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彭京兆出现没多时, 明相在府里就收到了消息。
过了四十岁之后,明相夜里就睡得极少。从地方升到了京城中枢,朝堂事务繁忙, 睡着了也不得安宁, 总是整晚做些令人心烦的梦。
所幸上天并不负他,终是进入政事堂, 位极人臣。出仕为官这条路, 已经足足走了三十年。
每日起身洗漱之后, 明相先会喝上一碗半夜就开始炖煮的燕窝粥。燕窝粥之后用茶水漱去嘴里的甜味,再吃两条从燕州府送来的海参,随意搭配些新鲜吃食就是他的朝食。
今朝的燕窝粥还剩下半碗,海参一动未动,汁水已经半凝固, 趴在瓷白的玉盘中。
明相陡然拔高声音道:“还不收拾下去,一股子腥味!”
小厮济升见明相几近狰狞的脸,来不及唤人,亲自动手收拾起来。
平时收拾的活计, 自有低等仆从负责,济升只管贴身伺候, 他不擅长粗活, 玉盘与青花瓷碗碰撞,发出的动静大了些,惹来了明相的好一通怒火:“这点子事都办不好, 要你们作甚!”
济升吓得忙躬身告罪, “相爷息怒, 相爷息怒!”
明相气犹未消, 一甩衣袖, 大步往外走去。
济升愣了下,赶紧将玉盘放下,飞快追了上前。他走得太快,差点撞上了蓦地停下脚步的明相。
门房拱手见礼,结结巴巴地道:“见过相爷。”
明相眼睛微眯,道:“发生了何事?”
门房硬着头皮答道:“大门外,有泼皮前来闹事。”
济升怔了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已经灰白的天际,谁那么不长眼,敢来相府门前,还是在青天白日的时候来相府门前闹事?
明相出气声明显重了些,加快了脚步,几乎如一阵风从门房身边卷过,济升慢了一步,急匆匆跟上,随手抓住了门房,咬牙低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门房被拉得脚步踉跄,哭丧着脸道:“升爷,就是门外来了......来了群......升爷,我没躲懒啊,人一来我就发现了,要驱赶他们,谁知来得太多,接二连三的,将巷子都堵住了,赶不走,赶不走啊!”
济升见门房吭哧半天都说不出正事,只不断替自己开脱,气得一把推搡开他,小跑着跟上已经与他拉下了一段距离的明相。
门房里余下的当值两个仆从,低头肃立在一旁,不时哆嗦一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明相已经大步从偏门出去,济升听到门外的吵嚷呻.吟声,大感不妙,顾不得其他忙跑出门,瞬间如明相一般,惊呆在那里。
破板车,破木板,从偏门外排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板车与木板上,躺着臭不可闻,裹着脏污被褥破苇席,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
离得最近的板车上,半窝着一个瘦得只剩下皮,精神稍微清醒些的男子,他睁大眼睛,拼劲全力哭喊道:“相爷,相爷救我们!”
“相爷救我们!”
明相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浑身寒意四射,哑着嗓子道:“你们是谁?”
“小的来自化人场,有人说明相府要做善事,在府里开义诊,让我们都来。”
化人场是大周焚化尸首之地,大周人去世之后,根据习俗有多种下葬习惯,大致分为两种,土葬与火化。
除了因时疫去世,或者无主腐烂尸首会火化,其余皆为土葬。
化人场里除了焚化尸首,病重的流民,乞儿等都会送到此处,每天会给些汤药饭食,命硬的就活下来,撑不过去,咽气之后,拉去焚烧也方便。
化人场几近是人间地狱,人人闻风色变。
济升头皮直发麻,忍不住后退几步,抬手捂住了鼻子,他见明相仍然立在那里,壮着胆子走上前,刚要劝说,看到巷子口走来的队伍,连嘴都忘了合上。
一行抱着琴鼓器乐的乐师走在最前,后面的花车上,立着穿着薄纱裙,花枝招展的姐儿们,抹着厚厚脂粉的刑妈妈,脸上堆满了笑,对着身边两个一路撒着花瓣的丫鬟吩咐了两句。
丫鬟立刻走到乐师身边吩咐了下去,顷刻间,欢快,喜气洋洋的乐声响起,透过街巷传了出去,忌惮明相势力躲在巷口偷偷看热闹的人再也忍不住,一窝蜂极了进来。
眼前的明相府,比他刚刚做了相爷那年,他过生辰时还要热闹。
刑妈妈年轻时是花楼的行首,如今仍然姿色犹存,袅袅娜娜上前,对着明相曲膝福了福。
身后的奏乐停了下来,刑妈妈擅长唱小曲,拥有一管清亮的好嗓子,红唇微张,清透的声音响起:“恭喜明相,贺喜明相。”
明相的脸色阴沉无比,双目透着寒意,紧盯着刑妈妈,道:“刑妈妈,你来我相爷府上贺喜,敢问谁让刑妈妈前来,相爷府又何喜之有?”
