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之后,并没有见到流星,我知道流星是去见余大勇了。关于人肉搜索的事,我似乎还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知道这是因何而起,总算是让心绪平静下来一些。

下午四五点钟,我先去了爸爸那里,我又一次去了夜市。我的心态仿佛比前一天好了许多,我虽然依然没有喊出声来,却开始对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主动地推介起那些“孤儿”来。不时地有人蹲下身来,翻动一番,最终还是大都放弃。直至晚上九点多钟,我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只好悻悻地离开了那里。我在爸爸家草草地吃了几口剩饭,为的是回家不让流星有什么疑问。当我从爸爸家辗转到流星的住处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

流星早就回到了家中,一直坐在电脑前等着我回来。不知道是何缘故,我只看了流星一眼,就再也不敢正视她,仿佛怕她看出我的破绽。我更害怕她问我去了哪里。我的担心并没有抵消她的猜疑,她还是问起了这样的问题。她问我为什么接连两天都会回来得这样晚。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有意识地回避着她,我走进了卫生间。当我走出来之后,流星依然不依不饶。我根本没有认真去编造谎言,不论我怎样用心,都不会那样天衣无缝,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因为我刚刚回到故乡,根本就没有机会参与那么多的社会活动。当流星继续不依不饶时,我便顺口说了句,“去爸爸家了。”

我知道这样说有些拙劣,可就算是我认真起来,像编织花环那样编织谎言,我也无法编织出美丽来。流星产生了新的疑问,“昨天晚上刚去过,今天怎么又去了?有什么急事吗?”

我顺口回答,“爸爸是想通过他的一个老同事帮我找一份工作。”

流星坐直了身子,像是来了精神,“你爸爸还有这样的同事?你就不要抱什么幻想了。他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找一份工作是多么艰难吧?即便是有合适的工作岗位,你如果不使银子,也多余了。我的一个同事的妹妹是学医的,大学毕业之后,忙乎了快一年了,也没有着落。她明明知道第一人民医院需要医生,也有人想帮她这个忙,帮忙的人当时就提出来需要二十万元。”

我打断了她的话,“就算是她进到医院里,这笔钱给谁?”

流星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咱们不管这钱给谁,反正是她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否则,连机会都没有。”

我们扯得越来越远,正好也转移了流星的疑问。我果断地抓住这样的机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让余大勇为我保密,我却想逼迫流星就范,“你下午去了哪里?”

流星先是楞了一下,“怎么想起我来了?”

“去忙乎人肉搜索的事了?”

“看来是让我猜对了。”

其实,余大勇已经将我出卖了。将我出卖给了流星,流星下午确实去了他那里,流星也知道我上午已经与余大勇见过面。流星向我道了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指责她。说到那四个彪形大汉的野蛮行径的时候,流星仿佛比说起我的事来还动情。

我理解她,就算是抛开一个记者的身份不说,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当听到有人向自己倾诉这种丧失人性,丧尽天良,颠覆人伦的恐吓时,还能无动于衷吗?其实,当我离开余大勇的时候,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就被这件事纠缠着,流星用违背我的劝告的代价,想努力去捍卫一个女性的尊严,她没有做错什么,这与她在德国汉堡救下我时的那种行为,显然是异曲同工。

流星自然地坦白了下午与余大勇见面时商量过的事情。下午,流星已经将一个声明发在了自己的博客里。她在声明中重申了自己与烟草局长的瓜葛一事纯粹是无稽之谈。我对她这样做,从心底里赞成。这件事也只能仅此而已。

流星还告诉了我一个利好消息,她准备在短时间内回报社上班。余大勇已经帮她做好了报社领导的工作。报社领导并没有表示反对。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我们刚刚起床不久,我便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只是让我上午去他家里一趟,说是有事要找我。

流星已经知道我与爸爸通话的内容,她知道我爸爸让我去他那里。

流星在我还没有出门之前就离开了家,她说想去洗一个桑拿。她走出家门之后,我接到了一个还在德国上学的同学的电话,他想与我在电脑视屏上聊聊天,想了解一下我回国之后寻找工作的感受。他父母不想让他回国就业,他自己一下子也没有了主意。我在网上与他聊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应该去爸爸家里的事。

快到中午时分时,我走进了爸爸的小屋。还没有等我与爸爸多说什么,流星竟然走了进来。这让我顿时惊呆了。我害怕她看到堆在房间里的那一堆服装尾货。她是一定会问起此事的,我怎样向她解释这一切呢。

此刻,我已经顾及不了爸爸找我回家是因为何故了。

我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那般胆怯。我紧张地迎接着流星面对那堆尾货时疑惑的眼神。

41

流星一下子就感觉出了我的异样,她径直走进了那堆“孤儿”,看得出她已经将那堆东西与我联系在一起了。我感觉到了爸爸目光的焦灼,焦灼中有那么多的无奈与难为情。流星不停地翻动着那些东西,却什么也没有说。当她直起身来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中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斥责和抱怨。她近乎冷静的让我有些胆怯。

“这两天你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个?”流星终于向我提出了问题,她的态度依然是那样地冷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了解她的缘故,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内心的那份失落。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流星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坐到了我的对面,“你打算做多久?”

