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这是我去赵小雪家做客之后的某一天晚上,秦一行突然回到了家中,他完全是醉着走进家门的。我一直就这样称呼着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他唯一的家。当我帮忙把他扶到主卧室**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傻傻的问题。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出差,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不能是在火车或者飞机上喝成了这个样子的吧!

我不便多问什么,因为他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好在还没有过于失态。我帮他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又让他喝了一杯温水,便让他独自睡了。

我去了自己的房间,脑海里盘算着第二天醒来时,怎么与他商谈从这里搬出去的问题。因为我不能总是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活,我必须给赵小雪一个合理的交代,必须在赵小雪临回A城前让她去我的“出租屋”看个究竟。我以为学清园的那处住宅更容易让我编织出一个美丽的谎言,总还可以让我掩盖住眼下的尴尬。

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我早早地起了床,可总也不见秦一行走出卧室。此刻,我的心情再一次重归复杂,走进去看看他的情况怎样,又觉得自己有主动投怀送抱之嫌。只要不是他主动,我总还是保持着一份女孩的矜持,从来就没有主动走进过他的房间。如果不去,我又觉得他的身体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毕竟昨天晚上已经是处于半醉半醒之间。

二十多分钟后,我还是主动地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已经醒来,面对我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的心像是被溪水浇灌的荒野,像是被清泉浸泡的龙井,顿时便生机盎然,芬芳四溢。他依然躺在**,只是已经不像昨天晚上那般和衣而眠。我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刚想提及搬家一事,他居然抢得先机:“户口的事已经落实了。”

我惊讶极了:“你说什么?户口的事已经落实了?”

“是啊,已经基本落实了。”秦一行似乎十分平静。

我已经不能自持,我依然站在原地,却顿时哭了起来,我居然哭出声来。秦一行不断地劝我,不断地让我小声点儿,再小声点儿。我终于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如同撒娇似的问道:“你不会骗我吧?”

“我怎么会骗你呢?再说这种事怎么骗啊?你将身份证拿到手后,上网一查如果没有这个人,那不就露馅儿了吗?”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到他跟前坐下。我挪动着步子挪到床边,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倒在他的身边,他边吻我边不住地问道,“想过怎么报答我吗?想过吗?”

我近乎依然沉浸在人生从未有过的兴奋里,此刻似乎已经不是大脑在掌控着情绪,而是情绪在支配着大脑:“没想过啊!你想让我怎样报答?”

“我也没想过。”秦一行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似乎还心有不甘,却仿佛并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下文。我不无天真地说道:“那就好好想想,想想看,能让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秦一行突然侧过脸来与我面对面地侧身躺着:“愿意不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呀?”

我突然伸出一只手推开了他:“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啊?”秦一行略感疑惑。

“你还有老婆孩子,虽然是在国外,但与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秦一行终于坐了起来,穿着睡衣靠在床头上,向我讲述了我见不到他的缘由。他并没有明确这段时间是否真的出差。他只是告诉我他此前一直在努力地操办自己与妻子离婚的事情,眼下终于已经了结了。他不仅已经是事实上的独身,也是法律上的独行者。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甚至是没有过一丝这样的打算。我们之间有过那天晚上的第一次之后,我确实有过想与他缠绵的欲望,可是我真的就没有那样的想法,从来没有。

我走进了他的屋檐,我依偎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那是我人生的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我似乎不能告诉他,我更多的是一种需要,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郑重需要,我似乎认定了他可能是能够助我这一臂之力的命中相遇,人生邂逅。

可是,可是冥冥之中,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又将会是怎样的注定呢?

我沉默着,一直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轻声问道:“你是说想和我结婚?”

我以为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我半天都没有听到秦一行的回复。当他把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居然一下子让我有了新的感觉。他居然说道:“当然,但不是现在。”

我是敏感的,我同样拥有一个女人的敏感,我敏感地意识到他所说的“当然”,并无法让我感觉到他的态度的坚决和理所当然。不然那“当然”二字就绝不会在他犹豫之后再表达,而“但不是现在”更应该是对他全部心态的客观注解。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仿佛平静许多。这给我了我充分考虑问题的时间和周旋的余地。我的这种意外感觉,让我顿时多出了几分勇气,我立刻多出了一份坦然:“那好,等你有了答案时,早一点儿告诉我,我也好给你一个你需要的答复。”

