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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远、隋猛和卢海涛被于排长叫出来那一刻,高远再次觉得受到重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理没人睬了,差不多快被排长抛弃了。突然间热血沸腾,一种被强烈压制后激烈的释放感油然而生,和他曾经体会多次的憋尿喷洒另有不同,前者是从里到外,如桑拿过后,浑身大冒热汗的蒸腾;后者是充分挤压后,从一个出口冒出的喷射。前者面积大,释放的物质多;后者开口小,喷射的力量足。对高远来讲,他更喜欢后者。

“不用我介绍了,大家都认识,马副连长。以后每周六下午,周日全天,以及其他业余时间,你们三个跟副连长训练。”于排长说得很简练,连训练科目、内容、目的什么的都不说明。皮鞋闪处,潇洒的于排长头也不回,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人贩子没什么两样。

“强将手下无弱兵,于排长手下的‘三剑客’都到了,是我马千里的荣幸,从今天起,我带着你们进行特殊训练。嗯,高远,我知道你,冲锋号吹得很有气势,有股子精神;隋猛,我更认识你,邱少云再世,伤好利索了?卢……哦,对,卢海涛,也非常不错。”马千里卖弄着对新兵的了解,连长、指导员恐怕还叫不全新兵们的名字。

“哦,报告副连长,托军长大人的洪福,如果他老人家再多讲半个小时话,如果他不给俺派车,俺就真成了残废军人。”隋猛认真地开着玩笑。同时也说明副连长那套恭维话并没忽悠得“三剑客”买账,谁都知道这副连长在老兵当中口碑一般,现在被撤为排长,还是“光杆排长”。在他手下训练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高远三人刚刚释放出的热火瞬间像遭了冰雹,因马千里而熄灭。

“我要在半年的时间里,把你们训练成特种化的步兵,这并不是说你们步兵的基础训练水平要强于我们连的老兵,而是你们具备的特种作战素质优于他们,你们的特种战术才是出奇制胜的法宝……”马千里的开场白并不精彩,三个听众迷迷糊糊,姿势虽端正,态度略显不屑。

“不懂是吧?”

三人摇头。马千里疑惑,不晓得他们是听不懂还是对“不懂”的不懂。

“好吧,咱们做个实验,听说你们在新兵当中素质最好,那咱们可以比试一下。赢了我,你们可以不用练;赢不了,以后就得听我的。”

“副连长,如果咱们赢了,可不可以允许我们哥仨小饮几杯?”隋猛的话代表了其他二人。

“呵呵,你们要是赢了,甭说小饮几杯,我用工资请你们去外边饭店大喝一顿,啤酒管够……”

科目很简单,警察抓小偷,男孩子小时候都玩过的游戏。马千里扮作小偷,高远三人当警察,“警察”要在三个小时之内将“小偷”抓捕归案。作业条件也不复杂,地形为营区后山划定五平方公里左右的区域,警察可以任意使用武器,当然没有实弹,马千里看到那东西也头疼,因他的失误直接导致洪巧顺中弹身亡的事还历历在目,较可靠的还是木枪、木制匕首、绳索等器材。“小偷”不允许携带制式武器,土制的不限,也不仅仅是逃、跑、躲、藏,跟耗子见猫那种,允许有一定的攻击性。马千里在高远他们每人后背上,分别绑上一块白布条子,如果这布条子被“小偷”偷走,则该名士兵自动按规则退出游戏。另外,马千里又给三人圈出一个“大本营”,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种圈,里面放了三块拳头大的石头,如果这三块石头看不住,被马千里偷了去,也算“小偷”获胜。

高远三人了解了作业条件,嘴上没动静,心里却是哈哈一阵大笑。这副连长肯定是郁闷得要死,闲得难受,吃饱了撑的,拿哥几个开涮。又是画圈,又是石头,又是布条子,跟过家家似的。以“三剑客”的军事素质,巴掌大点的地,对付一个只会动嘴的副连长,甭说看住几块破石头和破布条子,就是一山的石头,恐怕他也偷不去。三个“警察”抓这个“小偷”易如反掌,根本用不了三小时。