她的眼睛已经潮湿了。

我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话。我是不难回答她的,只是此刻我想到了与爸爸签下的那份君子协定。流星的主动发问,把我爸爸摆脱了出来,爸爸已经不需要再为我保密,这避免了爸爸此刻的尴尬。可是我没有想到,爸爸找我来竟然也是为了这件事,他原本是想与我单独见面。流星的突然到来,像是在他的大脑中植入了木马病毒,程序已经被打乱了。爸爸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像徐庶进了曹营,一言不发。

流星却是那样地成熟,成熟得让我无法相信她是一个比我晚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的八零后,成熟得竟然让我不敢在她面前掩盖什么,成熟得让我此刻不敢正视她。流星起身站在我身边,我依然坐在那里,她的手先是放在了我的头上,一阵漫游之后,滑动到我的肩上,“对不起,是我让你回到了故乡,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是不会这样无奈的。”

那一刻,我从来就没有感觉到我竟然是那样地脆弱,脆弱得像是一个孩子。我哭了,我像是一个被冤枉了的孩子,感觉到了被正名之后的无辜,我的情绪一下子倾泄了出来。

我有一种将头依偎在她怀里的渴望,我没有哭出声来,那是因为我顾及到了爸爸的目光。

此刻,流星让我领悟着高远纯净的感动。那超越语言,跨越心灵的问候,让我像是坐在一盏烛台前,呼吸着暗淡中的昏黄,尽管昏黄,却让我感觉到了人性的温度。

我知道尊敬使人高贵,爱会使一个人坚强,我像是盲人感受到了色彩,我浸润到了充满人性美的关爱。

如果不是因为流星的出现,我是不会承受这样的无奈的。可是如果没有流星的出现,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是我对流星那句话做出的第一反应。可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来。那是因为那样做会让我感觉太书生气,也会在爸爸面前泄露了我曾经自杀的天机。即便是此刻知道此事,他也是不能容忍的,他不能够容忍他的儿子那样地懦弱,他不能够容忍他的儿子曾经那样轻视过他赋予给我的生命。这是我所想象得到的。

我的目光移动到爸爸身上,爸爸表达了他的观点。

这时,我才知道爸爸找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原来,当我不容分说地要将服装尾货送到他那里的时候,他就产生过疑问。可是他已经无法阻止我那样做。连续两个晚上,他都在我带着东西离开他那之后,一个人悄悄地尾随在我的身后,他站在离我不远处的阴影里注视着我的行踪。他显然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市的消费群体对我这种行为的需求,他当然知道我这样做的最终结局。他更在意的是我的心理感受。当前一天晚上,他先我一步回到家时,他一夜几乎没有入睡。第二天早晨便打电话让我前去家中,就是想让我立即中止那份无奈。

爸爸泄露的天机,像流星的关爱一样,又一次感动着我。在这感动之中,我仿佛还有几许内疚。已经到了应该为爸爸操点儿心的年龄,还让爸爸如此牵挂,我顿时便感觉到对不起爸爸。

我将这批服装尾货的来历告诉了流星,我在流星和爸爸面前明确表示,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事了断。我努力地打消着流星与爸爸的顾虑,我竟然在爸爸这个鲁班面前弄起了大斧,“其实世界是一面多棱镜,悲观者看到的是自己没有什么,而乐观者看到的是自己拥有什么。”

流星与爸爸当然都知道,那不是我此刻心里的真实感受,我只是在他们面前做秀而已,我远没有像大海一样虚怀若谷。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爸爸站了起来,从另外一个房间里拿出了一个东西,交给了我。那是一个存折,那是他的工资存折。我执意不肯接受,存折在我和爸爸之间不停地来回传递着,像是火炬传递。我终于发火了,我是含着泪在他面前发出了近乎怒吼般的声音,“爸,我不可能这样做。这是不可能的。”

存折终于在爸爸手里停止了传递。

我和爸爸的眼睛里都同样充满泪水。

爸爸说了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天生我材必有用。”

因为爸爸是教书匠的缘故,他的书面语言远比口语多得多。李白这句《将进酒》中的名句,还在我没出国之前,就听他吟诵过无数次。此刻,他又一次这样告诫我,我仿佛比任何一次听起来,都更加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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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流星一起离开了爸爸家,走到一楼的楼道里时,走在前边的流星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不知道何故,还没有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她一下子抱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已经是潸然泪下,我同样抱住了她。那一刻,我们几乎都忘记了那不是属于我们示爱的环境。可是我们却深情地拥抱着。

几秒钟已经过去,流星才说出了一句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将工作为你落实好了,你是不可能回来的。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流星几乎哽咽了。

这时,我才明白,流星刚才的表现,几乎也是在我和爸爸面前做秀。看来,脆弱不仅仅属于男性或者女性某一个性别。

一对老人走了过来,不解地看着我们。我轻轻地松开了手。我回答着流星的话,“你想错了,不是这样的。你还怀疑我的真诚?我真的是因为你回来的。没事,别想那么多。”我又重复着李白的那句名言,“天生我材必有用。”

走出走廊的时候,我们慢慢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我告诉流星,我会把那些服装尾货再尝试着处理一下,算是一种社会实践。白天我将依然全力以赴寻找工作。

流星告诉我,她初步打算最近这一段时间去上班。余大勇始终都在暗地里为她做着工作。前一段时间那种可能失去工作的危机感,已经渐渐地淡化。因为她这段时间没有去上班,本身就淡化了别人对她的关注,尤其是淡化了有关部门对她的关注。

走到银杏街时,我们分手了。

流星知道了服装尾货的事,反倒让我心理上轻松了几分。晚上我名正言顺地去了地铁友好路车站。我以为乘坐地铁的大都是一些寻常百姓。我就是想去那里试一试,我是想在最快的时间内将手中的东西处理掉,也为自己增加一点儿收入。我看了半天,在几个摆地摊的中年人面前,寻找到了一个缝隙潜伏下来。不远处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那里拉小提琴,周围还有一些围观者。我很快便将东西摆在了地上。没过多久,不时地有人光顾我的地摊。我热情地与他们交流着。全然没有了第一天摆地摊时的那种尴尬。不到两个小时的工夫,我就有了近二百元的销售额,这给了我很大的慰藉。

