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解开流星的死亡之谜,我决定乔装走进医院,侦查秦律师曾经的发现。我必须乔装,因为我如果与他们分庭抗礼,丝毫不会撼动什么。不然,那天我提出复印病志时,郑英礼决不会那样轻松应允。

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患者,不时地出没于医院里。那天,我看到了几个人气冲冲地走出了医务处的大门,其中三男两女。他们一边走一边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我从他们愤怒的对话中,感觉到一定是他们的亲属死在了医院里,而在他们看来,那一定是医疗事故或者在治疗方面并非是无懈可击。

我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后边,想走上前去,问个究竟,我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我害怕对方感觉到我的唐突。我看着他们消失在了医院大门外。

凑巧的是,第二天上午,我竟然又在医院里看到了他们其中的两位,那两个男人又朝医务处走去。我徘徊在医务处门外的走廊上,等待着他们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直到中午,他们走了出来,当他们走到医院大楼外时,我迎上前去,与他们打了招呼。我说明了我的用意。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正是与医院交涉他们的爸爸在医院里突然死亡的纠纷问题。

我们走到了一处僻静处,慢慢地谈了好一阵子。他们和我要探讨的问题并非完全相同,我却从他们那里知道,为他们的亲属治病的主治医生竟然也没有执业资格,而仅仅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硕士研究生。他是在几个月前取得了《医生资格证书》,却并没有取得《医生执业证书》。

他们还告诉我,在这家医院里,没有执业证书的医生正在岗位上操作的大有人在。我愕然了,我本以为流星所遇到的问题只是一个个案,却没有想到会变得这样普遍。

我以为我的深入,比秦律师的调查有了更大的进展。这天下午,我便与秦律师相约,走进了她的办公室。仅仅是十多分钟下来,她就让我感觉到,我所了解到的东西,她同样掌握了。在这家医院里,一些年轻的硕士、博士,还有外地来的进修医生,不仅拥有处方权,甚至有的还可以执刀手术。

我马上疑惑地问,“为流星手术的郑英礼不会没有执业资格吧?”

“那不会。我已经查过了,他是有执业资格的,他还是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她停顿了一下,“眼下,这个问题已经不是我们所能够解决甚至追究的问题。没有执业证书,不一定就是你女朋友之死的直接原因,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证明,没有执业资格与你女朋友的死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如果证明不了这一点,我们这场官司的前景就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

秦律师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一个书柜前,她从中拿出了一份材料坐到原来的位置上。那是一份杂志的复印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让我靠近了她,她指着复印件上的一个标题和我说道:“这是一份论文。”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东西。我看到了那个醒目的标题:《腰椎手术静脉血栓栓塞的风险及预防》,另一个标题是《腰椎手术急性栓塞猝死研究》

看完之后,我不得其解,秦律师又提醒我,“你看一看这两篇论文的作者是谁?”

这时,我才明白了秦律师的用意。原来,这两篇论文的作者都是为流星手术的主刀医生郑英礼。秦律师一定是从中看出了什么破绽。不然,她是不会这样用心地和我谈起这件事的。

她一边翻看着那份复印件,一边和我说着她发现的秘密,“这些天,我查阅了大量的这方面的资料。我发现了郑英礼的这两篇论文,仔细地阅读了它,我虽然不是很内行,还是从中发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和流星有关系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而是按照她固有的思维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在他其中的一篇论文中,提到了他在一度时间内,把腰椎手术的患者分成了两组,一组使用抗凝血类药物,一组不用抗凝血类药物。”

我最终知道了,她在发现了这两篇论文之后,又走访了其他医院的专家,她甚至还在网上查阅了大量的相关资料。终于弄清楚了这两种不同处理方法在临**会有什么区别。

她最后竟然做了最大胆的假设,假设流星被分在了没有用抗凝血类药物那一组,当流星出现了异常反应时,年轻医生于启明到场时的轻描淡写的处理方法,就是存在问题的,而且是严重的问题。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秦律师是因为她多年涉猎这个领域的缘故,还是另有高人指点,我佩服她律师职业之外的专业能力。

我不希望这样的假设成立,我更不希望流星假设被分在了没有使用抗凝血类药物的那一组,尽管那已无关轻重,可是我实在不想再一次面临人生的残酷。

151

秦律师仿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律师,她甚至担负起了侦察工作,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问题是不会有这么快进展的。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再向前推进。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尝试着又一次走进医院,我只是想直接与郑英礼谈一谈,因为他毕竟还不知道我已经委托律师的事。他更不知道我的手里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与他们分庭抗礼。

我敲响了郑英礼办公室的房门,办公室里的人告诉我,他已经去了澳大利亚,据说是去那里讲学。我又去找另外两名参与流星手术的年轻医生,我被告知,他们已经离开了医院,也已经出国了。

我只好走进医务处办公室。当我问起几位医生的下落时,我被无情地赶出了门外,他们已经非常敏感地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们并不熟悉我的面孔,我们从来就没有打过交道,他们却分明知道了我与流星的关系。想必那是我第一次找过郑英礼之后,郑英礼终于悟出了我的真实用意。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秦律师曾经告诉过我,依照这个行业的特殊性,我可以提出举证倒置,问题是那恰恰是医院最希望的,作为外行,我也只能任凭他们说什么算什么。于是,这一刻,我便下定了决心自己再度尝试一下。

那天,当我走出医务室门口时,正好遇到了辛然。那天与她谈过话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甚至是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她看到我时,仿佛有几分不自然,我知道她还对我曾经产生过的怀疑耿耿于怀。此刻,她看到我时,仿佛又多出了几分恼怒。显然,她猜出了我来这里的用意。

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做出了似停非停的反应,我知道这会更加激怒她。那是我那一刻下意识的感觉。当我意识到那样做的结果时,已经晚了。我看得出她见到我时,仿佛也想轻蔑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也许是因为她看到我那般无情的缘故,才站了下来,而且是那样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的面前,“廉新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听到了那个女人的挑拨?是不是?”

