力度才能与真正的而不是虚张声势的火焰相提并论,在这一幕的气势上,需要为布伦希尔德的长眠提供一个宽松的火场。
当那一道火墙呈现着教科书似的十分规则的火苗形状,面对那一排扣人心弦的燃烧,我想在场的每一个观众都已经被炙烤得热血沸腾,乐池里不断传来的各种动机尤其是铜管填充的干柴烈火,把上海大剧院的狂热气氛助推到了顶点。从19点35分开始,中间两次长达半小时的休息,23点20分结束了三个小时的演出,但丝毫没有让我心猿意马,因为那些表现极佳的弦乐和管乐不论是独奏还是合奏都以其难以复原的现场效果让我五体投地,在这样一个尚未到**只演到一半的指环之中我就已经六神无主,如果到了《齐格弗里德》和《众神的黄昏》的极致音效,我岂不是要七窍生烟?
我把最热烈的欢呼呈献给了格里姆斯雷、雷恩、福斯特和里德尔,饰演弗莱卡的谢伊希特和饰演齐格琳德的韦伯也收到了我最热烈的掌声,当施坦兹出来的时候,我参与到了更推波助澜的疯狂之中,那时候我看到施坦兹满脸汗水,我在心里向他祝福并真挚地问候一声:“施哥,你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