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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中,步兵六连踏着分列式节奏,踏着坚实的土地,士气冲天,整齐如一人,寒光闪过,肩上的步枪准确地劈下,一排排亮闪闪的枪刺,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倒一切敌人的气概,让主席台上的军长肃然起敬,愤怒的眼神转为平和,平和的眼睛透视着信任,信任的双眸流闪着泪光,泪光轻轻闪烁,不经意间盈满眼窝。将军从不流泪,将军的眼泪从不会流到脸上。
音乐骤停,呐喊消失,分列式结束,大操场恢复沉寂,各连方队均回到原来阅兵位置待机,像等待宣判似的等待军长训话。几千人聚集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丝声响,令人恐怖的寂静,静得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像大战前夜,更像攻击发起前在敌阵地前沿前潜伏待机。
寂静中的六连方队整齐肃穆,保持着随时可投入战场,随时可以冲杀的“临战”状态,看似毫无破绽。可几个干部的心里早就开了锅,阅兵式亲眼看见军长恶狠狠地死盯于继成,像是怀着刻骨仇恨;分列式通过主席台时又隐约地发现军长眼圈泛红,这可不是吉兆,人急了才眼红,军长这是真气急眼了,他要死盯住六连不放啊。
几个干部用连、排思维猜测着正军职首长的心理,尽管有些超前,有些不自量力,但积极领会上级意图总不会错,小人物摸准大上级心理也并非难事,尤其在没有仗打的日子里,某些小人物差不多快成了首长们的肚子里蛔虫。
六连的几个“泥腿子”干部可不像机关参谋、干事似的,擅长给首长号脉,他们的想法朴素简单,讲究直来直去。看到军长面目凶恶,他们的心就哆嗦。很简单地揣测出军长此行的目的,每年一次例行性的“开训动员大会”不可能惊动老首长大驾光临。要不是因为连队死了人,对集团军工作影响巨大,军长轻易不会奔袭几百公里,进山来打扰基层正常工作。A集团军上下谁不知道军长的工作作风,平日做惯了甩手掌柜,天塌下来他都不会眨下眼皮,只有809团,只有步兵六连出事才会让他烦心、闹心、上心,在军长眼里那比天塌下还严重。
A集团军范围内,谁都知道于军长对809团,对步兵六连的感情。他老人家对这支部队的热爱程度,甚至可以用偏爱、宠爱、溺爱来形容,说白了就是护犊子。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敢说809团半句坏话,谁都不敢对步兵六连有任何微词。谁敢对809团半点不敬,那就是对老头子不敬;谁敢跟步兵六连过不去,那就是跟老头子过不去,那叫“太岁头上动土”,相当于指着老头子的脸叫骂,如同直接和他宣战一样。相反,即使真出了问题,也没人敢说,说了他也不信。反正大家把一条机关流传多年的格言记熟了,别撞到枪口就成。“一号首长于克功,A集团军老祖宗,一天到晚没啥事,死盯六连不放松。”
队列中的高远和全团官兵一样,顽强地操守着队列条令,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队列纪律。从早六点在大操场集合,一直等到七点钟军长车队驶入,再经过阅兵式、分列式,团长下达开训动员令,政委做开训动员讲话,各营长和战士代表上台表决心,一环扣一环,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没等军长最后作指示,时间早就超过了四个小时,其中有三个多小时是立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站功甚至比长距离越野还累还难,非经过严格训练不可,否则不管春夏秋冬,站半个小时就会有人浑身是汗,站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或扑、或躺、或堆、或趴、或倒,千姿百态,各种造型。恐怕只有809团这样的战斗部队,才能练成如此精深纯厚的“站桩功”,一个个像树似的直立,一个个靠信念意志支撑。所有官兵都知道,809团除了在冲向敌人阵地时被炮弹、子弹击中才会倒下。其他场合,尤其是面对他们的军长时,只能笔直挺拔,别无选择。