我一下子被她搞懵了,不是因为她的行为,而是因为她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是什么意思?她指的是什么?

我楞楞地注视着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的问话。

“你告诉我!你必须告诉我!”她又一次郑重地强调着。

“辛然,我听不懂你都说了些什么?哪个女人?”我真诚地询问着。

“你不要在我面前装什么糊涂了,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她的声音大极了。

我对她的过去并没有太深刻的记忆,我回到秦州之后,还从来就没有看到她这样激动过,即便是最初我在她的诊室里因为将那五万元钱还给她惹恼她时,她也不是这般严厉。

我知道我真的触怒了她,“辛然,我确实是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儿?你能不能冷静地告诉我她是谁?”

我倒是冷静的,我出奇的冷静,是因为我从她的话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冷静迫使她也冷静了下来。我四处环顾,想找一处人少的地方与她坐下来,想听一听她到底想说什么。我终于看到了化验室门外的大厅里只有很少的行人,只是不时地有几个人走过。

我走过去坐了下来,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坐下,我只好也站了起来,我们面对面开始了新一轮的对话。

“我早就知道你与那个女人好上了,她在你的面前说过我很多的不是。”她的眼睛是潮湿的,她说话的声音却平静了许多,“其实,他们之间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们之间情愿的事。她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去。”

我终于无法抑制了,我明显地抬高了声音,“辛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她,究竟是指谁?我不明白,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你就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躲来躲去了。李诺,那个叫李诺的女人与你早就有来往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那天在电梯门口见到她时,我才知道了这一切?”

“我的上帝呀?这都是哪跟哪呀?我终于明白了。你怎么会把我对流星之死的怀疑,与她扯到了一起?”我几乎是捶胸顿足,那一刻,我已经极度不安。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她说明白,我不知道我需要从哪里讲起关于我与李诺之间的故事。

我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我却并不知道事情会复杂到这种程度。刹那间,我又庆幸自己此刻与辛然的邂逅,如果没有此刻的邂逅,我将会遭遇怎样无辜的猜疑,我将被蒙在鼓里多久?

我需要她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需要她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把这件事与李诺联系起来?

152

那天,我与辛然的激烈冲突并没有继续下去,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谈话的气氛已经有所缓和,而是因为在那一刻,出现了让我没有料到的一幕。

就在我们准备重新选择一个地方,开始我们之间下一轮的交流时,一个我所熟悉的身影渐渐地走近了我,我看着他越发觉得熟悉,他的目光也不停地向我的身上聚焦。他走到我的面前时,竟然站了下来,我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尽管仅仅只有一面之交,他却曾经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你是李局长?”我先开口证实着自己的感觉,尽管他着了一身便装。

“你是不是流星的男朋友?”那个男人像是试探像是辨认。

我没有认错,他就是市公安局李林副局长,流星生前对他是那样地信任。我与他的那次见面,正是因为他去病房看望流星时的偶然相遇。他之所以让我记忆犹新,是因为流星后来几次向我介绍过关于他的故事。

我连忙点了点头,“李局长,你怎么会走到了这里?是来看病的?”

他稍一犹豫,眼睛便马上有些潮湿,“流星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为什么?”

我看得出他是动情的,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病房看她,是一个护士告诉我的,她说流星已经去世好长时间了。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声?”他像是在责怪我。

辛然楞楞地看着我们,她并不认识李林。那一刻,我知道我不应该简单地把李副局长打发走,我需要好好地和他说点儿什么。我对辛然说道:“看来我们之间的谈话是需要继续下去的,但现在不行,再找机会吧。”

辛然知趣地走了。

李林看了看表,接着问道:“她怎么会这么突然就不行了呢?什么原因?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是会来看看她的。”

我看得出李林比刚才辛然在眼前时更加动情。

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说,可又从哪说起呢?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走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一坐。”

我跟着他向外走去,我坐进他的车里。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一家大酒店门前。

我们走进大厅,没走出几步远,正面走过来了一男一女。显然,他们与李林都认识。他们几乎是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寒暄着。我立刻认出了对方,下意识之中,我想躲开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我没有想到,我会与他们在这里相遇,我更没有想到这一男一女竟然会走到一起。那个男人就是辛然的爸爸,我曾经与他见过两次面,而且是那样地郑重。另一个人竟然是蒋市长的夫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医院里见到过她,还与她有过一次交谈。

李林并没有向他们介绍我,辛总已经向我伸出了手,“真高兴会在这里见到你。什么时候去我那里正式上班呀?我欢迎你来呀!”

此刻,我仿佛有些恼怒,我还是克制住了,下意识之中,我却突然回答他,“谢谢辛总,我马上就要出国了。”

“哦?怎么会是这样?辛然可没有告诉我这些呀?”

“最近才决定的。”

我和李林走进了一个包间,房间不大,看上去却很舒服。坐下之后,李林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服务员为我们送上了茶水后走了出去。李林这才开口说道:“告诉我,流星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走了?”