“什么意思?你还需要考虑?”他脸上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当然,我当然需要准备一下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刻,做出了这样充满智慧的回复,我也同样面带微笑。

就在这天上午,就在秦一行起床后不久,他告诉我晚上他就可以将身份证和户口本一起带回来交给我。我又一次兴奋着,兴奋极了。

我原本想提起的关于重新搬回学清园居住的想法,终于搁浅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兴奋里。

就在同一天晚上,秦一行早早地回到了家中,他真的将属于我的居民身份证和户口本交到了我的手里。而那上面注册的我的居住地,就是B城一个我不知道位于何处的普通街道里的普通门牌下。当我拿到手时,泪水如注,我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内心世界的那份感触。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那曾经铭心刻骨的痛和千回百转的纠结,在这一刻,完全沉没在了我无边的兴奋里。这一刻,这期盼,终于在我走过阡陌之后,与我的生命交汇了。

我的泪水尽情地流淌着,流过从前,流过当下,也流过了我心灵的荒芜之地……

幽暗的灯光下,音乐声起,气氛迷离,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散发出了阵阵**。餐厅饭桌的上空,不断地晃动着我与秦一行觥筹交错之中的微妙。我仿佛一次次看到了自己杯中的倒影,一个美丽的我,一个本真的我,一个变了形的我,正被美酒与欲望浸泡着。

我沉浸在我需要的兴奋里,这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兴奋,我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真性情的理由。

秦一行也同样醉着,我看不出他是因为我的兴奋而兴奋,还是原本他就是应该兴奋的。

晚上,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间主卧室,不知道谁为鱼肉,谁为刀俎,也许我们都是鱼肉,也许我们都是刀俎。我们翻江倒海,我们惊涛拍岸……

这一夜的兴奋,远远盖过了我们的第一次。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看着身边依然酣睡如昨的秦一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竟怦然一跳,不是因为此刻是清晨刚刚醒来,而是因为此刻比睡梦中的我更加清醒。我悄然地扪心自问,我是一个怎样的自己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正穿着高跟鞋在泥泞的沼泽里跳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红楼葬花,是不是有一天这终将会成为自己的墓志铭。

一天上午,我去了天宇文化传播公司,我开始与那些女孩一起做起了选秀前的准备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情绪竟然是相当高涨,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长高了许多,身子也挺直了许多。一份本来早就应该属于我的明媚,终于迟到地灿烂于我的脸上。

这一天,从上午忙到晚上,大都是有一个总负责人在向我们交代各种各样的极具体的任务,而有些东西是由我负责操作的,我同样极为认真。这一刻,我才知道这次选秀,天宇文化传播公司还寄希望可以在其中能够挑选出几名可以与公司长期签约的业余演员,随时可供公司投拍的电视剧剧组招之即来。

秦一行又是两三天夜不归宿。

一天晚上突然走进了住宅,我突然觉得,我还是应该将试图搬回学清园的想法提出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我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有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当我申明了这一切时,秦一行还是拒绝了,他并没有说出拒绝的理由,我却一味地坚持着。他终于无奈地说道:“就是因为给你的朋友一个交代,而不是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

“因为我那天晚上提出的要求?”

“我并没有答应你什么呀?”我试探性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便马上根据感觉又说了一句,“我也没有拒绝你什么呀?”

我看得出他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后他还是勉强地说道:“等一段时间再说吧!如果搬回去的话,也需要重新准备一些东西才行。”

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可是我却需要向赵小雪有一个交代,尤其是在她临回A城之前。眼下,我已经不能再说什么,只有慢慢地等待机会,等待合适的机会再重新将问题提起。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几天之后,我居然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我偷偷地去了医院,当我走出妇产科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此前的担心完全得到了证实,我居然怀孕了。

天哪,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恐怖,我怕极了,也恨极了。恨极了自己的草率,也恨极了秦一行的自私和不负责任。

记得最初的那段时日里,我执意要求他采取措施,他只是偶尔按照我的要求做了,再后来就什么都无所顾忌了。他的理由是家里早就没有那样的东西。一天下午,我走进了附近唯一一家药房,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只好羞涩而胆怯地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小店,店里昏暗污浊,几个正在搓麻将的男人齐刷刷的目光,像是一把把手术刀,淋漓地犁开了我心底的那份自尊。我低着头快步走出那家小店,在另外一家小店门前犹豫起来,我又一次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个中年男人问我需要点儿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个大男人面前道出我的需求,我自己在柜台上反复搜寻着,搜寻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我需要的东西大大方方地摆在那里。