高远外表纹丝不动,心里翻江倒海。他的思维向来不太安分,经常性地喜欢胡思乱想。这在队列当中,算是一种长时间站立时,除却内功、站功以外的常用技巧,就是老兵们常说的“身体不动意念动”,人站在原地不动,思想意识却一刻不停地运动,让意念从下至上,再从上至下地循环流动,以分散注意力,保持体力,维持立正的标准姿势,外人还看不出来,表面上庄严肃立聚精会神,思想却可能早已神游八极。
军长阅兵的时候,确切的说当军长与于排长对视之时,高远已经不自觉地运用技巧了。当时他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于排长的表现,甚至还猥琐地盼望着排长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正身体疲劳确实得到很大缓解。眼下高远在实打实地坚持了四个小时后,再次挺不住了,在军长讲话之前,他要尝试技巧。先是把脚在大头鞋里弓起来,让脚弓弧度增大,利用鞋子里面的剩余空间,不停地运动脚趾和脚跟,轮换作为支点,缓解疲劳。再就是让两支脚上的四个支点像马蹄似的狠狠抓住地面,仿佛能增大地球的吸引力,从而增加重量,防止身体的摇晃摔倒。当然这种技巧还属站功的一部分,并没有运用意念。
接下来高远就开始展开想象了,他先是按照老兵教的办法,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地意念了一番,不起丝毫作用,验证了一把唯心论是胡说八道,只有唯物论才是科学的硬道理。
未等高远实施第二次思想溜号,也算是意念未遂。大会主持人团政委发了话:“下面请军长做重要指示。”
听众均持枪在手,还带着白手套,无法做出热烈鼓掌的动作,无法让快要冻僵的手趁此机会活动活动。预演时干部们倒是想到了这一点,就是将枪夹在**,腾出手脱手套鼓掌。当然不是为了让弟兄们舒筋活血,主要是为了表达对军长的无比敬意。可是条令没有规定这个动作,看上去不雅观,还不容易体现整齐划一,只能忍痛割爱。
战士们听到军长要讲话那一刻,精神均为之一振。他们可不管军长的指示多么有意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难熬的大会总算快结束了。薄薄的线丝手套除了体现军容严整,不具备任何保暖作用。虽已立春,可寒风冷飕飕的,气温仍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大部分战士的手早被冻成“猪爪”,比平时能大出一圈。冻也冻了,尿也憋了,腿脚早麻木了,三拜九叩都拜了叩了,只差这最后一哆嗦,大家都觉得盼到了头,胜利只差坚持最后五分钟。
“同志们……稍息……”
军长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沙哑的男中音拔高了几度,像大型轰炸机在低空嗡嗡地盘旋。寂静的大操场突然齐刷刷爆发出“咔”“哗”两个间隔十秒的声响,那是两千个左脚跟靠拢右脚跟,两千支步枪瞬间提起,摩擦身体紧贴腰际发出的持枪立正动作,是严格按照条令规定,回敬军长的问候。而后又按照军长的要求,同一时间,同一动作的“稍息”。将步枪迅速置于身体右侧,两千个枪托距离地面五公分位置悬空,“哗”声随之而来,那是枪身再次与腰际轻擦的动静,同时左脚顺脚尖方向伸出三分之二。
“我今天只讲三句话……”
高远一听就觉得坏了,在礼堂每次召开军人大会,很多首长一上来都说要讲“三句话”,也有的说要讲“三个问题”。可一讲起来就刹不住车,每句话里都分成三个或更多的问题(通常情况下都是三个,反正没有少于这个数的,算是“无三不成文”的规矩套路吧)。每个问题又细分为三点,每点下面还要展开成三小点,每小点还要具体强调三项,还要举很多鲜活的事例,举一反三现身说法。总之,首长说讲“三句话”,少说也得讲一个小时,个别表达能力超强的,讲大半天不用喝半口水。
可怕的军长手上居然拿着可怕的一摞材料,厚厚的,足有二十页A4纸。高远知道那是所谓“三句话”的讲话提纲,但他不知道那提纲包含的内容有多么深刻多么广泛。那是军机关的笔杆子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辛苦结晶。几乎把军长揣摩成透明的玻璃体,军长的思想,军长平时说话的语气,甚至军长爱说的口头语,每一处需要掌声的停顿都涵盖进去,设计得无比巧妙,天衣无缝。照着那二十页提纲开念,既有高度,又有深度,比军长的实际水平要高得多。如果军长再展开些讲,估计两个小时肯定挡不住,而坚持了四个小时的士兵们还能抵挡住两个小时吗?