就在我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我的身边划过,我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是一位中年女性,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她,中年女性也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我。显然,她也产生了与我相同的感觉。就在目光邂逅的那一刻,我们彼此一下子都认出了对方,我们惊讶着。中年女性停住了脚步,站在我的面前,疑惑地目光瞬间便在我的脸与地上的那些东西之间来回转移着。我已经完全想起来了,那个中年女性就是李诺,是那天我去她的服装公司应聘时,见过的那个老板。

一种不解和惊讶成了李诺脸上的主旋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在她面前,顿时便生出一丝尴尬。我仿佛有着一种像是偷了人家东西的感觉。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不想与她遭遇,更不想与她交流。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你怎么会在这里干上了这个?”李诺终于将心底的疑惑倾泻出来。

“帮帮朋友的忙,帮帮朋友的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回答她。

李诺当然不相信我的话,“你还没有找到工作?”

李诺一下子辗碎了我的谎言,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编织美丽,我低下了头。

“还没有找到工作?你是不是特别需要钱?”李诺的目光仿佛在我的脸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已经不能再在一个这样关心我的近乎陌生人面前保持沉默,“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先出来找点儿事干。”

“那你也不能出来干这种事啊。一个硕士研究生,总应该干一点儿稍好一些的工作才对。”

我又一次沉默了。

“你离开我那之后,我又亲自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为什么不去我那里?我那里水太浅,养不了你?”李诺非常认真。

原来,李诺是在附近的饭店里与人聚会后,走到地铁附近的停车场准备开车时,意外地发现了我。

她蹲下身去,提起了铺在地上的塑料布的一角,“走,将这些东西都装到我的车上去。你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我全收下了。”

我楞楞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还楞着干什么?”

李诺的表情像是一股热带风暴,让我猝不及防。我坚持了几分钟之后,顺从了她。我将地上的东西放进了她轿车的后备箱里。

我不得已坐到了她的身边。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是那样地不自在。那是我的心理在作怪,我仿佛意识到这种美丽的邂逅不应该属于我。

李诺不容置疑地让我答应她,明天她会安排一个人专门来找我,将那批东西拿走。她的理由让我将信将疑,她告诉我,她最近需要送一批东西去农村,完成扶贫任务。

她还让我答应她,去她那里上班。为了让我承诺下来,她告诉我,如果我有了新的工作选择,她会目送我远去。

43

当我走进流星的住处时,已经很晚了,流星竟然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近乎一天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系过,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忙碌着。我的心仿佛无处着陆,我在房间与厨房之间走了几个来回,便拨通了她的手机,她拒绝了接听。显然她已经听到了手机的铃声。我的心里更感觉到奇怪。几分钟后,我接到了她的手机短信,她在短信中告诉我,她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我肌肠辘辘的生理诉求,淹没在了焦急的情绪里。我迅速地将电脑打开,找到了她发给我的那封电子邮件。

我便浏览起来。

新奇你好:

这几天经历的这些事情,让我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我有太多的话想与你交流,有太多的想法想与你沟通,有太多的情感想与你倾诉。因为我今天临时需要出差,打乱了我的计划,等回到秦州时,怕是便缺少了这样的情绪。再者,我还担心我不在秦州的这段时日里,还会生发出什么大的变故。因此,我在飞机上给你写下了这个电子邮件,下飞机之后,将随时发给你。

新奇,在这段时间里,想必你的内心世界是痛苦的,甚至是极其痛苦的。我不知道你是否因为自己所遭遇的挫折而后悔回到了我的身边,哪怕是瞬间的感觉。你从来就不曾在我面前正视过这一点。可你还是让我有了一种感觉,有了一种如果你不回到祖国,便不会有这么多心理压力的情感的外露,那不是你执意要那样做的。我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点滴。因为即便在你结束学业,最终决定回国之前,还有公司向你发出盛情邀请。我感谢你那段时间的毅然决然,那是在我们的荷尔蒙已经得到了充分挥洒之后,在我们彼此之间已经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的情况下,你依然钟情于我,为了我决定回国。你无法想象我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动。

我更感动于我们的爱情突破了现代社会年轻人爱情的时间局限,却依然芬芳不减,香馨迷人。你还一次次地让我洋溢在两年前那**的浪漫里。我从中感觉到了你情感的真挚,感觉到了你的热情依然。

可是我在这段时间里,却不时地因为你目前的处境而备感内疚。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让你回到了故乡。从你决定回国的那一刻起,应该为你承担一点儿责任的意识,就潜伏在了我的内心之中,我为此努力过。可是我没有想到最终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不仅仅对你造成了伤害,对我也同样如此。那种世态炎凉的浊流,不应该过早地流入我们的心田。这似乎有几分残酷。

这些天来,你已经目睹了我的境遇,你和你爸爸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为我担忧过。对不起,这对你,尤其是对你爸爸来说,是那样地不公平。我一个还远没有进门的儿媳,这样早地给他造成心理上的负担,实在是不该之至。不过,我并不后悔我那样做,因为我分明感觉到,如果是你,或者是你爸爸遇到了我所遇到的那般境遇,你们同样不会无动于衷。其实,我也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尽了一份道义上的责任而已,而且那都是良心的趋使。只是眼下这种良心,在我们生活的周围实在是过于紧俏,所以我才被这样关注着。