我详细地说起了流星离开这个世界前后的情景。我之所以没有通知他,是因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联系,我更没有想到,他还会这样惦记着流星的生死。

李林沉默了半天,才又一次慢慢开口说道:“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既然你已经要出国了,我想和你说一点儿实情。刚才见到的那两位,其实是一个经济体的两个巨头,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出面的是辛铁山,如果没有蒋市长夫人的簇拥,他是断不能走得这么远的,也不可能那样嚣张。”

我吃惊极了,我几乎从来就没有这样吃惊过。怎么会是这样呢?

我马上问道,“蒋市长知道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明白。可别人都知道辛铁山有蒋市长的背景。”

“听说蒋市长的夫人是在外地工作呀?”

“你太天真了,不去外地办公司,怎么规避领导干部家属回避制度?”

这一刻,我一下子清醒了,“那流星当初被刺伤,是谁人所为?真的只是一个孤立的刑事案件吗?”

“无法查下去,”他又做了更正,“是我无法查下去,我只是一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我还有领导。”

我看出了他曾经的无奈。

临走前,他竟然向我透露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刚刚上任三个月的市委书记申述明,决定成立专门调查组,调查秀水街动迁过程中存在的违法犯罪问题,由李林亲自出任专案组组长。李林已经升任市公安局局长。

“那个中年妇女的事能够昭雪吗?流星被伤害的事能够搞出眉目吗?”我兴奋极了,我向他提出了一系列问题。

李林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我感觉到了我的手已经隐隐作痛。

此刻,一股暖流涌动在我的心头,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153

那天与辛然见面之后,我又一下子陷入了被动之中,我再也不能冷淡她,我想在最快的时间内知道她心底的秘密。想知道她的心底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那天下午,我主动地给辛然打了个电话,我明确表达了我的意思。她极其不耐烦地应付着我,仿佛是有意在吊着我的胃口,而我却无法矜持,我放下架子表达着我急于想知道事情真相的心情。她终于不冷不热地回应了我,“我没有兴趣再陪着你玩,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如果就是感兴趣,晚上来我办公室吧,我值夜班。”

这天晚上,我真的去了医院。我走到辛然诊室的门口,诊室里传来了说话声,我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看去,正好有急诊患者坐在她面前。我没有走进去,她也没有发现我。我徘徊在走廊上,不时地看到又有人走进诊室。

直至晚上九点半钟左右,她走出门来去卫生间,她才发现了我。她依然不冷不热,“先进去坐吧。”

她回到诊室时,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屏障,一道心理的屏障。

我还是开诚布公,“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到是李诺在背后谗言你?”

此刻,我的话仿佛像是开启的闸门,一下子激活了她的情绪。她的眼睛立刻潮湿了,像是蒙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其实,我远没有像你和她想象得那样坏。不管你是否还怀疑我当初主张流星实施手术是不是另有企图,我都想告诉你,我是无辜的。我不可能让你女朋友的加速死亡,成为我走近你的筹码。那是我做不到的,即便是我得到了,我也会一辈子谴责我自己。”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没有这样想过你。”我连忙解释着。

她没有让我说下去,“不要解释什么,至少你曾经相信了她的话,你曾经怀疑过我。”

我没有办法在她面前再解释什么,我最初确实曾经产生过内心的不快,可那确实不是李诺在我面前说起过她的坏话。

“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我并没有在你面前拆穿。眼下听说你已经要出国了,我还听说有一个德国女孩儿又来秦州找你。如果不将这一切告诉你,我很可能不大可能有机会了。”

她一边说,我一边在脑海中寻找到了答案。我要出国的事一定是她爸爸告诉她的,又一定是高波将汉娜来秦州找我的事告诉了她。

“所以我想告诉你,李诺曾经是我爸爸的妻子。”辛然继续说道。

我吃惊极了,我的那颗心差不点儿涌到了嗓子眼儿,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诺曾经是我爸爸的妻子,这是真的。”她郑重地重复着。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不停地晃动着脑袋。

她又开始了她的叙述,“她曾经和我爸爸在一起生活了一两年。他们是怎样分手的,我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这一切。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包括李诺。他们好的时候,我从来就没有介入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我却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伤害我?即便是她想让我离开你,也没有必要那样做。”

“不要再说了,根本不存在她伤害你的事。她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真的没有。是她告诉我流星的死可能有问题,可她从来就没有提过你一个字。我希望你不要误解她,真的,这完全是真的。”我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郑重地为李诺正名,那一刻,我如同河东狮吼。

辛然听到我高八度的声音,几乎惊呆了,她木讷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却知道你爸爸与她所谓的结婚,给她的只是一纸假的结婚证书。你知道吗?”

她吃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她告诉我的。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强调着。

“这样的事她也能告诉你,你们同居了?”她非常在意地向我发问。

“她曾经和我讲述过她的不幸婚姻,可她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那个让她终身痛苦的男人是谁。她从来就没有说过。”

她并没有在意我说什么,反倒又一次问我,“你们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我渐渐地产生了反感,“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什么,时间会告诉你一切的。”

我仿佛感觉到,我的话还是让她有些失望。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我不想纠缠于这是是非非之中。

我又一次说道,“她没有伤害你,她真的没有伤害过你,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感觉,她仿佛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爸爸与李诺之间竟然是怎样的关系。我爸爸的身边,从来就不乏女人,甚至不乏比我还小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不想留在我爸爸的身边工作,并不完全是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原因,还因我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他曾经让我无数次地尴尬过。与他同居的女孩儿,有的甚至比我还小。你说过关于你女朋友的那些事,我没有去问他,我也不会去问他。但我宁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明白吗?”她停顿了一下,“我之所以去求我爸爸为你安排一份工作,”她又停顿了一下,“那完全是因为我对你的那份爱,因为那份内心世界的真实需要,我才勉强那样做的。不然……”

她终于哭出了声来。

154

我回到秦州以后的经历,让我仿佛感觉到这似乎是一个情感蛮荒的年代,人们是那样地需要爱,却爱得那样地匆忙,爱得那样地无助,爱得那样地茫然。当人们真正地走近爱时,仿佛又会那样地怅然若失。当失去爱时,又会那样地愤然于心。我不知道人们的情感深处涌动的究竟是什么?是灵魂深处原始的疯狂?还是生命表面瞬间产生的热量?