“809团是一支过得硬的老部队,是集团军党委信得过的部队,是集团军的王牌,是军区的拳头,我为有你们这样一支英雄的部队而骄傲……”
军长的第一句话算得上定调,对809团高度评价。在场的团首长和六连的干部们立刻大松了几口气,提在嗓子眼的心几乎快要落了地。军长说的虽然是套话,但态度很坚决,对老部队的感情没变,给809团的定位没变,表明六连这次死人事件,并没有过多影响军首长对这支部队的印象。
高远和大部分战士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本来就从里到外的冰凉,这回跟头上浇了冰碴子,冰凉透顶。战士和军官认识问题的角度不同,差距过于明显。他们从军长第一句话的口气感觉到“三句话”可能要展开成三个问题了。而自己的体力、耐力、防寒力显然承受不了“三句话”的巨大打击,精神和意志临近崩溃。
春风并不和煦,更没半点温暖,从高远的领口、袖口、裤腿口,只要有开口就无孔不入,硬往里钻,甚至从裤子前门开口处灌入。高远感到小腹一阵阵地收缩坠痛,有点像憋尿,更像痛经。露在外面的皮肉就更遭罪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大操场的春风似剪刀,更像锥子,刺痛着张张苹果一样的红脸。高远快坚持不住了,也不管地面有多么冰凉,竟然产生了蹲坐于地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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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死也不能摆出那跟拉屎差不多的造型,我是六连的兵,死也要站得笔直。”高远在心里一遍遍地鼓励着自己,眼睛紧盯着军长,紧盯着军长手里厚厚的A4纸。
军长也没穿大衣,从车上下来就没穿过,在他的带动下,主席台就座的首长们都没穿大衣,从军长到士兵同时承受着春寒侵袭,承受着坠痛、阵痛。
如果单独让高远一个人独立风中听讲话,恐怕真就抵挡不住,那跟罚站没有区别。如果让上千个高远组成“兵林”方阵,屹立风中,情况就会完全不同。甭说军长再讲两个小时,就是顶着两个小时的炮弹,军人的集体荣誉感也会让他们义无反顾,站得结实,站得笔直。
为了集体的荣誉,高远再次运用老兵们教的技巧,眼睛紧盯军长,思想忘记军长。军长肩膀上黄灿灿的肩章和闪亮的金星,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忘记,突然间还产生了巨大的精神意念:我就是军长。我要面对着两千人讲“三句话”,讲“三个问题”。
精神的力量真是巨大,不可阻挡地让高远产生了瞬间的幻觉。居然战胜了春寒料峭,战胜了内急,战胜了比痛经还痛苦的小腹坠痛。冰凉的脚也热烘烘地发出阵阵热汗,酸麻欲折的腿像被固定了支架,牢固得想弯都弯不下去,尤其是那略显粗壮的肩膀,居然和军长一样宽厚宽广,好像也沉甸甸地缀上了金星。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高远完全进入“好兵”状态,也可以说是一种妄想状态。朦胧中模仿着军长,眼睛瞪得跟军长一样溜圆,只是没敢像军长那样扫视众人。仿佛麦克风里传来的不是军长的声音,而是高远面对全团侃侃而谈。
“我讲的第二句话,各级领导一定要严格落实,安全管理是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要加强责任意识,不能再随随便便地伤人、死人,谁再伤了我的人,我就对他不客气!”