这一切,都没有给我增加过多的负担。而对你,我却有着一种负疚的感觉。你本来是会比我有出息的,可是你却因为我而处境窘迫。我的心理多有不安。

今天,当我看到那一堆服装尾货时,我顿时便有了想哭的冲动,我强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悲怆。为的是不让你自卑于我的鄙视之中。我感动于你的坚强,我惊讶于你的倔强。你让我看到的再也不是在汉堡海边上那个想轻生的大男孩儿。可我更明白你的身影不应该印在地摊上,哪怕仅仅就是为了暂时得到一份收入。

你已经那样做了,而且是背着我做的,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件事情了结。我希望你不要再走得太远。相信你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我临时决定出差去一趟海南,几天之后就会回去。好好地等着我回来。

有事给我发电子邮件。

我看完电子邮件后,尽管已经知道流星感觉到了我的坚强与倔强,可我还是觉得在流星面前,依然自愧不如。我急于拨起流星的手机,她的手机已经关机。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的心里更加不安起来。我没有想到,我一直隐藏着的心理感受,还是在我不经意间浸润了流星的心理环境,她早就有了感觉。其实,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只是对回到故乡后发生的一切,缺少成熟的心理准备。我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知道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眼下面对着的生活困境,是因为我的诚惶诚恐,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心理压力。

我必须同样将这一切告诉流星。

44

在回到故乡后的时日里,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在流星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没有她陪伴的孤寂的夜晚。这一夜,是那样地漫长,是那样地幽黑,我像是涌进了一个幽黑的时间隧道。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电脑桌前,不停地看着流星发给我的电子邮件。我在猜测着她此刻的心理感受,我想象着她在南国的某一个房间里是怎样一种状态。已经到了下半夜,我依然没有丝毫睡意,相反却开始牵挂起她的突然出差来。是什么事情会让他这样匆忙而别?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想到了余大勇,想到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当我想到他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不应该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惊扰他的酣梦。

我开始回复流星的电子邮件。

流星:

在回国后的短暂时间内,你让我再也无法适应没有你的生活,哪怕就是这样短短的一夜。

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我依然坐在电脑前。我在你今天于飞机上为我营造的爱的风景里游览,已经不只一次了。每一道风景,都让我印象深刻,每一处深情的表白,都让我流连忘返。我就像是攀缘在你美丽的山峦之上,跋涉在你幽秘的沼泽之间。

你是了解我的,我确实是遇到了不曾遇到的困窘,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我甚至会潦倒会落魄。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几年前,我爸爸患上的癌症,仅一次治疗就耗费掉了他近乎全部的积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中断了我在国外的学业,靠打工积攒学习和生活的费用,这样才得以完成学业。也正是因为我在国外的留学生活,才让我的家庭面对困窘。我的出国留学与那些有钱人家或者贪官们的子女比起来,实在是一次甚为荒唐之旅。所以,当今天上午,不,现在说来应该说是昨天上午,当我爸爸拿出他的工资存折递给我时,你可以想见我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且不说我对家庭应该担当什么责任。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年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是应该有所担当的,应该给予她的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精神上的关爱,当然还应该包括生活上的保障,起码包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可是当你不久前遭遇尴尬时,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徒叹自己的一腔热情,却连一份工作的机会都找不到,哪怕是给我一个机会也好。我只能一次次地暂时降格以求,谋求一份能够在你,在我爸爸突然需要时,能够给予的一份补充生命所需能量的担保。

这就是我感觉到的诚惶诚恐。

我由衷地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当你的手在我的头上划过的那一刻,仿佛扫**了我对你在知道我的秘密时的那种惶恐与蔑视的预感。因为有了这又一次心灵的邂逅,今后不会让我再有这样的自嘲。

流星,我是因为你而来。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尽了努力。尽管眼下我还无法抖擞,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你为我承担更大的心理压力。目前我所遭遇的困窘,固然有我自身的原因,比如我如果能够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农民工那个群体之中,哪怕是暂时那样做,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可是我做不到这一点,我爸爸急迫地将我叫到家里,也是想中断我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因为他曾经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送我出国读书,对我所寄予的期望绝不是那样降格以求。我们不得不承认,我所面临的困窘,还有诸多的社会原因,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关于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沉重,太庞大了。我不想说得太多。我就是想打消你的顾虑,不要再为此而心生烦恼。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如果真的像你所说,你已经感觉到了我不经意间的流露,那也真是不经意所为。我们都不是圣人。你我在面对压力时,尤其更需要心灵的放松,而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的所有的肆无忌惮,原本就应该是爱的挥洒,是情感的释放。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彼此之间还都是有所顾忌的。

就像是我没有将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都如实地在你面前流露一样,那天你也没有将你出外与那个中年妇女约会的事情如实地告诉我。

善意的谎言,源于我们彼此心地的善良。经历过这次困窘之后,我们还是应该重归在国外那段时日里的纯真,还是应该回归生活在校园里时的那份快活。我知道这几乎是天方夜谭。但我还是期望着。

流星,天快亮了。

我需要上床睡一会儿了。明天不知道还有什么新的事情需要我去面对。

对了,流星,我还差不点儿忘了告诉你,我很快就会将那批服装尾货做一个了断。你就不用过多地牵挂了。

等你早点儿回来。

吻你。

我着实有些困了,我将电子邮件发给了流星。我猜想着她会在白天的某一个时间里看到它。

上床之后,我抱住了流星的枕头,感受着她的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地睡去。

我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手机的铃声将我惊醒,我先是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当我接通手机的时候,那边传来了李诺的声音。

我迅速地坐直了身子,听她在述说着什么。

45

李诺来到了流星的家门前。她是坐着一辆面包车来的。她急切地催促着我马上下楼。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昨天晚上分手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她一定真的会再找我,可是我却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履行她的承诺,而且是她亲自前来。这让我近乎惊慌失措。时间不允许我多想什么,我三加五除二地走进了卫生间,洗了一下脸便朝楼下走去。