当我走出这家小店的那一刻,我却发现赫然摆放在小店橱窗里的医疗广告:无痛人流。

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里,心中发出了无限的感叹,看来随意抛弃一条生命,远远要比我购买几只安全套来得更加优雅。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走进那样的场合。我把我的感受告诉了秦一行,几天之后他才带来了一大堆那样的东西。可是那时我们已经有过无数次的翻腾挪抱,云雨风情。

就在我发现了情况之后的当天晚上,我就早早地趁秦一行还没有到家的那一刻,打电话告诉了他。我仿佛感觉到他并不像我这样震惊,而是平静地告诉我:“好的,我知道了。”

他回到家时已近午夜,我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坐在客厅里,我郑重地告诉他,第一,我准备马上把这个孩子做掉;第二,我准备马上重新搬回学清园那套住宅里去,为的是给赵小雪一个合理的交代。我没有理由在赵小雪等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不清不白。

秦一行并不赞成我的决定,原因是因为我已经怀孕,住到那里会影响我的身体。我极力表示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孩子做掉,我并不会和他计较什么。

他断然拒绝着,他拒绝的理由让他的人格在我面前再一次得以升华:“这是条生命啊!哪能说做掉就做掉呢?”

“那你说怎么办?”我异常疑惑。

“顺其自然呗,一切都顺其自然。只要正常的话,就把孩子生下来。”他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了一个男人对自己行为的担当。

“如果真生下来怎么办啊?”

“如果真生下来,我们就养着嘛!”

“我们?”

“是啊,我们早晚是要结婚的。”

“结婚?”我惊讶极了,我的心一直忐忑着,不知道这首探戈舞曲到什么时候会有一个结果。我郑重地问道:“你真的想和我结婚?”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欣慰仿佛疑惑,还仿佛是在一探究竟。

秦一行似乎也十分得意,他笑着说道:“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我还是半真半假,一脸的微笑,近乎得意:“敢娶我吗?我从来就没有结过婚,我可是贵重物品啊!需要小心轻放。”

“我明白,还是易碎易爆品,不宜挤压,需要妥善保管。”他同样开起了玩笑。

我更是毫不相让:“还需要小心雨淋,防潮防湿。”

“你说得还不全面,还需要加上不宜堆高,只能单件安放。”他继续开心地笑着。

我开心极了,继续调侃着:“像我这种条件的女孩适合常温之下、阴凉处保存,不宜冷藏、暴晒。”

“我说你有完没完啊?你用不用告诉我使用方法啊?”他慢慢地收敛起了笑容。

“那倒不用了,但必须说明一点,过度使用会有害身体健康,每周二到三次为宜。像你这种年龄的人,需要根据健康情况酌减。”

秦一行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考虑得还挺周到的。”

我突然完全失去了笑容,一本正经起来,“和你这把年龄的人结婚,不周到行吗?还有更周到的呢?必须依法登记,依法持证使用。尤其是弃之不用时,也要进行登记,依法按程序注销,而且必须给我一定补偿。”我看了他一眼,更加一本正经,“如果有一天你真想与我结婚,这些都必须提前考虑好了。”

他笑着:“好好好,到时候你可以把这些都写进合同里。”

我侧过脸去低眉一笑,内心的几分得意展露在脸上。

他突然抱住了我:“说真的,明天去医院查一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我微笑地看着他:“你还在意这个?”

“也不能说是在意。”

“那查什么呀?连生不生你都说顺其自然,那还查什么男孩女孩呀?”

他笑着,笑得十分自然:“也就是为了心中有数嘛!”