刑妈妈搭在身前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硬着头皮道:“明相府上的无公子,花了五万两银,夺走了我们楼里今年新行首,大喜,大喜啊!”
明相气得鼻子直喷粗气,老五这个狗东西不争气,最好新鲜的姐儿,平时一掷千金,他骂过几次,最后也就随了他去。
老五只贪好女人罢了,他没甚出息,看上了就拿银子砸人。
砸就砸吧,明相府不缺这几个银子,总比起京城的纨绔强取豪夺,惹出一堆民怨官司省心。
刑妈妈敢大张旗鼓上门来道贺,又在这个时机,背后没人指使,就连地上躺着的活死人都不会相信。
明相府离皇城只有约莫两炷香的车程,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巷子清幽宽敞。
如今,巷子的一边躺满了脏臭的化人院活死人,一边是明相府五公子捧花楼行首,吹拉弹唱的热闹。
明相眼里淬满了冷意,双目灼灼朝看热闹的人群打量过去,见彭虞脸上抹得戏班子的丑角一样,伸长着脖子呲牙咧嘴看得起劲,看他看来,扭身扒拉开人群往外溜,顿时牙都几乎咬碎。
彭虞是花楼的常客,他与明五不对付,经常在花楼里别苗头。
这事他与彭京兆都一致不管,主要他们丢不起这个老脸!
彭京兆在贡院出现,事情就不同了。
如今再加上彭虞,混账父子俩,是摆明与他杠上了!
彭虞是程子安的狗腿子,门前这堆混乱的幕后主使,定是程子安!
看热闹的人,有人捂着鼻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明相府这善事,做得太假了些!”
“呵呵,明五随手就是五万两银子,全京城的乞儿流民都养得起,救几个化人院的病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谁说明相要治了,要把他们赶走呢!”
彭虞垫着脚尖,戳着前面小厮的腰,小厮不知从哪里抹了三块白布出来,用长棍子缠住举到半空,白布上硕大的红字很是显眼。
“伪善!”
“无耻!”
“贪官污吏!”
有识字的百姓仰着头打量,喃喃念了出来。
明相眼睛通红充血,“伪善”,“无耻”,“贪官污吏”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
他从走出门,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程子安就给他接连送了一堆大礼。
只化人院的活死人,他并不怵,以牙还牙送回去就是。
可是,化人院的活死人,与花枝招展的青楼姐儿们在一起,一边是在生死边缘挣扎,一边是挥金如土的歌舞升平。
明相面若死灰,他努力平缓着心情,无视刑妈妈,对济升道:“将他们送往各大医馆,治疗的银子,由相府支取。”
说罢,明相转身进了门,留下济升在外张罗,他脸色铁青越过府里慌慌不安的家眷,径直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明相砰地一下砸上门,走到案几前,跟发了狂一样,双臂乱挥,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哐当当掉得满地都是。
明相如困兽养喘息着,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程子安!”
程子安坐在户部衙门的值房里,啃着馒头就牛乳,听着许内侍道:“燕州府传了消息来,他们果然要送家眷离开避风头,京畿营都将他们抓住了,押解进了京城。”
程子安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再咕噜噜将碗里的牛乳一口气喝干净,看得许内侍直皱眉头:“你慢些。早起做甚去了,怎地这时才用早饭?”