上了山,马千里给三个人发了一张当地地图,简单教了教识图用图方法,又教了一些如何用三棱尺、指北针等作业工具结合地图确定站立点,如何使用指北针,如何用机械表辨别方向等方法。

隋猛和卢海涛拿起地图,花花绿绿一片,刘姥姥进大观园也没这般迷糊,还不如瞪眼在现地看实际的景物来得痛快。高远就不同了,他突然惊讶道:“这图是立体的,跟真实的地形地物完全一样。”

隋猛和卢海涛赶紧把地图贴近眼睛,又放到较远处,视力收放了几下,跟看三维立体图似的,看了半天还是花花绿绿,没看出什么真山真水。

马千里瞅了一眼高远,点了下头:“现在是14时20分,17时20分咱们准时在这个位置集合。”话说完,幽灵般地闪入树林。

哥仨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背后的布条子,又三双眼聚焦了一会儿地上圈里那几块破石头。迅即一阵狂笑,跟威虎山座山雕手下八大金刚的表情差不多。

“这副连长真是书呆子,怪不得老兵们看不上他,今天咱哥仨玩死他……”

“嗯,是得好好逗弄逗弄,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三剑客’的利害,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高远也很放松,但没像隋、卢二人那般轻敌,他的见识广,主意多,战术由他制订。

“这事很简单,海涛,你就负责在圈里坐着看石头,我和隋猛兵分两路,不管哪路,遇上副连长,整个人扛回来就算完活儿,争取二十分钟解决战斗,把喝酒的时间余出来,你就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吧。”高远连想都没细想,战术制订得简易朴实。

又是一阵大笑,哥仨击掌鼓励,只待捉了副连长,大吃大喝一顿。

2

卢海涛盘腿大坐在圈里,三块石头像坟头的供物摆在眼前。他先是悠然自得地哼着家乡小调,后改为高声朗诵毛主席诗词。他父母都是乡里民办教师,也算书香门弟,除了熏陶“床前明月光”之类的古语精华,再就是这气势恢弘不居一格的毛主席诗词了。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卢海涛自觉得意,看着手表,掐算着时间,成竹在胸。可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仍不见前头捉了副连长,喝酒庆贺的时间恐怕要推迟。

“海涛,快来救我们……”左侧密林深处先后传来隋猛和高远痛苦的呼喊。

“不是说好了点到即止?难道副连长玩了阴的?”卢海涛想都没细想,扔掉那三块破石头,出圈撒腿向声音方向跑去。

“海涛,谁让你出圈的?刚才好像有人喊话,谁喊的?”高远、隋猛已经会合一处,半路碰上了卢海涛。

“你们问谁呢?不是你们喊的吗?声音比狼嚎还难听。”

“不好,中奸计了。”三人没说几句赶紧往回没命地跑,明白副连长这招玩的是调虎离山。

马千里坐在圈内,手里掂玩着三块石头,一脸的得意。

“副连长,这算什么特种战法?不过是口技嘛……”

“确实是雕虫小技,可你们输了,战场上只认胜负输赢,不择手段。”

“我们不服,有本事再比一次。”哥仨异口同声,均觉得好笑。

“好吧,那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

第二次比试,哥仨不敢怠慢,重新作了分工,由卢海涛和隋猛前去抓人,高远负责看那几块碎石头,并约定,不管弄出什么声响,即便爹死娘嫁人,高远也不能出圈,反正高远没爹没妈。

高远像卢海涛一样,坐在圈里,跟唐僧一个造型,只待各路妖魔鬼怪到访,我自巍然不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预料的情况出现,先是隋猛大呼救人,高远微微一笑,又是雕虫小技,故技重演。

