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婷的治疗结果并不理想,甚至是一点儿都不理想。住进眼科病房治疗一段时间,与此前刚刚来医院时并无两样。

她本人是痛苦的,是那样地痛苦。她知道对于她来说,她再也不可能走进一个光明的世界了。

从那天起,她眼前像是罩上了一层黑色的帷幕,挡住了她通向光明的通道。

她住进眼科病房后不久,医生就给出了明确的诊断,她患上了黄斑病变导致的视神经萎缩症,已经完全失明,而这种病无论怎样治疗,都将是不可逆转。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是让她走向绝望的最殷实的重创。

从这一刻起,她不仅仅失去了光明,更失去了自信。

她甚至是痛不欲生。

林默无奈地整天陪伴在她的身边,他透视出了她心底的昏暗,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流露过自杀的念头。

他不能离开她,一步都不能离开他。他害怕她真的会绝望地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他此刻考虑最多的问题,也是萌生在他心底的纠结。

如果她真的走向绝望,他会永远心存一份内疚,一份永远挥之不去的内疚。这是在医生宣告了她不可能复明的情况下,最先涌入他心底的涌浪。

张东阳来找过他。他是在与方维见过面后,前来与林默见面的。

当徐婷婷听到张东阳来病房看望她时,她顿时哭了起来。她摸索着试图坐起来。张东阳将一只手伸向了她。她的两只手与他的一双手交汇在一起,“表哥,不会有人再管我了,不会有了。”

张东阳当然知道徐婷婷担心的是什么。她不仅仅需要绝望地面对自己的失明,还正在饱受着担心林默会弃她而去的折磨。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劝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好好养病,你担心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不会的。”

徐婷婷慢慢地平静下来。

张东阳示意林默与他一起走出病房。两个人朝走廊的最东头走去,张东阳正想朝楼梯口拐去时,林默停止了脚步,他决定就站在这里面对他的发问。因为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看到徐婷婷病房的门口,才会感知病房里是否会发生变化。

他们在窗台前面对面地站了下来。

张东阳面朝窗户,林默的目光朝着徐婷婷病房的方向,他一边听张东阳述说,一边不时地注视着徐婷婷的病房。

“方维去见过我了。”张东阳的声音极低。

林默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没有了下文。林默这才开口问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与你没有太大关系。可是我告诉她想知道那些她最想知道的秘密的最起码条件是让他离开你,是让你们完全断绝来往。”张东阳的目光是霸道的,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此刻的感觉。

林默的表情是扭曲的,“她答应了?”

“答应了。”他果断地回答。

“那是她真实的意思表示?”林默认真而又有些忐忑地盯着他。

张东阳犹豫了一下,“我看应该是。你如果想进一步地证实,还需要问问她自己。”

林默半天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了另一侧,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可以去问她。”张东阳又一次强调。

他把头转了过来,“你以为还有这个必要吗?”

张东阳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点着了一支烟。林默告诉他这里不能抽烟,他并没有理睬他,而是将眼前的窗户完全拉开,又将身子向外探了探,继续抽起烟来。他吸了一口烟后说道:“看得出来你对那个女人的留恋,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们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她有让你思念她的理由,而且那理由又非常有**力。这是我与她面对面交谈过之后得出的印象。可是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我提出的条件。”

“她一定是无奈的,一定是无奈的,一定是。”林默这样安慰自己。

此刻,林默的心里乱极了。

他不理解方维为什么会在张东阳面前答应他的条件。一个女人,一个像方维这样的女人,难道也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心底的那份需要?

他相信自己肯定是她的需要,最起码是她眼下的寄托,是她最真挚的爱。

她答应这个条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动机呀?