我答应了他,答应他抽时间去医院做一下检查。我知道想办成这样的事,并非困难。

我终于感觉到了秦一行心理的变化,也许他真的开始考虑与我的婚事。

第二天,我正在考虑如果不搬回学清园,我将如何向赵小雪交代这件事时,我没有想到我居然接到了赵小雪的电话。这一刻,我正在天宇文化传播公司大会议室里忙碌着,我匆匆忙忙地接通了电话。赵小雪说因为临时有公事需要处理,她准备马上返回A城。她希望在临走之前,去我的出租屋看一看。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她,我正在忙着。她似乎有些不大相信,我干脆如实地告诉她我正在哪里。半个多小时后,她居然找到了我所在的天宇文化传播公司,当她推开会议室大门的那一刻,我正好在里边忙碌着。

半个多小时后,我将她送出了公司的大门,与她挥手告别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多出了一丝欣慰,是因为我再一次感悟到茫茫人海之中,赵小雪却一如我熟悉的那个最爱,这实是人生中的不可多得。与此同时,我也多出了一份宁静,是因为我终于自然地躲过了赵小雪并非疑惑的叩问。

送走赵小雪后,我暂时平静了下来。在未来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内,在我最终决定如何处理眼下遇到的麻烦之后,我再慢慢地考虑重回学清园居住的问题。就算我还是寄人篱下,也会让我的心里舒服许多,坦然许多,也会让我进一步重拾生活的信心。我相信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相信我的未来一定会慢慢地好起来。因为我已经可以堂堂正正地恣肆在我生命的原野,可以磊磊落落地妩媚于蓬勃的枝干。

因为我的身世不再是禁锢我的枷锁,我已经可以自由地跳拉丁,尽情地跳探戈。

可是事情往往总会有许多意外。我对平静的预期已经完全背离了我的出身的背景。我居然没有想到任何一个与自己生命邂逅的人,都不应该是自己忽略的珍重。不管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舒洋真的不是我感情理想的归宿,他早就不是我心底曾经喜欢的哥哥。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就在他已经一次次接近我,并走近我的那些时日里,我的心底却依然残存着一丝排斥——也许我真的已经是从骨子里瞧不起他,瞧不起他在我的那个家族中扮演的除了爸爸之外,另外一个男人的角色。

可是命运好像注定了我与他有着一份难解之缘。

那天晚上,我从公司回来,刚刚走进家门没有多久,就听到了门铃的响声。我想象不出会是谁来叩门,我走到门前拿起对讲机问起了是什么人敲门,下边只传来了一声物流投递人员的回复声。我并没有多想什么,马上将门打开,站在门口等待着物流投递人员上楼来。

此前家里的电吹风坏了,我将此事告诉了秦一行,他让我挑好的买一个就行。几天前,为了省时间,我在网上选中了一个,当即订了货,当时写下了这个收件地址和收货人秦一行的名字。

房门被敲响了,我将门打开,一个小伙子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刻,我简直是惊呆了。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他,他也傻傻地看着眼前的我。我们谁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居然会是真实的。

我做梦也想不到,站在我面前的物流投递员竟然是舒洋,他手里的包裹已经掉到了地上,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他的眼睛顿时便已猩红,像是隔夜鱼的眼睛。我更是猝不及防:“我,我我……”

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他又一次问我。

“我,我我我……”我依然是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支吾出所以然来。

他居然一下子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两臂,大声叫着:“舒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哭了,他边哭边大声叫喊道:“你到底是和谁在一起?”

瞬间,我浑身仿佛抽搐起来,一种无言的酸楚,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柔弱的我。我突然哭了起来,我挣脱了他的双手,捂着脸,失声地痛哭。

舒洋突然强行向屋里冲来,我意识到是绝不应该让他闯进门的,我突然伸出双臂拦住了他。他向里边继续冲去,我继续阻拦着他,两个人的双臂在身边挥舞着,身体不时地碰撞在一起,俨然像是两只正在激战的螳螂……

此刻,秦一行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站到了舒洋的背后,看着我与舒洋挣扎着。我突然停止了双臂的挥舞,舒洋瞬间便从我的异常表现中,透视出了他身后的变故。他回过头去上下打量着秦一行,还没有等到秦一行做出反应,他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吼道:“你又跟这个老头子搅和到了一起?你也太无耻了。”

我突然捂住脸转身向我的卧室跑去,我站在卧室里大声地哭着。我听到了门前的吵闹声,一边是舒洋继续在大声地叫喊着,只是我听不清楚他都在叫些什么,感觉到他痛苦到了极点,一边是秦一行也在大声地叫着,让他马上离开,不然他就要报警。

我重新走出卧室,还没有走到门口时,便听到舒洋在大声地叫着:“舒畅,你出来,你马上给我出来。”

我又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他拉起我的一只胳膊:“你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

我看得出他已经激动到了极点,这是此前我不曾见到过的激动。走廊里已经有人在观看热闹,我不希望事态扩大,将手从他手中挣脱了出来。他顿时两手狠狠地捶打起自己的头来,不断而又疯狂地捶打着。我的心顿时如刀绞,骤然紧抽,他的内心是怎样痛苦啊?他对我是怎样牵挂,才能让他如此绝望啊?