军长还真没展开长篇大论,像扔废纸似的把讲话稿扔到了一边,无视秘书们的劳动成果,紧接着发出第二句话。说得很土,土得不像军长更像乡长,句子不长,点到即止,语态却很重,算得上放狠话。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可军长这第二句话,早不是什么重锤了,简直如重磅炸弹,准确地命中了809团各级干部的心脏,狠狠地轰击他们的神经。他们刚松的一口气,再次提到嗓子眼,尤其是六连的干部,意志力临近崩溃的边缘。
还是看问题的角度,以及士兵和军官的差距。高远可没有想得太多,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会把军官吓得直哆嗦。
“第三句话,记住军人的使命。知道部队是干啥的,军事训练是每个军人必须完成的任务,‘夜不出门,险不练兵’那不是部队,那是一群老娘们。各级不许以牺牲战斗力为代价,消极保安全。部队是流血牺牲的地方,还怕死人吗?哪个单位再出现偏训、漏训现象,那个单位的领导我看该撤了……”
军长的第三句话与他的第二句并不相悖,可两句话挨在一起说就有些矛盾了。恐怕给军长写讲话稿的集团军级“笔杆子”们不会犯如此低级的失误,可军长的话一言九鼎,他扔掉了稿子,随便说出一句,哪怕是破口大骂,下边的人可是要录音整理,再形成文字材料,印发全师,认真组织学习并贯彻落实。尽管大部分情况下,需要军人本人审阅,如果本人不想把骂人的话酌情删减,那印发的材料也会白纸黑字原样照搬地出现。
细心的机关参谋、干事们迅速判断出军长因何而矛盾,其实那“三句话”当中,军长最想说的是第二句,而且军长原计划只带了“第二句”到809团来。只是看了809团的精神面貌不错,看了步兵六连并没有被这次亡人事件而击垮,所以加上了前边的第一句和第三句,也算是表达一种鼓励。
“我靠,不好!”高远差点惊诧出声,他的余光发现旁边有异动。思想意识迅速由军长状态,调整成新兵高远。
异动的是隋猛。几个受刺激最大,心理承受能力快到临界点的干部,仍然能坚持住,跟高远一同入伍的新兵隋猛却坚持不住了。
其实在方队通过主席台,端枪转托枪,也就是收枪的时候,高远就发现了问题。前面的隋猛有些异样,枪托上肩,向后摆动的左臂很不自然,摆动幅度根本不符合条令规定,前后摆都不到位,像是被子弹击中了左肩。高远觉得太不正常,隋猛的队列水平在新兵当中是最好的,军姿和动作均属一流,甚至跟仪仗队国旗班的武警战士不相上下。可正步通过主席台时隋猛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这小子居然连齐步都不会走了?好在队列已经超过了第四名标兵,主席台上的首长都把目光集中在后面七连、八连等方队,谁也不会注意这个小小的细节。高远当时也没太当回事,反正隋猛也没把脸丢到主席台前。
隋猛跟喝醉了酒似的,前后左右摇晃,幅度不大,像快要燃尽蜡油子的蜡烛,在微风中摇摆抖动,更像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体苦苦挣扎。
高远几乎没有听清军长的第三句话,即使听清,以他一个小新兵的阅历也听不出那是为本团本连挣口袋。他只觉得旁边的隋猛像破了几处大口子的面口袋,马上就会烂泥似的瘫下去。他犹豫,该不该出手相助?
整齐如一人的方队,可以看成是一个人的方队,一个人如果倒下,相当于整个方队都跟着倒下。如果方队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呢,那就相当于老虎脑门子上的“王”字出头,变成了“主”字,那是非常惹眼的。跟某位骨科医生给断臂维纳斯接了一双精美的手臂一样,谁看了都不会觉得精美,只会觉得别扭。在众志成城壁垒森严的队列中,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和严肃的军纪叫板。
可不伸手呢?眼看着隋猛像个浑身是水的泥人被泡散了架,轰然倒塌?那可就不是惹眼的问题了,恐怕有人要急眼,弄不好有人要当场骂娘。
站在隋猛右侧的于继成也发现了问题,他和高远在同一时间考虑的是同一个问题─该不该出手相助?