李诺坐在面包车副驾驶的位置上等着我。司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李诺催着我上了车。这时,她才知道那些服装尾货根本就不在我这里。我与李诺客气了一番,想谢绝她的好意,没有任何效果。我便引导面包车朝我爸爸家开去。

没有半个小时工夫,我们就将东西全部装进了车里。又过了一段时间,面包车开进了我已经去过的李诺的秦州市布谷鸟服装公司的大院。车开进大院的那一刻,李诺就离开了我们,临走前,她告诉我,卸完货之后,让我去她办公室找她。东西很快就被卸在了大院一角的一处堆满杂物的仓库里。

当我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的办公室里正有人与她谈着什么。她看到了我的到来,显然是匆匆忙忙地将那个人打发走了。她站了起来,指着办公桌外的一套沙发,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坐吧。”

她亲自动手为我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已经是第二次与她在她的办公室里见面了。这次见面,她让我仿佛感觉到我像是她的老熟人,抑或是座上宾。我有些不自在,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从哪里说起。

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我没有想到一个堂堂海外归来的学子,竟然去街上摆起了地摊。”

我的心一下子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那般。我像是迅速地洞穿了她的内心世界,她是因为对我的同情与怜悯才这样做的。同情与怜悯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立即便产生了一种尊严危机。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着,“这对你们这些做老板的来说是那样地不可接受?”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那样简单,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样呢?问题是你是一个海归,而且还是硕士研究生毕业,总应该物尽其用才对。不然,岂不是资源浪费?”

“那你认为我干什么,才不算资源浪费?”我丝毫没有有求于她的意思,可是我这样一说,却偏偏引出了她需要的话题。

“还是来我这里吧,我需要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她。我有些莫名其妙,她脸上的那份表情似乎有些复杂。我猜测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却丝毫挑不出任何破绽,公司就是她的,她就是这个公司的主人,她需要我,不就是她的公司需要我吗?我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是不是自己有些神经质?

“还不答应?”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压力。

我依然没有说什么。

她立即站了起来,离开了沙发,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不会勉强你,在你没出现之前,我的这个公司已经存在多年了,而且我的布谷鸟品牌的女性内衣,早已经是地方品牌。你即便是不来我公司,我的公司将依然会存在下去。”

她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已经感觉到我在她的眼里瞬间堕落了,已经堕落成了不识抬举的东西。我的大脑迅速地启动了应急程序,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在什么条件都没有谈的情况下,就一口应允留下来。难道仅仅就是因为那批服装尾货?难道就因为她一朝一夕的热情?我需要考虑一下,我留下来之后究竟能干点儿什么?

“李总,我听明白了,你李总是同情我,是怜悯我,而并非是你的公司需要我。”我终于选择好了切入点。

她犹豫了片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并不一定需要这份工作?”

我本来是进退维谷,她这样一说,我正好顺水推盘,“即便是需要,我也需要考虑我留下来能干点儿什么。”

我们之间终于出现了转机,李诺终于将目光重新移到了我的脸上,“我们几百人的企业,难道真的找不到一个适合你的位置?”

我又一次沉默了。

李诺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她的态度诚恳,“留下来吧,做一下我的帮手。我会慢慢地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那种摆地摊的生意,怎么会是你这种人干的呢?”

那一刻,我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是我在茫茫人海中,许久都不曾邂逅的真诚。

我们终于在心底签订了城下之约。

她用半个小时的工夫,介绍了一下公司的业务情况。当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她按下了办公桌上的按铃,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李诺让她带着我去公司的食堂吃饭。

这天下午,李诺郑重地告诉我,先在她公司的行政办公室熟悉一下公司的情况,她会慢慢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问题。

就在晚上将要离开的时候,李诺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摞人民币扔到了她办公桌上,那是离我最近的地方。她说道,“这是你的服装尾货钱,如果不够,就再说话。”

我感觉到那应该是一万元钱,我连忙回应,“不用这么多,不用这么多。”

我的这些话,在她那里已经纯属多余。

46

晚上,我在家里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情绪紧张地告诉我,爸爸正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天我还在爸爸家里见到过他,他并不没有异样表现,怎么会突然住进医院呢?哥哥告诉我爸爸是因为心脏有些问题,才去医院的。

我不由分说,便立刻下楼坐进了出租车,朝医院里奔去。

秦州第一人民医院位于市中心的位置,即便是夜间,那里也是人头攒动,几乎不像医院的感觉。我费了挺大劲才找到抢救室。抢救室里只有我爸爸一个病号。他的身边并没有医护人员,只有我哥哥一个人守护在他的身边。爸爸紧闭着双眼,神智却是清醒的,但是精神仿佛不像白天我看到他时的样子。爸爸感觉到了我的到来,他睁开了眼睛,我只是与他点了点头。哥哥告诉我,爸爸还是不时地感觉到心脏难受。

我不想让爸爸过多地说话,便与哥哥站到房间的一侧聊了起来。原来哥哥回家时,爸爸正呆在**,哥哥与他说话,他也不像以往那样对答如流,哥哥慢慢地发现了他的异常。当哥哥知道了他是哪里难受时,立刻决定送爸爸去医院。因为他知道爸爸不能有心脏方面的意外,因为爸爸几年前就曾经检查出心脏的一根主动脉血管狭窄,医生当时就告诉他需要做支架手术,被爸爸拒绝了。