我终于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

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

瞬间,秦一行很是生气地问我:“他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哭着回过头来说道:“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哥哥舒洋。”

秦一行愣愣地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舒洋的那张脸,仿佛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什么。我同样愣住了,我的目光移向了舒洋,除了我熟悉的他右眼眉上的那片红,那片因为小时候的烫伤而留下的印记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那片红,是我记忆中的印记,是我自从有了记忆时就留在我心底的难忘。

秦一行结束了审视,一只脚迈进了房门。瞬间,我便决定陪着舒洋下楼,我松开了两手,走进卧室拿起手提包,正准备出门时,秦一行拦住了我:“你要去哪儿?”我马上回答:“我要送送他。”

“你要跟他去?”秦一行是严肃的。

“至少今晚是这样。”我断然答道。

“他真的是你的亲哥哥?”秦一行疑惑地问。

“没错,”我没有加以解释的兴趣,关于我们血缘的故事,那原本就是难以简单述说的话题,“他也在这座城市里,从事物流业务。我以前早就和你说过了。”

秦一行居然出乎意料地提议,请舒洋进来坐一坐。我意识到这绝对不亚于登临蜀道,这绝对是舒洋不可能接受的热情,我当即拒绝。秦一行没有再说什么,等于默许了我的决定。我终于走出住宅,拉着舒洋的手向楼下快步走去。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正如波如澜。我更加不相信什么偶然了,这世间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偶然,所有的发生都一定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有些东西注定了是一个人想躲都躲不开的缘,抑或是想逃也逃不掉的劫。

他的情绪一直无法自持,直到我们走出住宅小区的大门时,他还不时地哽咽着。他不时地哽咽,不断地吸引着行人的注意。我坚持要与他找一个地方吃点儿饭,毕竟已经到了晚上用餐的时间,再加上他全天的投递业务已经完成。可是不管我怎么坚持,他都坚绝不从,我只好依了他。不知不觉间,我们居然来到了离我所住地方不远的绿山公园。这是依山而建的市民休闲场所,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一早一晚游人如织。我明白走进这里聊一聊,是舒洋能够接受的地方。我们朝着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避开了人群,避开了喧嚣。

天色渐晚,星火萎残。

我们的心早就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沉重。

舒洋已不再哽咽,可是他居然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一条长凳前,我坐了下来,他犹豫了半天才勉强坐到了我的身边。这一刻,我感觉出了他心里的矛盾,在他的眼里,我似乎不再洁净,也不再纯真。他又无法拒绝我此刻的柔软,拒绝我此刻的真诚。我们的目光平行着弥散在远处夜色的朦胧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口问道:“你非常恨我?”

他没有回答,甚至是依然没有看我一眼。

我看了看他,再一次问道:“我是不是让你太失望了?”

他终于侧了侧身子,“你与他走到一起有多久了?”他没有等我回答,又郑重地强调,“这是一个五十岁开外的男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依然没有说话,我脸上的温度在迅速地攀升,只是夜色模糊着我面颊的绯红。

他态度严肃,“你爱他?”我依然没有回答,他又一次加重了语气,“我问你是否爱他。”

我终于发作了,“爱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话音刚落,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并没有劝我,反而继续指责着我:“你这不是把自己的未来都糟蹋了吗?”

“未来,未来?未来在哪里,我有过未来吗?”我一边哭一边说道,我突然把头转向了他,“你告诉我,我的未来在哪里?我整天近乎像是一个通缉犯一样,躲了今天躲明天,躲过了初一,还得躲十五?就连正常地坐一次高铁,甚至都不能心安理得,只要需要身份证的地方,只要检查严格的地方,我都必须躲避着。直到现在为止,我有过无数次的工作机会,可是哪家正规的单位敢要我这样一个‘黑人’?”