他同样不理解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商人,甚至是一个不太地道的商人,可是他对徐婷婷竟然有着那样令人刮目相看的关爱。这或许是他人性的一面,是自己所不了解的一面,也是让自己感动的一面。

他的形象在林默的心中似乎有了升华。尽管徐婷婷是他的表妹。可林默同样还是无法将一个他了解的地下钱庄老板的形象,与眼前他的所作所为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送走张东阳,他回到了病房。

他是紧张地回到病房的,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没有委托别人照料她,自己走出病房最远的一次。他唯恐她不在自己视线里时,真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发现徐婷婷正斜靠在床头上,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来回抽拉,她的手腕上已经鲜血淋漓,她一声不吭地操作着,病房里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林默顿时惊呆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床前,一下子夺过水果刀,声嘶力竭地吼道:“徐婷婷,你想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呀?”

鲜血继续淋漓,他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正在流血的手腕。病房内所有的病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动,有人跑出去喊医生了。

徐婷婷大声叫喊着,“你让我去死,你让我去死。”她挣扎着,“我连死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同样哭出声来,“你不能死,不能啊。”

医生和护士们涌了进来,医生让林默松开手,他看了看伤势。手腕上已经血迹淋淋。林默再度将她的手腕握紧。医生果断地将她抱起向走廊中间的处置室跑去……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根本没有在意。直到他陪着医生将徐婷婷送到处置室,手机还一直响个不停。

医护人员进行着紧张的处置,先为她做了止血处理,又进行了缝合。林默擎着沾满鲜血的两手,一步不离地站在她跟前,目睹着医护人员的忙碌。

医生已经为徐婷婷用过镇定药物,她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林默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他依然没有办法接听。他走向处置室跟前的水槽,将手冲洗了一下,又重新站到徐婷婷跟前。

医生示意他去走廊上。

医生小声地告诉他,“处置完后,还得把她送回病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家属必须一步不离地看护好她,不能有任何疏忽。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怎样治疗眼疾的问题,而是帮助她调整好心理,让她能够慢慢地面对现实,一点点儿坚强起来。这不是我们医生能够做得到的。”

医生回到处置室。

林默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他原地未动接通了手机,电话那边传来了麦紫的声音。麦紫依然爽快,“林默,你在忙什么呢?怎么就是不接电话呀?”

“我我我,”他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来,“我正在忙着呢。”

“我知道你在医院里。也不至于连接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啊?”

“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他走到走廊上,终于将徐婷婷要自杀的事,如实地告诉了麦紫。

麦紫震惊了,她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为了摆脱他执怮地发问,她只好临时应付他,说是有点儿极其私密的事情想问问他。

其实,麦紫打电话给他,确实是有事想问他。关于方维委托办的财产保全的案子,她想详细了解一下情况。方维也说不清楚更多相关的细节。方维让她直接打电话向他询问,是因为她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麦紫曾经在方维面前提起过让林默一起陪着她去D市,被方维断然拒绝。拒绝的原因同样是不想让他再纠缠于飞达公司繁杂的事务里,那完全是基于徐婷婷的眼睛出了问题,而且是终身都将无法摆脱的问题。

麦紫正是因为与方维的这番交流,才知道林默眼下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

她与林默通过电话后,心情十分沉重,显然是因为听到了徐婷婷自杀消息的缘故。虽然并没有出现大的意外,可是还是让她的心情异常地难受。她想到了方维,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

不然,她是不会知道的。

几分钟后,她把电话打给了方维,向方维报告了徐婷婷自杀未遂的消息。

方维的那颗心被再一次搞乱,她似乎感觉到她的自杀依然与自己有着某些牵连。

是内疚,是怜悯,还是同情?

她根本说不清楚。她想到应该去医院,应该去医院看看她。这已经和她与林默之间的瓜葛没有什么关系。

麦紫是与方维一起走进医院的,她们走进眼科病房时,徐婷婷已经回到病房。林默正在床边守护着她。

她们两人静悄悄地走进了病房,徐婷婷并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林默看到她们时有几分震惊,他刚刚要与她们打招呼,被麦紫的一个示意制止。

麦紫继续小心翼翼地走到林默跟前,方维则只是站在徐婷婷病床的床尾,再也没有向前迈进一步。她脸色凝重地看着徐婷婷,看着她清澈又大大的眼睛不停地转动,却对自己和麦紫的到来没有任何注视。这一刻,她的脸色与心情一样凝重。