于继成把军长的三句话都听全了,理解上不会出现任何偏差,知道军长是在为六连说话,更知道军长为什么要替六连说话。除了老连长对连队深厚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大功六连”所保持的旺盛士气和强悍的战斗力让军长宽慰。如果没有这些,军长是不会把准备好的一句话变成三句的。可眼下隋猛如果坚持不住而倒下,六连的战斗力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而受到巨大影响,那是明晃晃地暴露破绽。这恐怕比洪巧顺的死还具有杀伤力。如果倒在队列里的人是其他连队的,恐怕军长连眉头都不会皱,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团长和政委那边顶多红一下脸。但这个人如果倒在六连队列中,恐怕团长和政委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可是丢大了。军长弄不好要在会后骂师长、团长的娘。
于继成亲耳听过军长骂人,军机关也传遍了军长骂人的故事。据说骂得极有气势,忒有水平,非常的精彩。还有好事者总结整理出军长的骂人语录,号称骂上级、骂同事、骂部属的“三骂”语录。当然都是多年以前的事,自从于克功当上军长,几乎再没有人听他爆过粗口。于继成知道军长的私事还真多,他还知道军长作为一名肩上闪金花的将军,理智一定会战胜感情,六连可以允许出现事故,允许非战争状态下死人,但绝不允许缺乏战斗精神。战斗力的减弱会激化军长的愤怒,让他失去理智,对六连毫不留情。
眼下的隋猛正一点点地消耗着体力,损耗着六连的战斗力,在这个特定的场合,他一个人代表着六连一百多人,代表着六连整体形象和战斗力,他不能倒下,他必须像个男人似的站着。
高远和于继成的想法尽管层次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理解力也大不相同,但结论却是出奇的一致,就是在关键时刻,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在隋猛即将倒地的刹那,果断出手,宁可队形出现小小的混乱和瑕疵,宁可让老虎脑门子上的“王”变成“主”(反正称“王”者都是“主”),也绝不允许六连队列里有一个人倒下,即使这个人已经咽了气,也得让他像个活人似的站着。
“咯咯”的声音从隋猛紧闭的嘴巴里传出,是从他一口能吞掉四两大馒头的嘴里发出,是那锋利得可以咬断铁丝的上下牙紧紧咬合的声响。他在咬牙坚持,冷兵器时期盛行的方阵,焕发的不只是古道热肠,现代的铁血豪情也从隋猛的牙根处爆发。
高远彻底懂了,军人的队列并不是简单地摆样子的仪式,很多人还给歪曲成形式主义,认为没有实用性,作战用不上。那是他们没有真正地在军人队列里站过,没有战士似的挺立在队列里过。军人的队列不是仪式,不是形式,而是精神。单个军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有个性,或勇敢、或胆怯,或豪放、或猥琐,或勇猛无敌,或懦弱成性,有的甚至连小丑都不如……可当他们组成方队的时候,组成群体的时候,组成战斗队形猛扑敌人的时候,个性迅即消失,个体服从整体,只有整齐划一,只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任何个体在队列中,在军人群体中,都会焕发出坚强的战斗意志,无坚不摧,势不可当。
3
“咯咯”的声音继续忽长忽短地传进高远和于继成的耳朵,像小鸡啄米。他俩知道隋猛还在竭力坚持,场面还算控制得住。每听到一声“咯咯”,他俩的心也随之阵阵揪紧。未知的不确定的情况才会惹人心急心焦,这隋猛到底他妈的怎么了?
新兵当中素质最好的就数隋猛了,也只有他能对高远构成真正的“危胁”。这小子家住农村,却有城镇户口,祖辈都在矿上。脸色黝黑,掉煤砟子里没人认得出来,纯粹的“煤黑子”。身材像高远一样高大,浑身上下差不多都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块,一身的蛮力,比熊瞎子还有劲,摔跤能让高远两个,掰腕子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隋猛最让高远和其他新兵妒忌的还不是那身腱子肉,也不是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而是排长于继成对他的“宠爱”。尽管排长跟谁的话都不多,但不多当中也有较多。隋猛就是能和排长说话较多的新兵。谁都不明白,惜字如金的排长大人,为什么跟隋猛有那么多话,为什么会高看隋猛这个目不识丁的“粗人”。