医院的抢救工作还是迅速的,爸爸在用了血管扩张药物之后,症状很快得到了缓解。医生说爸爸心脏的支架手术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就做。否则,即便是症状缓解,再发作时也会是危险的。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个女医生推门走了进来,那是一副我熟悉的面孔。她的前胸挂着一个听诊器,两手放在白衣服的口袋里,头上还戴着白帽子,与我不久前看到的她,只是那张脸让我熟悉。我还是不费波折地认出了她,她就是我的高中同学辛然。

辛然看到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楞楞地看着我,半天之后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这里工作?”我所答非所问。

在此之前的两次见面,我只知道她是医生,是秦州医科大学毕业的。当时,我并没有过问她在哪家医院工作。我没有想到地球再小,怎么会小到这种程度。我竟然会这么巧地在这里遇到她。那天我渐渐地明晰了她内心世界的隐秘之后,我就决定远离她,不再与她单独来往,不是因为辛然多么不好,而是我早有怀抱。我必须规范我自己的行为。可是此刻我竟然会在这里再一次见到她。我与她难道有着什么缘分?

这是我瞬间产生的想法。

辛然点了点头,接着又一次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指了指爸爸,“这是我爸爸。”

辛然又一次愣住了,“这么巧,会让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哥哥目睹着这一切,也感觉到有些意外。辛然指了指我的哥哥,“如果不是他把你爸爸及时送来,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

我看了看哥哥,又转过身来向辛然点了点头。

辛然问了问我爸爸的情况,便拉着我的衣袖走出了抢救室。

我跟着她去了她的医生诊室。

她是在门诊值夜班,正赶上了我爸爸来就医。尽管我与她同窗三年,我们那时只忙于应付学习上的巨大压力,而从来就没有过走街入门的来往。她既不认识我爸爸,也不认识我哥哥,如果不是我的到来,她依然不会发现这层关系。

辛然向我详细地说起了爸爸的病情,与哥哥告诉我的那些情况完全一致。她只是更加强调着手术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我问起了手术的成功率和所需要的费用。她告诉我,根据我爸爸所做CT情况来看,马上需要做心脏支架的部位,一共有几处。根据情况,手术费用至少在三万元以上。

我们没有再多谈什么,她甚至没有多问我一句这段时间我的个人情况。我回到抢救室。爸爸的病情毕竟已经稳定下来许多,我主动让哥哥离开医院,我自己留在医院照顾爸爸。哥哥临走前,我们谈到了爸爸的手术费用问题。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明明知道无论如何也应该筹措到钱,为爸爸做这次手术,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将哥哥送出抢救室,坐回到爸爸跟前,两眼呆呆地注视着远处。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那一刻,我意识到太阳再温暖,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辛然因为我的存在,不时地亲自走进抢救室,观察着我爸爸的病情,也不时地问起我是否已经将做手术的事确定下来。我依然没有办法明确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在爸爸身边坐了一整夜,几乎彻夜难眠。为爸爸筹措手术费的问题,像是一叶扁舟,从未中断过在我脑海里的漂泊。

第二天清晨,辛然交班前又一次来看我,她告诉我已经为我爸爸开出了住院手续。

送走辛然后,我急切地盼望着哥哥的到来。我仿佛把不应该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47

我庆幸李诺那么慷慨地将那一万元钱早早地交给了我。如果不是她那一万元钱,我只能在哥哥面前尽显尴尬。昨天晚上,我在接到哥哥电话时,我立刻意识到爸爸住院是需要钱的,我就将一万元钱带在了身边。这让我在辛然面前,显现出了几分从容。我在她面前,像是有备而来。辛然已经将工作服换掉,她以我前几次见到她时的清秀形象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在她的帮助下,顺利地办完了爸爸的住院手续。

哥哥已经来到医院,在辛然引导下,我和哥哥一起将爸爸转移进了住院部。

我将辛然送到了走廊的尽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扫前两次见面时在她面前的谨小慎微。我热情地向她表达了我的谢意。尽管她并没有对我爸爸疾病的治疗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我已经很感激她。她的热情,已经俨然超出了我在这里所能够正常感觉到的温度。

我知道哥哥白天是应该睡点儿觉的。前一天晚上他开了整整一夜的出租车,晚上还需要去重复这样的工作。白天不睡觉显然是不行的。将爸爸安顿好了之后,我还是劝哥哥先回去休息一下。几经争执,哥哥同意了我的意见。临走前,他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万元钱。我并没有追问这些钱的来历,我知道即便是他自己的积蓄,那对他来说,也如同天文数字。他并没有女朋友,一直就与爸爸生活在一起,爸爸平时是不动用他的收入的,那是为了让他为自己铺垫一下未来。爸爸对他的牵挂远远大于对我的牵挂,因为爸爸看中的是我的发展潜力。尽管眼下我依然没有让爸爸看到我的潜力在哪里。

哥哥走后,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先给李诺打了一个电话,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我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我的目的是告诉她,我暂时不能去上班,为的是不让她再生发更多的误会。她听完我的述说之后,便爽快地答应了我,还安慰了我几句什么。

我马上又拨起了流星的手机。流星的手机竟然是关机。我几乎不相信会是这样,我又反复拨了几次,最终证明我并没有拨错电话号码。我下意识地猜测着,会不会是她还没有起床?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又一次拨起了她的手机。手机依然还是关机。我终于想到了余大勇,想到了应该问一下余大勇,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下关于流星的情况。

余大勇马上接通了我的电话,我马上向她问起了流星出差的事,他先是一楞。尽管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却分明感觉到他那时的感觉。他的反应是灵敏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其灵敏。我还是感觉到了有几分不对劲,我便马上又一次问道:“你不知道她出差的事?”