又过半个小时,隋猛那边喊破了嗓子,连喊带骂,哭爹叫娘,都是家乡话,都是隋猛的口头语,连高远也觉得奇怪,这副连长怎么会学得这么像,不会是隋猛真遭到什么不测?管他呢,反正是个玩,死不了人,继续不理不踩。

又过了半个小时,隋猛可能是喊累了,没什么动静,另一个方向,卢海涛又开始声嘶力竭。妈的,果然不出所料,副连长恐怕也就这几下口技,很快就要黔驴技穷。

算在一起有一个半小时了,除了听到两个哥们儿叫唤,还没有将副连长抓获归案,高远不免心焦。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这策略没错,可抓不到人也不成,三个小时一到,人家副连长还是个赢。

又过了半个小时,高远坐不住了,隋猛和卢海涛同时开喊,这回不像是口技学出来的。高远仔细听了,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副连长一张嘴喊不出两种声音。不行,必须过去看看。如果带着石头去,违背游戏规则;不带着去,又可能重蹈覆辙,中了副连长的奸计。不管了,输就输吧,反正不是打仗,两个哥们儿的叫喊声实在瘆人,听着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

向左跑了能有百十来米,林子中间一棵杨树上居然大头朝下吊着个人,正是隋猛,脸被涨得通红,两只脚被一根麻绳的猪蹄扣勒得死死的,隋猛倒卷帘翻身向上试图用手解开绳索,没办法那扣越解越紧,把隋猛勒得呲牙咧嘴。高远赶忙上树,将隋猛放下解开。话未说两句,赶紧向另一个方向跑,卢海涛那边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果不其然,卢海涛居然掉在一个五米深的陷阱里,四壁光溜得像是水泥筑的,他连蹿带蹦就是够不到坑沿,没被累死,差点像蛤蟆似的被气死。

“不好,大本营又得被端。”

哥仨悔之晚矣,马千里再次坐在大本营圈里摆弄那三块破石头呢。

“副连长,这作业条件好像没讲清楚吧?山里那么些陷阱、障碍,我们可是都不知道啊,而且也没说可以用这些招数吧?”

“你们看看地图。”

哥仨打开地图,当场傻了眼,每个陷阱位置都用铅笔做了特殊标号。

“特种兵和特种作战其实并不神秘,只是采用一些非常规的战术、技术罢了,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渗透、袭扰、破坏、斩首、侦察、报知等行动,任何技能和身边的地形地物等自然因素都可能被应用到特战当中。时间不早,如不服,明日再来,咱们就练警察抓小偷。”

“副连长,能不能这么理解?特种兵就是像做贼似的?”隋猛一脸天真。

“特种兵在实施特种作战时不择手段,大部分行动深入敌后,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成做‘贼’,是钻入敌人心脏的贼,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得她浑身不舒服……”

隋猛摸着脑袋,心说:“原来特种兵就是卧底的啊。”

以后的一个月时间里,高远三人算是跟副连长较上了劲,也抓上了瘾,更输上了瘾,屡败屡战,一有休息时间就到后山“警察抓小偷”。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哥几个总算把副连长当场捉住,还半开玩笑地给捆个结结实实,以泄心中之气。这一个月哥仨被马千里折腾惨了,当“警察”真不容易,脸黑了,身子瘦了,衣服都磨破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都跟贱皮子似的爱上了这游戏。

马千里看几个人悟性很高,除了练会不少技能,重要的是思想上懂得了特战的精髓纲要,于是提出进行下一科目的训练。

高远三人极不情愿地被马千里领到了大操场。熟悉的四百米障碍,不知跑过多少回,哥仨在六连这科目都占先,在全团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好像没什么好练的。

马千里拿着把扫帚和几块抹布,弄得哥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去把五百米障碍场的障碍物打扫一下,注意把障碍物上的灰尘擦干净,并数一下共有多少个障碍物。”马千里坐在一处障碍物上点烟眯缝起小眼睛。他的大胆的特种化步兵设想已经开了个好头,虽然只有区区三个人,可那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他满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跑过五百米障碍吗?”

