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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忍无可忍,终于愤怒了,跟他一起愤怒的还有卢海涛等三个刚刚升任班副的新兵。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于排长派去出公差,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排里又被调走了两个人,确切地说是被挑走了。听老兵们说是号称“神剑”的集团军特种大队,在新兵中挑选训练尖子,如被选上那就成了特种部队的一员,除了能学驾驶各型车辆,操作各种各型武器,将来考学之类的机会非常多,再不济也能转改个志愿兵、士官什么的。

“特种大队?”

高远当兵前只是听过看过一些“奇袭白虎团”等描述侦察兵的电影故事,而特种大队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听说,居然还有个“神剑”的响亮名头。那剑亮出来该有多神啊!据说挑兵的时候,除了在队列里看个头,看军姿,还拉出去跑了趟五公里武装越野,还到靶场打了精度射击并考核了手榴弹投远。

这么好的机会都被排长剥夺,高远自然想要发泄愤怒。可他除了晚上睡不着觉,偷偷地狠狠地摸摸湿漉漉的墙,其他什么也不敢干,矿泉水瓶里的二锅头也藏在大头鞋里,不敢拿出来喝,甚至连想法也不敢有。除了翻来覆去地摸墙,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发泄愤怒,只能憋尿似的在心里憋着。看来这部队的规矩就是上级可以怒,可以发怒;下级可以怒,但不可表露。

“高远,高远……”

高远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床也行船似的颠簸摇晃,似乎有人在操桨击水。

“谁啊?啥事?”高远终于被晃醒了,揉着眼睛费力地看着床头站着的人。

“走,出去转转。”

高远不自觉又很不情愿地穿好衣服,跟着喊他名字晃他床的来人,蒙脸小毛驴似的随着走。

连队后院一棵大杨树下,借着雪色月光,高远看清了几个人的真面目。原来是卢海涛和另外两个新兵班副,也算是他们这茬兵中的佼佼者,都是没被选到特种大队的失意者。

“高远,咱们几个找你来就是研究研究昨天那事,真他娘的气人,连付强和乔二华都被挑走了,我们要是在,哪有他们的戏?……”卢海涛抢先发话,抢先发泄着愤怒,看来他找高远并不是研究什么对策,主要是找几个倾听的人,把自己的憋屈排泄出去。

另两个班副也长吁短叹,一脸的失望,均表达了对偶像于排长的强烈不满。

高远没有随声附和,他学于排长学得最像的就是此处,从来不人云亦云,尽管这事他也是于排长朝令夕改的“受害者”,某种程度上说,他受的害更多,理应发泄得更猛,毕竟人家三个还当了把排尾的班副,自己可是白丁一个,去了次菜班说是“重点栽培”,结果只“栽”了一个下午,听完两个老兵的讲经说法,就跟小毛驴似的转了回来。

“你们几个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树底下白话什么?”

一声断喝把四个新兵吓得一哆嗦,像被锥子狠狠扎了屁股。

“哦,是班长啊,咱们几个睡不着,出来研究研究班里工作。”卢海涛的愤怒可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句话就发泄完了。这会儿的反应够快,马上忙着向他们九班长王久顺解释表白。

“得了,别拐弯抹角的。耗子来例假,就那么大点儿事,谁不知道你们想说啥?说了又有个屁用?”九班长喜欢直来直去,人土话也土,土中藏精华,很多哲理就是被他那些旯旮话无意中解释清楚。很多新兵听不懂于排长的高深,看不明白于排长的无语,基本都是九班长给充当翻译,三言两语就让人茅塞顿开。也不知道是排长深刻,还是班长水平高。

“班长,那特种大队到底是干什么的?咱们是全团挑出来的兵,他们又来优中选优,一定了得,听说都能上天驾驶飞机,下海开军舰,还能打上狙击步枪。”

“别听他们胡吹,硬充什么大屁眼子,哪有那么神?真那么神还能败在咱们六连手下?”