“知道知道。”

我已经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因为我开始时就已经将流星出差去海南的事说得一清二楚,我只是问余大勇,流星为什么关机。这给了余大勇从容反应的机会。我不能再说什么,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流星究竟是不是去了海南?余大勇究竟说没说实话?流星又为什么不在我面说实话?

我的脑子立刻乱了,乱得像一团乱麻那般无绪。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哥哥的身影才出现在走廊的那头。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一趟,出去见一下余大勇,当面弄清楚流星的出差究竟是不是公干。

几分钟之后,我便离开了医院,匆匆忙忙赶到了报社门口,坐在报社大厅里,我又一次拨通了余大勇的手机,我约他见面,他不太情愿,说他正忙着呢。我像是突然袭击,我告诉他,我就在报社的大厅里,不需要很多时间。几分钟后,他终于走下楼来,我们就在大厅里谈了起来。

开始时,余大勇依然还想为流星掩饰什么。他不时地回避的眼神,还是我让我透视出了他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他如实地告诉我流星出差究竟是不是他派出去的。他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实话,他并不知道流星去海南有什么事情,流星也没有告诉过他要去海南的事。余大勇只是从我的电话中,感觉到了我关注着流星出差的事,便那样替流星应付着我,完全是用心良苦。

我的疑问,已经不再单纯是流星手机的关机问题,而是流星是否真的去了海南?即便是去了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去那里?

我走出报社的那一刻,心中充斥的早已经不仅仅是疑惑。瞬间,我便开始怀疑起流星的心中是否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仿佛失去了自己存在的知觉,我几乎无意识地行走着,一种似乎毫无缘由的自责,油然而生。

关爱身边的给予,关爱关爱过自己的人,甚至关爱关爱过自己的人内心世界的微小的伤痛和他们心底瞬间的感受,那是植根于我心中的爸爸早年的告诫。如果没有这种基因的传递,我是不会选择在德国汉堡自杀的。

可是我为什么会忽略了这一切?是不是我只懂得与她风花雪月?是不是我只是把流星当成了我身边的一道风景?

48

离开余大勇之后,我几乎是无目的地行走着,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拨打着流星的手机,手机依然是那样无情地关闭着。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回到了家里。我迅速地将电脑打开,是想从那里寻觅到流星的真实踪迹。我真的看到了流星给我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我还没有看到它的内容,早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新奇:

我们相识相爱已经是几年时间了,自从我回到中国后不久,就更加剧了我盼望你回来的欲望,我由衷地盼望着你能早日回到祖国,回到秦州,回到我的身边来。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姨妈将要去美国,而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她是我的亲人之外,我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作为一个女孩儿,我多么需要有一个坚强的臂膀可以依靠,有一处温暖的胸怀可以温馨。现在我依然可以回忆起我盼望你早日归来时的焦急。

当你最终决定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我真的一夜都没有入睡。因为从你两年前答应我回国的那一刻开始,我依然怀疑你是否真的会成行,是否真的会回到我的身边来。我甚至怀疑我们之间的那份爱是否能够穿越时间的隧道?是否会跨越空间的悠远?灿烂于一座我们所熟悉的城市里。我以为我们之间的那份爱,尽管纯真,尽管真诚,也只能随着我们分居两国的残酷现实,而成为我们的记忆。充其量,我们也只能算作两个情人之间的一次美丽邂逅而已。你却用你的行为证明了如今依然还会有人为了爱,为了爱一个人,竟然会毅然决然,甚至是奋不顾身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我是感动的,我真的是被感动了。因为如今,即便是相爱的人,又有多少人会执着于相距万里之外的厮守。又有多少人会青睐漫长岁月里的忠贞。今天的人们早已经宽容了欲望的泛滥,尽管那并不一定是一种情愿。

我无意于指责什么,我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快乐于你所颠覆的许多人认为的最时髦的理念里,我只是逍遥于你赤条条的真诚中。

我没有想到,我对于你竟然真的会有那样大的吸引力,这是我不敢相信的。我曾经相信过我的美丽对你是有吸引力的,我同样相信一个人的美丽是很容易凋谢的,对对方的过度熟悉,常常是危机的开始。尤其是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仅仅有一两年,甚至是一两个月,更甚至是一两次的身体的相拥,就已经足够佐证彼此之间的相互拥有。而你却在已经拥有了我之后,真的回到了我的身边,而且我已经全然相信你确实是因为我,因为我而回到故乡的。我感动着,我至今还沉浸在这种感动里。

你在电子邮件中告诉我,不让我有更多的负担。怎么可能呢?

你毕竟是因我而来,而我却让你这样尴尬。在德国时,你不止一次地与我交流过,生活似乎不需要那么多的目的,不需要那么多的原因,也不需要更多的拼搏,只需要自然而然地向前走去。我知道那是你爸爸对你的影响。回到秦州之后,我才感觉到了梦想与现实的迥异。残酷的生存法则,让我体会着世界上兽性的凶猛,而我们所面临的残酷,有时甚至会比我们想象得更加不堪。即便是鳄鱼的猎杀,那也只是它的自然的本能而已,它从不过度地掠取,而我们人类在它们面前,有时还真自愧不如。

我决不仅仅是指责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

我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曾经用尽全力帮你,却显得那样地无能为力。这更增加着我内心的重负。你不时地安慰着我,会慢慢地好起来。我完全可以维持着我最低标准的生活需求,可是我却不能够让你仅仅为了保障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降格以求,我不能够接受有辱你尊严的选择。