坦白地说,我没有茫然过,我却一次次地感受着这种种无奈。

那天,我正在爸爸家里,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我听不出那是什么人打给我的,他自我介绍之后,我才听出那是一口带着外国腔调的流利汉语。那是汉娜的爸爸从丽江打来的电话。我客气地问候着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告诉我他找我有什么事情。几分钟后,他竟然告诉我汉娜病了。我并没有太在意什么,只是以为她刚到那里或许有些水土不服。

他唯恐我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告诉我汉娜是因为我才病的。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问我为什么不理睬她?我还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终于让我明白了,汉娜给我发过一个电子邮件,却没有接到我的回复。因而情绪发生了变化,几天不思饮食,才慢慢地病倒了。我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不需要他再向我多说什么,我只好告诉他,我并没有发现她给我发过电子邮件,我并没有说谎,事实也是如此。

我走到流星给我留下的笔记本电脑前,打开了电脑,我发现了汉娜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那是用德语写就的。我用快译功能将内容翻译了过来。

廉新奇:

来中国是我早就想实现的愿望,我是因为你才来中国的。此行,我确实是想来看看几年不见的爸爸,却更想来看看你。

我想告诉你,两年前,当我萌生来中国走一走的想法时,完全是因为你,因为我在你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神秘,一种在德国男孩儿身上还没有发现的人与自然浑然合一的宁静,你让我联想到了你的那个国度。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才想来中国,来中国看一看,走一走。

最初我并没有在你面前强烈地表达过对你的印象,在你离开慕尼黑之前的几个月,我还是告诉了你我对你的感觉。在慕尼黑那家啤酒屋里,我第一次拥抱你时,我就知道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拥抱。我们之间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不是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你,而是我不可能在中国再见到你时,在你深爱的女朋友面前拥抱你。我知道,你在离开慕尼黑之前,甚至都没想让我再次找到你。

我这次在秦州见到你之前,才从余大勇那里知道你的女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让我十分震惊,我能够体谅得到你内心的痛苦。我由衷地同情你的不幸。

其实,自从你离开慕尼黑以后,我就理智地开始淡化对你的感觉,我知道我需要时间。尽管我对你的那份感觉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是忘记一个已经走进自己记忆里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这才是我来中国一定要来看看你的真实原因。我再也没有别的奢望。我知道,我再有任何一点儿要求,对我来说都过于奢侈。因为你如果有过丝毫的犹豫,我们在两年前就什么都可能发生了。

在我们到达丽江的那天晚上,在我爸爸家里,那并不是我的安排,可是我多么想真的和你一起走进那个房间,开始我梦幻般的旅行呀……

这是我在知道了你的女朋友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产生的真实想法,这是你和我一起踏上了飞往丽江的飞机时,我才产生的想法。希望你不要误解我。

我多么想把你留在丽江,哪怕只是多几天时间也好。那样对我会是一个机会,是一个让我尝试着走进你的机会。你显然连想都没有想过。你让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你的女朋友曾经在你心里的显赫位置。我不想撼动她,我也没有能力撼动她。你可不可以把她留在你的心里,把我留在你的身边?我将会尝试着慢慢地走进你的心灵。

跟我去德国吧,和我的妈妈,还有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一起,我不能离开她们,我是他们唯一的寄托。我外祖父外祖母家的那处农庄,需要由我妈妈去继承,那足够支撑着我们的生活……

你的女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想冒味地问问你,你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我真的爱你,非常地爱你。是你女朋友的离去,才又一次唤醒了我的爱……

你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

汉娜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情境下,汉娜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儿像红杏枝头春意闹?

可是,这对我来说,并非突然。只是我从来就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机会,哪怕是在她曾经提起过此事的时候,我都没有丝毫的犹豫。

此刻,我却无法无动于衷了,我一下子便想到了她曾经留在我印象里的那翻飞的裙角,那幽深的乳沟。我仿佛体会出她那突起的**,并不像今天的许多女孩儿那样,一味地被物欲所填充。此刻,我的思维却下意识而又庸俗地向她的肌肤延伸……

155

也许是那天晚上,我在辛然诊室里呆得太久的缘故,也许是那天晚上,我还给了她清白的缘故,我离开她那里时,已经是下半夜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再轻易地主动去找她,我们之间并没有擦出情感的火花,却曾经那样激烈的碰撞过。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感觉到,她似乎也不会轻易地主动再来找我了。她一直没有机会燃起的**,仿佛已经熄灭。

几天之后,我却意外地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约我与她见面,我不知道是为何故,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她坐在自己的轿车上,将车停在秦州海林广场的边上等我。她看到我时,主动走下车来,我们一起朝海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聊着。

偌大的广场,装帧着整个城市。它的偌大会让你感觉到它的睥睨,睥睨着这座城市的喧闹,更睥睨着我们的微不足道。

沙滩上印下了我们斑驳的脚印,像是五线谱,在为我们身后高大的楼宇,谱写城市悠扬的乐章。

海面上是平静的,我们的心仿佛也恢复了平静。

她把一份材料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已经搞明白了,你们的猜测是对的,这份材料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我接过了材料,那是一份复印件,我看不懂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尽管那是用汉字书写的,但对我来说那些字仿佛天书,这是我小时候去医院看病时就感觉到的,眼下依然是这种感觉。