九班长的话顿时让几个新兵吃了一惊,更像肚里生了馋虫似的被勾出了兴趣,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回屋睡觉了,非缠着九班长把特种大队败在枪下的事讲清楚。

“嗯,讲讲可以,现在不成,天多冷啊,我他妈给你们几个小子讲完,估计以后再张不开嘴,非冻上不可……等有时间了,咱们还是回屋先搂一觉,明早还得出早操……”

没想到全连最没有架子的九班长也学会了兜圈子拿架子,几个新兵哪里肯答应,他们恐怕在全连带“长”的当中最不怕的就是这位九班长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远,迅速从兜里掏出白沙烟递上去点着,一个新兵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似的跑回宿舍取马扎凳,卢海涛和另一个新兵双手张开,拦住九班长的去向,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苦苦哀求。

九班长吸了口烟,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坐在刚搬来的马扎凳上。高远和三个新兵赶紧围拢成半包围状,顶着深更半夜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仰颏托腮,听九班长讲那过去的事情。

“其实我也没亲眼见到,都是听比我更老的老兵们说的,反正咱们六连大获全胜。排长当时还是一个新兵,他参加了那次跟特种大队的对抗,有时间我圈拢排长给你们好好讲讲……”

“不行,班长,今天不讲肯定不成,哥几个不会放你走。明天可是周末,咱们凑份子请你好好改善伙食……”

“嗯,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当年集团军特种大队,说是要代表军区、代表我国,参加什么国际侦察兵大比武,还有个代号,叫什么爱什么那的突击,由一个上校带队拉来了几十个人,在我们团驻训,每天在靶场练应用射击……这伙人可真不白给,打完枪不用去看靶,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能拐弯的检查镜,眼睛朝下顺着‘拐弯镜’一看就知道弹着点,用不着报靶……那上校岁数不大,只有三十岁左右,比我们团长岁数还小不少,说话贼啦的牛,谁都瞧不起,可能也是喝多了,也不知道在酒桌上哪句话把我们团长给惹毛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团长当场就跟这小子较上了劲,说什么要拉我们六连和他们比试一场……”

九班长可能觉得刚才讲话卖个关子就能抽上一支烟,都讲完还能改善伙食,于是摸出路数了,不能把好东西一股脑儿全讲出来,也学会了讲到关键地方戛然而止,跟评书似的要来且听下回分解。

光秃的大杨树下,除了微微的喘息声,连风都停止了吹拂。高远和三个新兵班副听得入迷,听得痴迷,迷得还想听下回分解。他们的眼睛烁烁发光,在夜色中猫眼似的贼亮贼亮,闪耀着期待。

九班长的小招数再次得逞,他让四个新兵突然失去了令他们痴迷的源头,那场面就像四个马扎凳突然生出了四把锥子,把四个新兵的屁股突然扎了一下。四人立马跳将起来,四颗烟跟四根棍子似的几乎同时杵进九班长的嘴里,打火机闪烁着跟他们猫眼一样的光芒,差点把九班长的胡子燎了。

“慢点慢点,别来这庸俗的。半夜三更的,咱们别在这装神弄鬼,还是回屋睡觉,明天训练休息时再给你们讲……”九班长抽上一支烟,一支拿在手里,另两支分别夹在两侧耳朵之上,像两根小扁担挑着两个小葫芦。

“不成,谁装神弄鬼了?班长,都是你老人家在这装神弄鬼……”

“妈的,真出鬼了……”九班长把叼在嘴里的烟,狠吸了一口,又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成碎沫。

2

当于排长背着手幽灵般地从大杨树后闪出,老虎般的眼睛瞪着马扎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时,冰凉的马扎凳已不像生出了锥子,更像是突然加热到上千摄氏度的火炉,一下就把凳上的几个人连屁股带爪地狠烫了一下。九班长不愧是老兵,感应挨烫的时间比新兵们快零点几秒,抢先扔掉烟头站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另外四人木头桩子一般地呆立傻站。

天底下恐怕还没有这样的怪事,对待偶像居然是怕,也许只有部队才会出现如此奇异的现象。

于排长什么时候待在树后,待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现身后一句话不说,更让几个人浑身发毛,刚被烫了的感觉瞬间又冷却到冰点,腿似乎已经不再是长在躯干下的东西,呆若木鸡,暂时失去了行走功能。黑暗中大家看不到于排长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应该称为寒光的眼神。后半夜的天本来就冷,几个新兵包括九班长在内,不由得一阵阵地哆嗦。

“排长,我们……”九班长还想解释一下,结果被于排长潇洒地挥手打断,只能悻悻地挪动着两条麻木的腿,领着四个新兵往宿舍走。

“排长,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

声音发自高远马脸上的大嘴,一字一顿,节奏感极强。胆子甚大,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惊呆了,像听到他在荣誉室里吹响的冲锋号一样,极度震撼。突然又觉得高远做得对,他们半夜三更地出来,不就是想发泄对排长的不满吗?