排长阴森的白脸见到隋猛黑糊糊的脸,总能综合出些血色,不苟言笑的眼睛也不再寒气逼人,甚至还会挤出一丝微笑,有时还会破天荒地跟隋猛开两句玩笑。比如,“隋猛啊,咱们国家的水资源可不丰富啊,你每天早上洗脸都要用上一盆水,再怎么洗,脸还是那么黑,干脆以后用半盆吧,省点水。”隋猛嘿嘿一笑道:“中,排长,俺以后半盆水都不用,把毛巾蘸湿了擦擦就成。”结果这小子还真就洗脸不用水,改干擦了。
还有一次,排长很认真地对隋猛说:“隋猛啊,没想到人长得黑也是优势,军务股长把你盯上了,说咱们团纠察队那十几个人个子虽高,但不威猛,没有威慑力,人看了不怕,需要你这样的去,不用扮就是黑脸。”隋猛看排长不像开玩笑,他也没有“嘿嘿”,大声说:“排长,甭说军务股长,甭说什么神气的纠察队,就是给俺提干,没有你的命令,俺也死活不去。俺宁可在六连当几年大头兵复员回家,也不去那些地方。俺生是六连的人,死是六连的鬼。”于排长没吱声,瞥了一眼隋猛,背手走了,从此再没跟隋猛开什么玩笑。
眼下最受排长青睐的隋猛可是要给排长掉链子了,如果换在其他场合,高远巴不得隋猛出点啥事,现在的情形可不同,站在六连队列里就是代表六连,明显感觉比其他连队高一头,六连的荣誉是拿命换来的,不允许有半点亵渎,即使换成六连的其他人也不会置之不理,不会让隋猛轻易倒下,不能让六连在其他连队面前矮一头。
军长没有食言,讲话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说三句就三句,像三通鼓,咚咚地敲打着809团每个官兵的心,又像是空爆的炸弹,覆盖809团大操场上空,让大家为之震动,尤其是各级军官,一段时间内不敢再得瑟。
隋猛的抖动更剧烈了,“咯咯”的咬牙声已经不再像小鸡啄米,接近于母鸡下蛋的动静,连前边队列的连长、指导员都有所察觉。隋猛显然在急切地盼望着军长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他死守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危险的警戒线。蜡炬成灰,灯油耗尽,也许军长话音落地,就是隋猛倒地之时。
于继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隋猛啊隋猛,这个时候坚决不能倒,这个时候倒下最冤,前面所有的咬牙坚持,只能是白咬白挺,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高远没有于继成想得多,他觉得总算盼到天亮了,用不着提心吊胆了,再坚持不到五分钟,全团就会带出大操场,那时甭说隋猛一个人倒地,就是再多几个,军长也看不见。高远又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一个人在集体中的力量是巨大的,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即使未付出行动,仅仅是心里思考,想办法的过程,就足以让自己具备使不完的力量。
“隋猛,千万别放松,把身体绷紧,六连的兵从来不拉稀,我命令你必须站直了,不许趴下。”
于排长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尽管压低了声音,嘴形肯定是冲着前排战士的后脑勺,可高远和六连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当然也包括距离最近的隋猛。
“立正!”
“山东炸雷”再次轰响在大操场的半空,紧跟着又是两千多支步枪的提起,枪身与腰带的摩擦,大头鞋后跟猛烈的磕击,钢铁一般地回响在大操场半空,当然也包括隋猛的步枪和他的大头鞋。
“军长同志,步兵第809团开训动员大会完毕,请指示!”
“带回!”
“以连为单位跑步带回!”
团长最后一个口令下达,各方队指挥员迅速握拳提于腰际,按照跑步走的动作要领跑至本连队列前,大声下达着“托枪”“向右转”“跑步走”等口令。