也许,你可能会怀疑我这些话的真诚。你还记得我们在慕尼黑时,经常谈起过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的话题吧?西施与貂蝉都把美色奉献给了政治斗争。西施与吴王夫差相好,貂蝉与董卓拍拖,都是虚情假意,而不在乎于情。王昭君嫁给匈奴,把爱情献给了西汉的外交事业,其爱国精神固然可歌可泣,但从感情上说,她的出嫁决非因为情。杨贵妃牵手李隆基,显然更不是自由恋爱,不是因为她的被迫,就一定是因为她看重了他的地位。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出于一个原因,那就是爱,是一种发乎于情,而无法止于理的爱。即便是天涯,也会让我们天天缠绵;即便是海角,也会让我们时时牵挂。

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无视你现在的境遇。可是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丝毫不切实际的幻想。

新奇,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努力着。我也同样没有放弃。不是我对你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让我们感觉到幸福的理由。你是优秀的,优秀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仅仅以成功作为追逐的唯一目标,则可能会降低幸福的指数。来世上一遭,内心世界真实存在的幸福感,才会让我们感觉到生命存在的价值。这当然包括我们的尊严。

几天之后,我就会回秦州。手机我已经关掉,只是不想再让那些有关拆迁的问题打扰我。我感觉到了我的渺小。有事,发电子邮件。

想你。

此刻,我越发怀疑起她的行踪来。

49

我还是无法断定流星是不是真的去了海南,我还是无法断定她去那里究竟是干什么。我并不怀疑她对我的真诚。我们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对对方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如果那样,在我们相爱的时日内,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我们从容地远离。

我在房间内,不停地来回走着,有几分焦灼,有几分狼狈。

从流星的电子邮件中,我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如果她真的是去了海南,那么,她的此次南国之行,一定是与我有关系。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敏感,更基于我对她的了解,更基于我目前的窘困在她心中的重要程度,还基于我已经明确了她并不是因公出差,而且她明确地排除了与动迁那样困扰着她的问题有关。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为了我,而为什么却不能如实地让我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流星是一个非常有思想的人,这在她的同龄人中是不多见的。她像是她同龄女孩儿中的转基因产品,有着太多的与众不同和尚待揭开的谜底。她在我面前留给我的全然不像是一个她同龄人的那种感觉。有人曾经说过,爱是一种酒,饮了就醉了。当我爱上她时,全然不是喝醉了的那种感觉,而分明像是食用了大麻。尽管我从来就不知道吸食大麻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我分明已经上瘾。当我还没有走进她的领土时,我就有了占有她的欲望,每当我想到她时,就会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我就会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生理冲动。我的青春仿佛那时才迟迟到来。

她的坚强与坚韧,是早在我们相识时,就铭刻在我的心里的。不仅仅是在她拯救了我的那一刻,她是坚强的,在以后的任何时候,她都表现出了一种坚强。不是男人般的那种坚强,而是隐藏在内心世界里的那种不屈,那种柔韧中的刚毅,而不是一种外在的男性化的张扬。我无数次看到过她流泪,可那都是因为我,因为对我的思念和牵挂,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她面对困难时而潸然泪下。我自愧于我并没有成为她停泊的理想的港湾,她却不时地让我感觉到来自于她心灵深处的最动听的悠扬。让我感受到了一个来自于异性的锦绣般绚丽的飘舞和慰藉。她常常会让我如同步入伊甸园那般惬意与安宁。

她的这封电子邮件,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她内心的软弱,仿佛还有几许凄凉。我不知道让她感到凄凉的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这是我最为担心和不安的理由。

我的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我正在医院里的爸爸,我不能让哥哥长时间地呆在那里。我急匆匆地又重新坐回到电脑前,用最快的速度,开始给流星回复邮件。

流星:

你必须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真的去了海南?

我已经知道你出差很可能只是一种莫须有的理由,你此次的行为一定是与我有关。你所说的没有放弃为我的努力,究竟是指什么?我不解,我十分地不解。我需要你马上告诉我,我需要你马上回来。你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惶恐,是因为不知道你身居何处的惶恐。

流星,我甚至是没有你坚强,我早就对你说过,坚强不一定属于天下所有的男人。我害怕寂寞,害怕冷落,害怕意外。

我当然需要尊严,但我不需要让你为我过度地付出,以保证我尊严的鲜度。我宁肯与你守护着一份平淡,守护着一份古老,哪怕是守护着一纸传说,也不愿意让你我天天都惴惴不安。你纵有一千条理由为了我,我也不希望你失落于我的牵挂里。

你曾经在我最困顿的时候告诉过我,人生有太多的旋律可以演奏。我想我们尽可以不必追求用什么样的乐器去演奏这些旋律。这样我们很可能就会拥有许多属于我们的空间。

我爸爸突然住院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呆在医院里。清晨一对家长带着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盲童去医院就诊,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病去的医院,那个盲童从我的身边走过时,竟然发出了格格的笑声。那一刻,我的眼睛立刻潮湿了,我仿佛感觉到那个盲童透过他的那双眼睛,看到了世界的光明。

我知道我最缺少的就是这一点。

流星,这些话,应该是你告诉我才对,今天却颠倒了过来。不知道是否多余。

流星,我非常想马上见到你,见到你之后,我们一定会有更精彩的对白。

我起身朝医院里奔去。

哥哥已经到了应该接班的时间。他每天晚上都需要与上白班的另外一个司机交接班。我走进病房时,哥哥正准备给白班司机打电话。我的到来,促使他放下了电话。我目送着哥哥走出了病房。

爸爸的病情暂时趋于稳定,这让我和哥哥的心情有了缓冲的机会。只是爸爸的病情还只是暂时缓解而已,还必须按照医生的嘱咐,静静地躺在**休息,等着我们家属的最后决定。

晚上快到八点钟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会是流星打来的。当我接通电话时,电话那边却传来了辛然的声音。

她正在家里休班,却关心起我爸爸的病情来。这让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她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