辛然慢慢说道,“拿回去再研究吧,这正是你所需要的。它本身证明不了我的清白,可是我的行动本身却可以证明我的无辜。这份材料可以证明了你们的判断,你们说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郑英礼确实把同类的腰椎手术分成了两组,而流星真的被分在了没有用抗凝血类药物的那组人群中。”

“这说明了什么?”我特意问道。

她犹豫着,我没有打扰她,半天之后,她才慢慢道来:“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我再隐瞒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需要再考虑什么。既然当初知道流星并没有使用抗凝血类药物,在流星已经有了肺栓塞的症状时,决不应该让她再下床活动,这正是导致她病情加重的原因。”

她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低着头向前走去,我知道她在考虑什么,“你是在考虑你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流星应该下床活动?”

她点了点头。

“但你却不知道她没有使用抗凝血类药物。你是没有责任的。”我轻声地说道。

她哭了,只是没有哭出声来,我看着她的两只手伸进了眼镜的两侧,两个手指分别在眼角上轻轻地擦着。

“已经过去了,我已经知道了那不是你的责任,流星如果在地下有知的话,也不会怪罪你的。”我安慰着她,这也是我发自内心的声音。

她什么也没有说,还是一味地慢慢向前走去。

“如果要打官司的话,这些东西我可以当做证据使用吗?”

她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回答了我的问话,“我知道你是怕伤害我。”她停顿了一下,“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过这件事之后,我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下决心要弄清楚,我去了骨科,正好参与手术的人都不在场,我通过别人将那天有关手术的全部资料拿到了手,又设法复印了下来。我只是想搞清楚问题,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如果你需要那样做的话,就请便吧。”

“那也许会让你失去工作的?”

她冷笑着,“那又能怎样?总没有比一个人失去了生命重要。”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像我想象得那样沉重。

她又提醒我,“如果想追究什么,最好还是直接去法庭打官司,而不要采用医疗事故的仲裁程序。”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分明是老子对儿子的裁决。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请代我向流星的姨妈道歉,我没有那么善良,我也没有那么恶毒。流星的死是我无法预计的。我之所以极力推荐她手术,只是为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她转过身去,慢慢地离开了我,走出几步远,又突然转过身来,“对不起,我先走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没有挽留她,我模糊的双眼,看着她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的内心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突然间觉得我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情种,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对我都极具吸引力,她身体的每一次起伏,对我都是一种巨大的**,她的身上透出了一种极其古朴与自然的美。她全然没有她爸爸身上的野蛮与血腥。相反却有着似乎经过洗礼之后的超脱——一种逾越世俗的美。

她真的不大可能再来找我了,她却不像树上滑落的一片叶子,我俨然可以无视着它的存在。她滑落时,仿佛携带着一缕浅淡的阳光,拂过了我的心灵,她给我留下了惊鸿一瞥的铭记。我虽然已经无法触手可及了,她却弥漫在了我心灵深处的雨巷里。

156

那天,我又一次走进了秦律师办公室,我把辛然交给我的东西交给了她。她异常地高兴,我的到来,完全证明了她此前判断的正确。我当即表示,由她代理打这场官司,她欣然同意了。当她告诉我需要我交给她一纸委托书时,我才意识到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权利。我与流星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经过法律认可,我又谈何委托呢?

我走进了流星姨妈的住处,说明情况后,她似乎对此已经没有如同我这样的积极性,不是她不认可我们所掌握的事实,而是她的心态已经严重扭曲。她不再想清晰地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她甚至是不再愿意提起此次的中国之行。我明白她已经看淡了这一切,如同惯看秋月春风。流星既然已经不在了,即便是赢得了官司,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还是不断地说服着她,终于说服她同意在我提前写好的委托书上,签下了她的名字。

两天之后,我就把她送到了机场,她踏上了返回美国的行程。

临行前,她希望我搬回流星那个小屋,哪怕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暂时接受这种怜悯。那一刻,我还是拒绝了。不是我的清高,也不是为了我的尊严,而是我实在无法接受一个人走进那个小屋时的孤独,我宁肯不再触摸她曾经的触摸,宁肯不再目睹她曾经的目睹,我都不愿意一个人再去面对那一切,面对那小屋曾经留给我的记忆。那毕竟曾经属于她,也属于我。我可以想见当我自己再去面对那一切时,我会是怎样地孤独。我知道我需要慢慢地让流星淡出我的生活,让她留在我的记忆里,让她在我的记忆里──永恒。

几天之后,秦律师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将起诉状送到了法院,法院已经受理。

当这一切渐渐远离的时候,离我去多米尼加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成老板不时地打电话给我,向我通报事情的进展情况。

我知道在我离开中国之前,必须对汉娜的事有一个交代。

那天,我坐在电脑前,又一次阅读了汉娜写给我的那封电子邮件。看过之后,最初想到了应该往丽江打一个电话,在电话中与她谈一谈。半个小时之后,我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让我与她在电话中都过于尴尬。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考虑她的建议,我却不想伤害她。因为我当然明白,爱一个人,既不能勉强,更不是过错,我首要的任务就是让她的这种情感平安着陆。

我开始给她回复电子邮件。

汉娜:

是你误会了我,不是我特意没有回复你的电子邮件,而是此前我没有看到它。不是我冷淡了你,而是我很长时间已经冷淡了电子信箱。因为我依然还没有从我女朋友离去的阴影中走出。我依然怀念她,由衷地怀念她。

请原谅我。你在邮件中提到的问题,是我所能理解的,却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回国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是不瞒你说,我却依然还忙碌在为温饱而奔波的焦躁情绪里。如果不是因为流星,如果不是因为我曾经那样地爱过她,或许我还不应该面对恋爱这样严肃的话题。我是指我没有条件面对这样的问题。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索取,一定还有付出。眼下的我,既没有房,也没有车,也没有了女人,我自觉不自觉地已经成了典型的低碳族。当我的身边曾经依偎着一个心爱的女孩儿的时候,我都没能为她付出点儿什么,我又能为一个身心全部澎湃着异国习俗与情调的女孩儿付出什么呢?