今天起得比往常还要早,程子安没能来得及用饭,饿着肚子办不好事,他让莫柱子去膳房给他寻了些吃食送来,趁着闲暇抓紧功夫垫下肚子。
对于早上去做了什么,程子安想起就止不住想笑。
他出阴招去了,彭虞与彭京兆真是好助力,一个是青楼通,一个是京城通。
他们父子联手,比圣上出亲兵急行军打仗还要迅速。
这个大亏,无论明相吃不吃得下,都得含泪硬咽下去!
如今覃大吉与叶二东家被制住不能动弹,其他地方的漕帮,有官府装死做缩头乌龟,他的缓兵招安之计,以及各路新去兵马的用强,多管齐下,再费些功夫就能悉数摆平了。
在贡院前抓到的那几人,并不能定明相的罪。以明相的聪明,这些出面嚼舌根挑拨之人,都是小小之又小的小喽啰,甚至连小喽啰都算不上,只能是蠢得不能再蠢,被人用几个银子收买,出来送死的倒霉鬼。
彭京兆抓他们回去,威胁恐吓打一顿板子也就放了,绝对审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衙门审案,刑讯逼供乃是常事,可要用刑逼着他们招供,也要看对象。
明相身为大周的相爷,用刑让他们招供,会引起所有官员人人自危。
要是覃万丰指认明相,那就有意思了。
明相府前的阵仗,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圣上几乎前后脚就得知了,明相很快进了宫,老泪纵横哭了一场。待明相退下,他揉着眉心,无语片刻后,对刚从户部回来的许内侍道:“你去将程子安给我叫来,对了,还有彭虞!”
许内侍亦得知了明相府前发生的事,明相进宫来,虽然无从得知他在圣上面前具体说了什么,不用猜也知道明相是来告状,求圣上替他做主了。
听到圣上还要叫彭虞,许内侍暗叫不好,赶紧垂头应是,退出大殿,叫来亲信小黄门吩咐道:“你去户部传旨,圣上有召。”
彭虞是个蠢蛋,他得亲自出马,一是去捉他,二来得提点他几句,别胡乱说话,说秃噜了嘴,连累了程子安。
许内侍到了礼部,彭虞果真不见人影,他想了下,赶紧出宫,朝着京兆府赶去。
彭京兆正升完堂,打过了那几人的板子,见到许内侍前来,忙迎了上去见礼。
许内侍没那么多功夫与他寒暄,径直道:“令郎在何处,圣上要见他。”
彭京兆大惊,急着道:“许内侍,我儿他蠢得很,他去面圣,恐他御前失仪,那可是大罪啊!”
许内侍不耐烦地道:“圣上岂能不知令郎蠢,哪能与他计较那么多。令郎在何处,快些将他找出来,让圣上久等,才是大罪!”
彭京兆尴尬了下,咳了声,吩咐小厮拿了外袍前来,套在官服上,对许内侍道:“许内侍,我领你前去。”
许内侍眼角瞄了彭京兆一眼,还知道遮住这身官皮,对彭虞的去处,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果然,彭京兆领着许内侍到了刑妈妈的花楼,将正与姐儿们欢快戏耍的彭虞揪了出来。
彭虞的粉色绸衫上沾满了酒渍脂粉,脸上抹着的脂粉晕染在一起,看上去跟唱花脸的一样,彭京兆已经来不及骂他,将他推上马车,将小厮带来的官袍,往他头上一扔:“穿上!”
彭虞眼前一黑,他扯下官袍,不耐烦喊道:“阿爹,我刚来,才只吃了两杯酒!”
彭京兆朝着许内侍拱手作揖,肃然道:“交给许内侍了,有劳许内侍,经过这次,我定会给许内侍烧高香,答谢许内侍保住了彭家的唯一命脉。”
许内侍无语至极,彭京兆还真是准备周全,彭虞也不负所望,称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纨绔。
他深感不解的是,程子安那般沉稳聪慧,怎地就与彭虞这个棒槌走到了一起?
彭虞这才发现了身边的许内侍,傻呆呆看着他半晌,手忙脚乱将官袍套上,作揖见礼:“许内侍,你来找我作甚?”
许内侍说了圣上召见之事,彭虞听得啊哟一声,连连拉着衣袍,紧张地道:“圣上见我作甚?我又不是能臣,就只懂吃喝玩乐而已......”