我继续哭着。

“这也怪我,都怪我的存在。现在说来已经没有用了,可是我相信存在就是合理的,我相信这件事迟早是会解决的。”

“迟早?我多大了!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我工作没有着落,生活没有保障,更不用说居无定所了。”

“这么说这个男人能帮你解决这些问题?”舒洋的情绪似乎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默然不语。这在舒洋看来,也许等同于默认了他的观点。

“这么说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抛弃了李东?”他又一次严肃起来。

“天哪,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双手抱头,几乎是喊叫着。

“那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与李东分手的?你最好是不要让我总在猜测你。”

几分钟之后,我慢慢地平静下来,我终于将我与李东的故事,慢慢地如实地道了出来。从当初去C城医院里看望他直到眼下,我与他是怎样一路走来,李东又是怎样给了我无尽的关怀,而他又因为与我的关系,竟然遭遇着舒洋的几次误解,这种种情况,我都如实地道了出来。

当我重新提起我是怎样搬到了秦一行的住处时,再也不能像此前那样坦诚了。我不能如实地告诉舒洋我与秦一行之间发生的真实故事。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告诉他,我对他是有所求的,是因为他承诺过我,承诺我将还我一个真实的自己,为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生存空间,他将会还原我生命中的真实需要,而不是那一张花一百元钱换来的始终让我提心吊胆的假证。

舒洋流泪了。

黑暗中,我仿佛感觉得到他泪水的晶莹。那泪水近乎一直伴随着他,伴随着他向我道出了当年家庭的许多实情。他那一句句真情的道白,像是强酸腐蚀着我柔弱的心,灼伤着我的眼前和过去。那一处处心灵的平地,仿佛顿时便成了一道道的坎、一道道的沟……

舒洋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多少年前的发生。此前,完全是因为我的拒绝,因为我对舒洋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让他失去了讲述的可能,也让我失去了倾听的机会。原本早在很多年前就应该让我知道的故事、让我明白的事理,居然在多少年后的这个夜里才走进了我的心灵。

我哭着,听着,又不时地感叹着。

我根本想象不出这是与我相关的人生,这是和我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纠葛。

原来,舒洋也和我一样根本就不是我爸爸妈妈的嫡出,他也是一个由我爸爸抱养的孩子。那是一对从城里来的大学生一起生活时生下的孩子。

舒洋的妈妈大学毕业之后,怀着一腔理想去了爸爸当时所在的村办小学校教书,她是因为忘不了自己偏远家乡的孩子们,无法接受正常教育的情景,才决定大学毕业之后去农村任教。当时她刚刚恋爱,她的男朋友最终决定跟着她去了农村。他们本来是约定好两年之后返回城里登记结婚,可是没有等到他们回城,孩子已经出生了。那时,舒洋的妈妈已经认同了自己在农村小学的生活。她决定留下来继续与那些土生土长的孩子在一起。可是也同样是这两年多的时间,却让舒洋的爸爸打了退堂鼓,他在无法说服自己的爱人跟着自己重返城里的情况下,在一个天还不亮的早晨,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从此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忧思与愤怒仅仅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击倒了舒洋的妈妈,她患上了肝癌。她含着一腔的惦念与不舍,终于没能挽留住自己年轻的生命。

临终前,她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比自己大得多的一个学校的姓舒的老师——也就是后来舒洋的爸爸,也是后来我的爸爸。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所有的秘密,居然天衣无缝地淹没在了我童年与青春的天真里。

“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我知道得也很晚。”舒洋解释道。

原来,此前舒洋说我的身份问题与他有关。这一刻,我才慢慢地明白,当初乡里补办户口时,其实已经是很关照了,因为当时我们家里不仅仅有哥哥舒洋,还有我和姐姐,而这三个子女当中,竟然有两个人没有户口,还都算是非婚生孩子。乡里为哥哥的户口正式做了登记,并没有收取任何费用。而我竟然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这些?”我又一次哭了。

“你对我极度地反感,甚至是一味地排斥,让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接近你,而有限的几次接近,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我述说的机会。”舒洋的眼睛里又一次浸满泪水。

“当初离开家时,尽管你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可是我根本就瞧不起你,瞧不起。至今我也瞧不起你,你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男人。”我毫无保留地表达着这些年来积压在心底的郁闷。

“其实,在我走出大山之后,又回去过一次。我是偷偷地回去的。”舒洋显然是想淡化我对他的指责。

“什么时候的事?”我好奇地问道。

“是在爸爸去世之后,也是在你早就离开家乡之后。我偷偷去过爸爸的坟上,在坟前守护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匆匆地离开了村里。我根本就没有回家。”

“你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我疑惑极了,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瞬间,这似乎更加剧了我对舒洋的厌恶。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无情无义?