请恕我直言,我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你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漂亮,非常自爱,又非常矜持的女孩儿。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异国女孩儿的青葱梦想和骄人魅力。可我想告诉你,想真诚地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尝试着走进我,我不知道那种尝试会是怎样长的一个过程,那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条件也没有理由与你预约幸福。

眼下我已经回到了祖国,我已经不大可能再去异国的土地上开始我的梦境了。我已经没有了那种**。我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曾经让我那样地痛苦,可是我却渐渐地感觉到,许多故事也让我感觉到温暖,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许多人的善良与真挚,点燃了我心中的阳光,破解了我幽禁的密码。我还是想选择在我的故土上平淡地生活。我相信我在这片土地上,总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宁静。

我相信你一定会拥有一份属于你自己的真爱。每个国度,每个春天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馨香和美丽,而那份属于你的馨香和美丽或许就流动在你的身边。

祝福你早日收获一份属于你自己的爱情。

我会在心里记住你的聪颖,记住你的纯朴,记住你的美丽。

再一次请你原谅我。

当我将这封电子邮件发给汉娜时,我的心里仿佛有几分酸楚,我可以想见她看到电子邮件时的痛苦。我却无法帮她重拾旧梦,打捞繁华,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遗失过昨日的风景。

157

我本来以为与蒋市长的邂逅已经结束。我从来没有再想起过他,我也不想再想起他。

那天下午,我却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我不太熟悉的声音。我很快就搞明白了,他是蒋市长的秘书刘鸣,他是受蒋市长的委托与我联系的。我还是有些吃惊,蒋市长找我还有什么事?他告诉我蒋市长想请我去他那里谈一谈。

谈什么?和我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把我的这种感觉马上告诉了刘鸣。我拒绝了蒋市长的盛情。刘鸣不得已又告诉我,蒋市长除了还想了解一下有关她女儿的情况之外,可能还想到了我的工作问题,他想看一看能不能帮我一把。

听到这些,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想到了作为一市之长的他,还能够考虑到我,考虑到我们这一代人就业的艰难,而一下子触动了我原本就十分敏感的神经。就业曾经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困惑啊!

对方是看不到我眼睛的潮湿的,我也不会让他感觉到我情绪的起伏。我告诉刘鸣,我最近时间有些紧迫,过一段时间我会再主动与他联系。

经过一个下午的考虑,我最终还是决定不再去见蒋市长。我已经没有了那个兴趣,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和他说点儿什么。就在这天晚上,已经入夜了,我坐在电脑前,给他留下了一段我的内心独白。

蒋市长:

谢谢你在流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能够想到我,想到我这个从法律意义上讲与流星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点关系的八零后的生计问题。如果真的像你的秘书所说,你只是想帮帮我的话,仅仅这种动机就足可以让我欣慰了,可是我却不想接受你的良苦用心。不是不需要,而是我从来就没有那样的心理准备。

请恕我不去与你见面了,因为坐在我面前的你,不论是严肃还是微笑,不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会影响着我内心世界的真实表达。

蒋市长,严格地说,我对你既没有恨也没有爱。如果说曾经有过的话,那我所有的恨与爱,都是因为流星的恨而恨,因为流星的爱而爱着的。因为我并不了解你的前世与今生。

你之所以还能想到我,不客气地说,是在你发现了流星是你的女儿之后,你内心萌生出的愧疚之情使然,是因为你发现了我在流星生命的弥留之际,所表现出的不弃不舍,让你有所感动。你是想寻求你心灵上的一份安宁,仅此而已。

可是我想告诉你,我与流星的爱是真诚的,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的相互温暖,会永远温暖着我的人生。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竟然是市长的千金。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曾经暗中兴奋过,兴奋极了,那也只是因为让我看到了流星多出了一份生的希望。

你想知道我所了解的流星吗?

作为一个人,她有着人性的善良;作为我的女朋友,她对我只有情感上的奢求;作为记者,她伸张了百姓们最想伸张的心理;作为女儿,她痛恨,她愤怒,她懊恼,她却在你昏迷的那一刻,发自内心地叫了你一声爸爸……

请问你曾经为她做过了什么?当然,你还是让我看到了,你在她生命的弥留之际,想挽留她于一旦的真诚,那是你人性的闪光,如果你连这一点都没有让我看到的话,我决不会给你写这封电子邮件。

流星几乎没有蒙受父爱,更没有承蒙市长的恩惠。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接受什么呢?