“将你脸上的脂粉抹掉!”
许内侍看不下去了,掏出干净的布巾扔过去,厉声打断了彭虞的哭诉。
彭虞终于安静下来,拿着帕子使劲抹脸上的脂粉,雪白的帕子变得红红黑黑,他的脸总算勉强能看了。
许内侍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着实已经没力气去管他,沉下脸,压低声音道:“圣上还召见了程尚书,你们一起做的事,明相已经进宫来告了状......你闭嘴!”
彭虞张嘴要辩驳,许内侍再次拔高声音打断了,深吸一口气,道:“你若不想死,给你阿爹留下彭氏的血脉,只跟着程尚书说话,别自作主张!”
彭虞霎时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咧嘴笑道:“原来还叫了程哥,有程哥在,我就放心了。”
许内侍看彭虞一扫先前的紧张,轻松得都摇头晃脑了,忍不住道:“你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你程哥也护不住你?”
彭虞想都不想道:“程哥都护不住我,那是我命里定有此一劫,生死有数,没法子。阿爹真是,我先前都没玩尽兴,唉,要是这次逃不过,留下遗憾,亏得很!”
许内侍被噎住,对彭虞却好奇起来,道:“你程哥那么聪明勤奋,怎么能与你玩到一处去的?”
彭虞嘿嘿笑道:“许内侍,那是你不知道我程哥,他比我还会玩。以前,许内侍你知道以前吧,就是程哥进京赶考的时候,他那时候还与我们一起出去玩,呵呵,程哥不吃酒,不让姐儿们作陪,那些玩的点子,可全都是程哥的主意。要论纨绔,程哥数得上第一,我们玩的那些,程哥看不上。程哥嫌弃我们太低级,对,程哥以前经常说,我们太低级了。可我觉着,还是低级好玩,雪白柔软的胸脯,才来得直接,痛快。程哥太斯文含蓄了,学不会!”
许内侍听得眼角直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程子安纨绔的模样。
对于彭虞,许内侍只感到像是对着刺猬无处下嘴,这短短路途上,也教不会他变得聪明,只能悻悻作罢。
程子安听到小黄门说圣上还叫了彭虞,就开始拖延,磨蹭了好一段时日,才去了承庆殿。
进去后拜见了圣上,刚坐下来,许内侍就领着彭虞进来了,他转头看去,只见彭虞走动间,官袍下面露出的粉色衣摆,再看他脂粉犹存的脸,默默别开了头。
圣上只远远见过两次彭虞,手撑在御案上,探身过去,道:“你且走近些!”
彭虞直起身,蹭蹭蹭上前,圣上不喊停,他直走到御案前,无路可走了才立定。
圣上收回手臂,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彭京兆进宫时,时常提到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看来,彭京兆所言不虚,比起他不成器的几个皇子,彭京兆的这个得遥遥领先。
圣上瞄了几眼彭虞,眉头不禁蹙起,嫌弃地撇开了眼。
俗不可耐!
圣上手挥了挥,道:“退远些。”
彭虞听话地蹭蹭蹭后退,他像是脑后长了眼,顺顺当当退到了程子安的身边,立定。
圣上深吸了口气,看在彭京兆忠心耿耿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彭虞,你从实交代,先前出去做什么坏事了?!”
圣上看准了彭虞,并未问程子安任何话,先质问起了他。
彭虞呃了声,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并不回避,迎着他的求助,道:“圣上问话,万万不可欺君,你做了什么事,且老实交待就是。”
彭虞得了指示,将程子安与他如何商议,如何请了刑妈妈出马,将早上所发生之事,悉数道来,甚至还将他阿爹彭京兆去化人场送重病之人,也一并交待了。
圣上听罢,心情很是复杂,程子彭虞根本不用审,全部坦白了。
毕竟明相是一国的相爷,刑不上大夫,总要给明相一些交代。
打心底说,化人场的那些活死人,他倒没什么触动。
听到明五一掷千金,拿出五万两银子买笑,他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他贵为帝王,都没明五那么阔气过!
究竟要如何处理此事,圣上一时陷入了为难之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