月光朦胧,朔风凄厉。

我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冷,接下来他讲述的故事更平添了我内心的丝丝凉意。

原来,当初舒洋离开家时,正赶上爸爸病了,爸爸治病与他要上学都同样需要一笔钱,而当时家里连借贷的钱加在一起也仅仅就只能拿出那么多钱了。当时完全是爸爸自己做出了放弃治疗的决定,也放弃了试图用这笔钱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机会,最终让舒洋离开家乡走进了大学的校门,而且叮嘱他永远都不要回来。爸爸当时还叮嘱他将来要照顾好我这个妹妹。

他终于告诉了我,爸爸为什么曾打算过用那笔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时候,当爸爸把舒洋接来家时,姐姐已经出生。妈妈当时是极力地排斥接纳这个孩子的,爸爸则一味地坚持要留下他。也许是爸爸执意坚持的缘故,妈妈开始四处造谣说这孩子一定与爸爸有关,一定是他非婚生的孩子。

正是因为这一点,妈妈居然与爸爸打得一塌糊涂,他甚至逼着爸爸将孩子送人,被爸爸断然拒绝。舒洋告诉我,爸爸就是在那时患上乙肝的,多少年后,他居然又得了肝癌。

舒洋哭着告诉我,他五岁那年,妈妈下地干活前,把当天喂猪的任务交给了他。那天正好邻院的两个小孩子跑过来找他玩。因为玩得上了瘾,他居然把喂猪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妈妈回来后听到猪疯狂的叫声,又发现了猪根本就没有喂过。就为这件事舒洋竟然被罚了两顿饭,连续两顿他没能吃一点儿东西。当时他却并不知道他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

正是因为类似这样的原因,他才在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有打算回去过。如果不是为了回去看看爸爸的坟在什么地方,他肯定是不会回去的。

没有回去之前的好长一段时日里,他常常会梦到爸爸,会梦到爸爸的千里孤坟,又觉得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担爸爸的凄凉。他才毅然决然踏上了回乡之路。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又一次失声痛哭,夜色里,哭声弥漫,寒彻心骨。

舒洋向我靠了过来,我一下子扑到了舒洋的怀里,两个人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不断地滴在我们的身上,滂沱如雨。

这一刻,我是怎样自责啊?

我委屈了舒洋,也忽略了爸爸的厚重。我只是极其肤浅地看到了爸爸朴实、善良的一面,却忽略了他身上更多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是在用选择性失忆,极力排斥着他留在我心底的那佝偻而并不高大,仅仅只有不足一米七的背影,以铭记他灵魂的伟岸。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到爸爸人格的伟大。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男人真正的伟岸与担当,绝不仅仅取决于他的身躯是否高大与魁梧。

这是怎样大道至简啊!

爸爸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善举,他拯救的不仅仅是我和舒洋脆弱的生命。实际上,他也是在拯救人类已经渐行渐远的良知。

这一刻,我突然想到,爸爸对我而言——是一个男人的担当,是一种母爱般的滋润,是连接我精神的脐带,我正是从那脐带上脱离了故土。我浑身的泥腥味弥久不衰,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曾经的存在——尽管我是亦步亦趋地艰难走来。

平凡即是伟大,当一个人自然而然地主动接受了平凡,而且没有胁迫,没有勉强,也没有附庸风雅,那他一定是悟出了生命的本真,感觉到了生命中需要满足的东西其实就是那么一点点。多余的都是生命之外的炫耀与浮夸,一种试图通过复杂掩盖什么的内心的虚伪。而爸爸并没能给我和舒洋留下一份物质的丰盛,可是他却给了我们对生命尊重的启示,还有做人的善良与襟怀。

我们走出公园时,早已过了午夜,这里空极了,静极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空,可以谛听的静。

舒洋还是把我送到了秦一行住宅的楼下。分手时,我看到了他眼睛里又一次流着泪水,我劝他别哭,我们会再找机会见面。他居然顿时哭出声来,也许是因为我不能理解他如此悲伤的心情,不管我怎样劝他,他只是一味地哭着。

那一刻,他伫立于夜色之中,久久没有离去。穿过小区内夜色里幽暗的灯光,我一下子透视出他仿佛异常痛苦,仿佛心如刀绞。

此刻,他湿润的眸子里的那丝渴望,仿佛缭绕成了我心底的一缕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