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是在父辈的怀抱中长大的,我们大都习惯了怀抱中的生活。可是我们却不大可能永远都躺在父辈的怀抱里,度过自己的一生。

作为一市之长的你,比我们那些寻常的父辈们,更负有庇护我们后辈的责任和能力。流星已经不在了,我已经不再需要你用一市之长的影响力恩泽于我。尽管我曾经需要过,需要人的帮助。仅仅是回国后的这段经历,仿佛让我受到了一次心灵的洗礼,我不需要辉煌的人生,我需要的只是一杯粗茶,一碗淡饭,一份相对安宁的生活。

只要那样,我就已经远比流星更幸运了。我相信我会在故乡的土地上,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位置。

蒋市长,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没有权利和资格指责你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流星,我根本就没有与你对话的机会。你不仅仅是流星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你还是包括她在内的这座城市市民们的父母官。流星用她的人生撼卫了一个人的尊严,撼卫了生命的尊严。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能不说也有你的责任。一个动迁户在你管辖的土地上自焚了,而你和你的任何一个部下,都没有为此付出一点儿代价,你们照样在官位上悠然地远行。而流星却为此呐喊过,呼号过,尽管那声音是那样地微弱……

可是,那曾经是怎样的一种诉求啊,整整一个群体的诉求。

这些仿佛都被你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我不知道你敢不敢承认,一部分开发商的疯狂,还有疯狂的毫无节制的拆迁,客观上推动着GDP的迅速增长,而GDP失去理智地增长的每一个百分点,都会给你和你们增加着一次又一次晋官加爵的机会……

你想过没有,在这其中,作为一市之长的你,应该为此承担点儿什么责任?

请原谅我的不恭。

蒋市长,我还是应该从心底感谢你,感谢你给我了一次向你述说的机会。

请多保重。

廉新奇

我是含着泪写完这封电子邮件的。我给蒋市长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索取蒋市长的电子信箱。我马上将电子邮件传了过去。

我不知道蒋市长会怎样看待我的不恭,我已经不想再顾忌什么。因为我不想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158

我和成老板一起走进了秦州机场,我们将从这里出发,飞往日本东京,从那里转机飞往布谊诺斯艾利斯,再从布谊诺斯艾利斯飞往多米尼加的圣多明哥。一切都是成老板安排好的,我只是他的随从,仅此而已。

正在我们向机场赶去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个人说他是秦州市海外学子洽谈月组委会副主任,他叫经天然,他说他知道了我的情况,他希望我去参加洽谈活动。洽谈月活动是专门为海外学子创造的就业和发展的机会。

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仿佛不再是天涯芳草,我仿佛不再仅仅是这座城市的养子。他仿佛理解了我的闲愁之苦,我答应了他。我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那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我相信只要有阳光,就一定会有色彩的无限斑斓。

我们走进机场时,很快就办理完了登机手续。就在我向安检口走去的时候,我蓦然回首,竟然看到了一个我熟悉的身影,那是我非常熟悉的身影──李诺,那分明是李诺站在那里,我吃惊地注视着她,她快步朝我们走来。她的快步行走,竟然让长长风衣的衣摆向后飘动着。

“你,你去哪里?”这是我的第一感觉,我脱口而出。

她没有马上回答,眼睛却看着成老板。

“你?你……”我又一次发出了疑问。

“我,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算是来为你送行的。”李诺似乎十分平静。

“送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更加疑惑。

她又一次将目光移到了成老板的身上,“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做服装生意的。”

我一下省悟过来,他们之间可能认识?

“我以为你会找我,我以为你会对那个秘密感兴趣。”李诺说道。

“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她仿佛有些失望,“哦?你知道了。”她马上又镇定了下来,“那好,那就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

她又看了看成老板,我悟不出是什么意思,成老板竟然朝安检口走去。李诺的目光移动在我的脸上,“我可以再拥抱你一下吗?”

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我犹豫着,最终还是伸出了双臂,我们两个人同时拥抱着对方……

那一刻,我没有**汹涌,我没有生理反应,仿佛像是仪式,像是礼节。只是几十秒钟的工夫,整个过程就已经结束了。

我转过身向里边走去,当安检处的工作人员结束对我的检查之后,我回过头来,看到李诺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告别,我同样把手举了起来……

一路上,我们疲劳极了。不停地乘机转机,转机再乘机,足足经过了近三十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圣多明哥。

走出机场时,我们乘车去了市里,先住了下来。因为圣多明哥并不是我们的终点站,我们需要去多米尼加与海地交界处的那个叫做希马尼的小城,那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晚上,我们走出宾馆,走到街上想吃点儿像样的晚饭。此刻,我才体会到我此行的价值。那白皮肤、黑皮肤,还有那黑人与白人人种的混血儿,几乎都操着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而我的西班牙语真正地派上了用场。

这一刻,虽然我的语言优势不一定会给成老板带来什么直接的经济利益,我却在心底因为我曾经的留学生活,而生发出了一种价值感,生发出了一种自豪感。

多米尼加是一个岛国,它与海地分享着大西洋中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同一片土地的恩赐。我们只计划在这里逗留一个晚上,第二天还将赶路。因而我们不顾旅途疲劳,在用过晚餐之后,在圣多明哥夜晚的街道上,尽情地漫步了几个小时。那里的风光,那里的风土人情,不时地吸引着我们。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肤色,还有陌生的街道,都提醒着我们身处异国他乡,我们仿佛缺少心理上的安全感,还是尽可能早地回到了宾馆。

回到宾馆时,已经是当地时间下半夜了。我们简单地洗过之后准备入睡,可是一路上的迷迷糊糊和时差反应,让我没有了睡意。我的身边却传来了成老板的鼾声。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流星的形象,杨柳岸那些缠绵的往事,不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曾经在一起谈论人生,谈论自由,谈论性感,更谈论过我们的未来。那时,我们把爱看得太美丽,现实却又是那样地**与迷茫。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留下了一份无悔的爱。她是我心中永远都抹不去的一片云。我更感动于流星那大爱无悔的忠贞。那是她内心世界的一种超越,正是因为她的超越,才让她身边的人分享着温暖,感受着真诚。