“机会?什么机会?”

于排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那闪闪发光要把箭射出来的眼睛比,应该算很客气的话。

“去特种大队啊,如果能被选上,可以学开汽车、开装甲车、开摩托车甚至开飞机、军舰,将来转士官或者考学都十拿九稳。”

这回说话的是卢海涛,他的怨气最大,特种大队来挑兵的时候,他被派去掏团大操场的旱厕所,臭烘烘地干了大半天。本来见到排长吓得半死,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看到高远挺身而出,终于按捺不住,把几个人的心里话全兜了出来。

“嗯,我听明白了,机会是有,不过仅仅是你们个人的机会,不是步兵六连的机会,不是集体的机会,你们距离合格士兵还差得很远,首先没有做到忠诚,还有就是不懂得什么叫服从。”

“排长,我们去了特种大队也是为国家尽义务,也是摸爬滚打爱军习武,还是部队中最精锐的特种分队,凭什么说我们不忠诚?你让我们去淘厕所、去菜班,结果朝令夕改,我们服从了你的安排,可你服从了上级安排吗?把人藏起来不让挑,难道这就是服从?”

高远说这些话似乎没有通过大脑,犟脾气一上来跟受惊的骡子谁也拦不住,又像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思维后产生的提炼,连续的反问,让擅长反问的于继成一时也呆立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继成的眼睛仍然跟那双闪亮的皮鞋一样闪亮,让人捉摸不透的嘴巴冒出的永远是经典。

“放屁!”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放屁”二字尽管不雅,还属于情绪激动时随口而出的口头语,又似乎不该从军容严整的于排长嘴里蹦出来,可在场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声音发自一张比排里任何人都大的嘴,的的确确是从三排至高无上,掌握生杀大权的于排长口中发出的,在三排弟兄们听起来,就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带有强烈定性意味的结论。换句话说,于继成一个“放屁”不要紧,刚才高远和卢海涛说的那些话,都臭烘烘的不再是嘴里出来的东西,全排弟兄都会嗤之以鼻。

九班长偷偷在后面拉着高远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有任何争辩。对一个犯上作乱者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属不幸中的万幸,排长还没骂那句更经典更不讲理的“娘的”呢,那可无法收场,最小号的鞋怕是让高远穿定了。

应该说于继成确实被激怒了,距离愤怒只是一个临界点的问题,他之所以没有像洪巧顺中弹时,那么失态地连骂两个“娘的”,就是觉得眼前这几个新兵,尤其是高远非常难得,好好**,假以时日,将来绝对是步兵六连的顶梁柱。让他没想到的是,几个最有前途的新兵,居然大半夜地跑到外面开小会,还有九班长给撑腰,这个情况尽管严重,还能说得过去,都是爹妈父母养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点想法有点小的心理波动在所难免,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可高远敢于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当面顶撞,还把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这就说不过去了,自己的排长权威受到极大的挑战,再不把歪风邪气镇住,以后还不得反了天?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特种大队没什么了不起,九班长说得对,当年就是让我们‘大功六连’打得‘大败而归’,如果你愿意加入那个‘败军’行列,我不拦着你们,只要他们能看得上你们,我可以不通过连长、指导员,马上放你去,到时候你小子们可别后悔。”

闪亮的眼睛忽闪着超越高远们的肩膀,闪亮的皮鞋踏着“咔咔”的节奏远去,应该是当权者“得胜而归”。只有于继成心里清楚,今天自己没有得胜而是彻底栽了面,栽在黄嘴芽子未退的高远手里,那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就像从五脏六腑往外泛苦水,想压压不住,想吞咽回肚里已无可能,只能任其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