两千把寒光闪闪的枪刺化成一片冰冷的海洋,像退潮一样,从两个方向向大操场的南北大门逐波拥去。隋猛的步枪仍然高傲地闪耀在他那宽阔的右肩上,与他那铁塔一般的黑脸交相辉映,像汹涌波涛中最亮丽的浪花。
按照军长的工作计划,参加完开训动员大会后,马不停蹄,赶赴各营检查战备训练落实情况,第一站就是步兵六连。
未等值班排长于继成整队报告,连长吕阳山那只扇过自己大嘴巴子的熊掌式大手一挥:“不用报告了,部队解散,用最快的时间整理内务,清扫分担区卫生。”
这边连长急切地宣布解散,那边队列里隋猛迫不及待地轰然倒塌,像一堵墙狠狠地砸向地面。
没想到连长的解散口令,竟成了压倒隋猛这只大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前他已经坚持了四个多小时,关键时刻听了于排长的话,才硬挺住没摔倒在军长讲话结束前,没摔在团大操场。
“熊蛋,骒马上不了战阵,让炊事班烧锅姜汤……
连长白了一眼于排长,摘帽子解腰带回宿舍了。
训练场晕倒在809团是常见现象,在步兵六连虽不常见,却也偶有发生。老经验、土办法,夏天喷凉水,冬天灌姜汤,条件具备可含银丹等药品,通常情况下,十分钟见效。
“别拉他的手,可能伤着了。”蹲伏在隋猛身边的高远大声叫着。从分列式收枪,他就发现隋猛的手有问题。
于排长也自责着自己的疏忽,光想着别让隋猛在大操场当众出丑,竟忘了回到连队关心一下。他赶紧分开众人,细看隋猛的左手,毫无表情的脸变得煞白。
没用谁喊,卫生员猴子似的蹿出,直奔连部取急救箱,又燕子似的飞回,落在隋猛身边展开急救。
隋猛死抱着步枪,紧闭着双眼,脸色跟猪肝似的血紫,嘴唇被咬破,凝结的血痂子跟大个红米饭粒似的挂在嘴角。最可怕的是他的左手,肿得比大个馒头还大,让连长那双熊掌式大手也自愧不如。白手套上血污一片,紧箍在手上跟粘上了一般,摘不下来。卫生员只好用剪刀剪开,血淋淋的小手指在手掌根部折断,仅余一丝皮连着血肉。
用不着什么判断,老经验、土办法肯定不灵,隋猛不是站晕了,而是疼昏了。在场的都是训练行家,知道那伤是怎么弄的。肯定是通过主席台劈枪的时候用力过猛,动作失误,没有将护木正直砸在左手掌中央,而是左手由于冻得时间较长,小手指在弯曲的状态下被枪护木和机柄砸上,齐刷刷地硬将指骨砸断。
“天啊,这是多么大的意志力啊!”高远差点惊叫出声,连指导员沈玉新都觉得不可思议。十指连心,超过了生理极限,正常情况下,骨头折断半小时如不及时救治,会让人疼痛得当场休克。
可隋猛生生站在队列里,顶着寒风,忍着巨痛,苦苦坚持了四个多小时,还做出若干标准的持枪队列动作,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孤身一人面对数百强敌坚守阵地四小时还可贵。
卫生员熟练地进行着止血包扎,于排长大步奔向库房,取出那辆破自行车,高远和几个新兵班长把隋猛抱起,让他身子伏在自行车货架上,于排长在前边推车,后面几个人扶着隋猛飞快地向团卫生队跑去。
刚接近营门,军长的车队就到了,小车一大溜停在营区中心路右侧。首长们纷纷下车,团长、政委在军长左右稍后的位置,像两个保镖,边说边引路,后面数十随行人员簇拥着军长,向六连方向浩浩****开进。
狭路相逢,如同遭遇战。首长们本来就人多势众,基本都是大块头,把本不宽敞的道路挤得更窄。按照条令规定,下级与上级走个顶头碰,下级要在行进间向上级敬礼,如果下级骑车,要下车敬礼,而且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条令虽然没有规定,但大家早已约定俗成,一直依此办理,就是路面较窄的情况下,下级要原地站在路右侧,尽量贴边,待首长通过后,下级方可继续前行。
高远和几个新兵班长一发现军长,当场就像耗子见了猫,动作频率迅速减慢,几乎要停下来。可于排长仍然大步流星,既不停车,也不贴边,推着隋猛向着“大块头”人们狂奔过去,带动高远等人不敢放慢脚步,只能硬着头皮快步紧跟。看似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实则比单骑闯关、比单刀赴会之类的更勇猛更悲壮。
团长、政委同时从军长身后闪出,同时皱起粗眉头,同时表现出一脸的不快,同时伸出双手临时担任交警干的工作,连明知故问都是同时的。
“于继成,你要干什么?”