我与流星的情感经历,永远都不会化作云烟散失在遥远的地方

当爱早已尘封在岁月里,当爱已经无法触摸,我依然会清晰地记起那些曾经的往事,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那样地楚楚动人,更因为她曾经感动过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多钟。我们甚至连饭都没有吃,就匆匆地坐进了提前预定好的出租车里,向希拉尼赶去。

一路上,我还是因为时差的关系,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到达了希拉尼。

已经是月上中天了,满天的星斗,闪烁着原始般的光芒。我明白,已经是夜半三更了。

159

地震了,地震了。

我感觉到了一阵天摇地动般的晃动。这一切就是在我们到达希拉尼以后的数小时内发生的。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哪里发生了地震,也不知道震中心是在哪里。我们只是感觉着自己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我们的床滑动到了房子的一角,房间的墙迅速地裂开了一个个的口子,像是一张张大嘴,要吞掉眼前的一切。天棚的水泥板也歪歪扭扭地弄首挠姿于我们面前,仿佛要诉说什么……

当我和成老板爬起身来,向外望去时,外边已经是一片惊恐声,整个街道都乱作了一团。成老板想拨通电话,显然他是想尝试着与外界联系,电话已经没有了声音。我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房子还不时地晃动着,已经没有可能再指望什么,我们振作了一下精神,便匆匆地向外跑去。好在我们住的只是二楼,那是一座如同在中国国内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的城市里,已经不多见的老旧建筑。

我们跑到了街上,我们同样惊恐着,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办才好。我们盲目地行走着,哪里的人流多,我们就涌向哪里,哪里的地方空旷,我们就向哪里挪动。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才听说是邻国的海地太子港发生了地震,而更大的地震随时还有可能发生。而我知道我们恰恰就是在多米尼加与海地的边境线上。

那一刻,所有肤色的人都已经乱作了一团。成老板已经根本没有办法与他将要见的客商取得联系。我们意识到,逃命已经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向哪里逃呢?

人们蜂涌般地向圣多明哥的方向逃去,短时间内,就已经有几万海地难民越过了边境线,逃到了多米尼加境内,而我们已经不可能按原路返回,我们看不到我们身后的任何希望……

这一刻,我们想到了海地,想到了离我们最近的海地太子港。那是地震的中心,却也是中国维和部队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在我们的心中,中国驻海地维和部队,仿佛就是我们的灯塔,就是我们的希望,就是我们的祖国。

我们决定逆向而行,向海地进发,向太子港进发。我们与成千上万的难民一样,不费气力地越过边境线,我们只是奔向不同的方向。我们沿着那条破烂不堪的公路向海地走去。

我们成了十足的难民,每天都害怕更强烈的地震再度发生,我们仅仅靠着身上带着的几块巧克力,维持着生命的需要。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我们竟然遇到了一位同样逃生的台湾同胞,一个叫林华民的小伙子,我们见面时,简直高兴极了。我们仿佛不是初次相遇,而是早就相识的老朋友,正是他日后向我们提供的他随身携带的食品,才最终让我们坚持到了最后。

我们一路走着,路况还好的地方,有时也搭一阵车,我们终于到达了太子港。到那里时,我们才知道祖国早就在寻找我们,在寻找失散于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中国人,我们是从当地的一个华侨那里听说的。

那时,我们知道了中国政府的救援飞机已经飞到了太子港。我们通过那个华侨与当地的华人组织取得了联系……

一天之后,我们坐上了返回祖国的救援货机。我们一行足足有五十几个人,我们高兴得溢于言表。我们脱离了灾难,脱离了恐惧,投入了祖国的怀抱……

一个小时后,飞机滑向了蓝天,飞向了万米高空,飞机平稳地飞行着。

那一刻,我的心却怎样都无法平静了。

时间远比世界上任何一个雕塑大师更富有造诣,它不仅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仅仅是几天的经历啊,就让我经历了人生的生生死死,让我在死亡的边缘上庄重地涅槃。我仿佛瞬间穿越了华夏民族的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此刻,一种自豪感从我的心底跃然升起──我为我的祖国而骄傲,我为我的祖国而自豪。

此刻,我想到了我的祖国,想到了秦州,想到了秦州我的亲人,还有那些从我的生命中悄然来去的我熟悉的朋友们。

流星,她是我的最爱。

我想到了高波、余大勇、李林副局长,想到了流星的姨妈,想到了我的爸爸,还有我身边的成老板,他们是那样地真实而又善良。

我想到了李诺,想到了辛然,想到了已经不在人世的梅小雪,她们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同样是那样地真实而可爱。她们曾经让我痛苦,也让我幸福,那种哀伤中的柔美,让我淋漓地感觉着我身边的真情,她们是那样地触手可及……

她们有的梨花如雪,有的杏花如霞,她们都属于春天那个季节,她们都有着自己的馨香和美丽。

此刻,我太想亲吻她们曾经有过的真诚,我也太想亲吻我的祖国。

她们是我的情人,是我的中国情人。

我的祖国啊,你不同样是我的情人吗?我多么想象拥抱我的情人那样拥抱着你。

我从来就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到祖国在我心中的神圣。我分享着你的腾飞,分享着你的强大,分享着你的多情,分享着你骄人的魅力……

那一刻,我仿佛不是足踏在飞机上,而像是站在祖国腾飞的引擎上,我听到了那引擎在万里高空中──轰然作响。

完)

2010年秋创作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