“没有,连队没有要求,好像团里也没要求。”

“数完没?共有多少组障碍物?”

“二十。”

“嗯,说说,你们谁知道这五百米障碍的来历?”

高远三个面面相觑,最后卢海涛木纳地说:“是军事五项中的一项,好像是一个法国上尉,叫什么亨得利的发明的……”

“说得对,是军事五项中的一项,法国上尉亨利?戴布鲁斯发明的,过去部队必练科目,现在改成了简单的四百米障碍。我觉得你们要想具备特种步兵的素质,以我们目前的训练条件,练会这个难的很有用处。你们看那二十组障碍物可不是简单设置的,每一组都有特定的含义,分别代表着单兵在战场上可能遇到的弹坑、雷区、铁丝网、壕沟、火力封锁线等各种障碍。它们是静止的,可我却觉得它们有生命。它们横亘前方挡住去路,专门找我们军人的麻烦,专门给我们出难题,有时觉得它们好像在说话,在向我们发出挑战:‘哼,不拿出点真本事,想从咱爷们儿身上过去,没门儿!’在这伙挑战者面前,还能做什么?就是调动所有的体力、耐力、协调能力,像与敌人战斗一样去克服它们、战胜它们。五百米的距离,二十组障碍考验的却是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勇气、智慧、果断、准确,敏捷和坚韧不拔的意志。你看那第一个障碍物五米软梯,是训练伞兵着陆的落地,那是最需要勇气的第一关。还有那个俗称“步步高”的梯次横木,同样需要勇气,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要求动作必须准确无误。你再看那个绳索高墙,那是要求你身体协调用力,要不断地向上攀登,只能向上向前,不能后退半步……来,你们谁先试试?还是跟我比试?……”

马千里充满挑战的口吻,不服老的气质,把高远等人感动得浑身发热。他们一个月“警察抓小偷”的经历,早已喜欢上这位能说能教能白话的“学生官”,更知道这副连长遇到了麻烦,遇到了人生中很难克服的障碍。

“这样吧,我也不欺负你们,毕竟一次没跑呢,我先做个示范,然后你们训练一周,到时候跟我比试,赢的可以喝酒、会老乡,输的就在这给我练吧。”

哥仨虽然血气方刚从不服输,可犯在副连长手里,遭了多大的罪,自己心里清楚,还是谨慎为妙吧,毕竟那些障碍物,高的高,矮的矮,从来没试过,最好让副连长做把示范为好。

“副连长,就照您说的办,咱们哥仨舍命陪君子,无论输赢就跟您老练了。”

“妈的,老子还不老。”

马千里简单做了下准备活动,跑到软梯下飞快地攀登,鹞子翻身,从梯上跃下,玩了命似的向前跑,从壕沟中奋力爬出,拼尽全力越过高墙,最后通过蛇形桥,风一般冲过终点。

高远心想:这训练好像还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副连长分明对这些障碍物产生了感情,他好像把那些障碍物当成有生命的东西,每跑一次都成为军人与艰难险阻的对话。

哥仨学着副连长的样子,在低桩网下奋力爬行,那是练敌火下运动生存的技能;从洞孔中穿越而出,就像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次穿越;抓着绳索向高墙顶端攀登,克服困难,不断超越、超越,人生需要不断的攀登和超越……

不到一周的时间,高远三人就超越了大他们十来岁,体力明显不支的副连长,喝到了副连长请的第一顿酒。那句话说得真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他们三个很快就热爱上这个考验耐力体力,磨炼意志品质,充满极限挑战的世界军人都在玩儿命练的国际障碍项目。在攻克一个又一个障碍物之后,一次次跑完全程之后,那种胜利的喜悦,就像憋了半天肚子,终于找到厕所,碰巧四周又无人,可以放心大胆地一泄而快。马千里带领着高远哥仨,不断挖掘着潜能,不断地超越障碍,超越自己,让他们也是让自己,掌握了各种特战技能和战术,学会了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