“伤了个兵,去卫生队。”于继成边走边回答,本来就是下坡路,还不想刹车减缓速度,只能越推越快。
“怎么伤的?”政委口气略缓,态度仍然蛮横。
“劈枪时砸断了手指。”于继成话说得有些不耐烦,人车已经超越了团长和政委,速度居然还加快了,破自行车推得跟当年冲击鬼子炮楼那种土坦克似的,冲得首长们赶紧闪开,给“土坦克”让路。遭遇军长的瞬间,两个“白脸大个子”再次对视了一眼,一样的毫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高远压根就没敢抬头。
军长去六连的心情急切,遇到六连的人却很从容。除了跟于继成平静地对视,又转过身追视了一会儿一路狂奔的“土坦克”,专注着“土坦克”上驮着的伤兵。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背负着满身是血的战友,一路狂奔;也曾被战友背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夺命狂奔。他觉得这六连排长做得对,并没有冒犯军长神威。他还觉得自己很像那个排长,也像那个误伤了自己手指的伤兵,又觉得都不像。区别很可能就在于那辆土坦克似的破自行车,和砸断手指的误伤。他从没摆弄过那种破自行车,除了把别人身上砸得稀烂,从没有荒唐地把自己的手指砸断。军长叹了口气,叫过身边的王处长:“用你们侦察处的车跑一趟,送师医院去,卫生队没有骨科医生……那个兵我讲话时就看到了,是个好兵。”
山路崎岖不平,车速又快,没到半个小时就把隋猛从昏迷中颠醒过来。他受到“断其一指”的重创能坚持四个小时,而昏迷半个小时却无法忍受,可能隋猛真的别人不一样,似乎宁愿受尽痛苦的折磨,也不愿有片刻的昏死。
隋猛缓缓地撑起身子,此前他的头一直重重地压在高远的腿上,导致后者的腿麻木得快成死木头桩子。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和周围环境,隋猛知道自己正夹在排长和战友高远之间,坐着这辈子第一次坐上的高级轿车。
“妈的,亏得军长只讲三句话,要是展开了讲,我他妈非趴地上啃土吃泥不可,当年在矿下脑袋磕那么大口子,血哗哗流也没这么疼。”
于排长没吱声,像个诗人似的,忧郁地观赏着外面的风景。
“你小子可真能挺,我都替你捏把汗。你当时想啥了?是不是想邱少云来着?”高远趁机活动活动腿脚,再次把隋猛的头往下压,他不想让战友累着。
“没想那么多,就听军长讲话来着,讲得真好,那么大的官还说以我们团为荣,我他妈也不能让‘老木头桩子’以我为耻啊,就是死也得挺下来。”
于排长还是一言不发,好像这事跟他没关。高远可有些着急,这可是军里的车,前边还坐着带车的侦察处参谋呢。在军机关领导面前,议论军长可不是小新兵干的事。不能再让隋猛胡言乱语,于是悄悄捅了他一下。
“呵呵,‘老木头桩子’是谁?”当参谋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隋猛说的是谁,可偏要明知故问。
隋猛也是疼糊涂了,不受伤也爱瞎白话,这下自知说走了嘴,伤口突然一阵疼痛,赶紧把头扎在高远的腿上,睁着眼睛不再说话。
“呵呵,没事,我不会给你说出去,一定是你们连队干部给军长起的外号,不太客观,军长虽老,可不是木头桩子,他可是有名的战斗英雄……”
“那是啊,我们连荣誉室就有他的照片,孤胆英雄啊。”隋猛又开始眉飞色舞,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呵呵,小伙子,还疼吗?”
“说话就不疼,不说话就疼。”隋猛迅速为自己刚才的冒失找到看似合理的理由。他的性格不允许把疼痛叫出声,只能把痛苦的呻吟转化成胡说八道。
“哦,再坚持几分钟就到了,你叫什么名字?”参谋对这个虎头虎脑的新兵很感兴趣。
“隋猛。”
“隋猛啊,连军长都说你是好兵哩,伤好了到我们特种大队吧,集团军直属队,离首长近,容易干出成绩。”参谋说得很认真,**力很强,连高远都在一边咂着嘴,为之心动。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大功六连’干,只要我的手不碍事,六连需要我,就在六连干到底。”
隋猛说完再次扎到高远腿上不吭声,宁可疼痛也不张口说话了。
“隋猛啊,还疼吗?怎么不说话了?”
“排长跟俺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隋猛迷迷糊糊中答了一句,神智似乎有些不清,说的确是实话,把前面的参谋逗得哈哈一阵大笑。
高远悄悄用余光扫了一下于排长,这话于排长好像从来没在大家面前说过,也没有跟自己单独说过,恐怕是隋猛独享的特殊待遇。高远现在有些明白了,排长为啥对这位管不住嘴的隋猛恩宠有加。可心里还是泛起一股酸水,应该是正常的妒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