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眼泪自然地流了下来。她不想让别人看到此刻她内心世界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她突然转身朝病房外走去。

就在她开门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一个中年妇女走进了进来,两个人擦身而过。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徐婷婷的妈妈。

林默是在徐婷婷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才通知她妈妈的。她接到电话后,在路上足足奔波了一个半小时。

她走进病房直奔徐婷婷而去,“婷婷,你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哽咽了,“眼睛看不见了,身体却没有任何问题呀。你就准备这样放弃生命?”她小心翼翼地拉起她那只包着绷带的手,“如果你就是想死的话,那我陪着你一起去死。”

她哭了,终于哭出声来。

几分钟后,她才转过身来,似乎此刻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陌生人。她面对着麦紫,却向林默问道:“这位女士是谁?”

林默似乎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犹豫了片刻,才做出了反应,“她是我工作的那个公司的……”

徐婷婷竟然一下子激动起来,“是方维,是方维来了。”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方维,你马上出去,你给我马上出去,你要的张东阳的电话,我已经给了你,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不想见到你。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不,不,她不是方维。”林默连忙解释着,“她是麦紫,她是一个律师。”

“她为什么会来看我,是不是方维让她来找你的?”徐婷婷依然激动。

林默转过身来看着麦紫,“你先走吧,有事我们再联系。”

麦紫回过头来,“徐婷婷,我确实是有事才来找林默的。你现在这样敏感,对你的身体康复是极其不利的。”

麦紫走了出去。

房间内恢复了平静。

徐婷婷的情绪没有丝毫好转,眼下她最需要的是从医生那里传来眼睛可以治愈的消息,她需要来自于林默的莫大安慰,更需要他在他与她的关系问题上做出郑重地承诺。

此刻,张东阳的那番话依然在林默的心底涌动,时而搅起阵阵波澜。他知道方维的突然到来,是因为麦紫将事情告诉了她。她站在床前时那凝重的表情,让他透视出她内心那莫测的感觉。他相信她不是为自己而来,而确实是为了徐婷婷。

徐婷婷的突然发病,尤其是自杀,震撼着她。他甚至感觉到她在走进病房,直至走出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郑重地看过他一眼。

他感觉到了她的疏远,是那种异常冷漠而理智地疏远。他的内心百感交集。徐婷婷刚刚在她妈妈面前的那阵暴躁的喊叫,分明是在向他岳母昭示,是她给她带来了痛苦和不安。

此刻,她们的到来与离去,让他的内心世界更加不安。他不知道面对着静静地坐下来的岳母,面对着她那疑问的眼神,应该如何应对。

他还是坐到了她的身边,为她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被子,尽管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此刻的细心。

这天晚上,徐婷婷的妈妈并没有离开医院,而是与林默一起陪着她守护在医院里。

晚上十一点多钟,徐婷婷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她的妈妈试探了一下她确实是睡着,才与林默一起去了走廊。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离徐婷婷病房几米之外的不远处。

“徐婷婷为什么会对那个叫方维的女人那么反感?”她的态度是平静的,看得出那分明是一种人造的平静,是逾越了心理障碍的一种难得的平静。

当徐婷婷在麦紫面前愤怒的那一刻,当麦紫离开病房的那一刻,林默就已经知道他一定会面对来自于岳母的拷问,甚至会是一场严肃的拷问。可是尽管如此,他却依然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又应该怎样回答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回答她的问话,“方维是我现在所在公司的经理。徐婷婷一直就不希望我去那里工作。所以她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不会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吧?”她依然平静。

“其实,那都是她的一些误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来就没有。我原来在她的公司工作过,而且对那里的一些业务很熟悉。眼看着飞达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方总几次邀请我回去帮帮她,我考虑再三也就去了。我和徐婷婷说不明白,就算是说了她也不相信。”林默解释着,显得有些无奈。

他又把麦紫与方维的关系慢慢地做了交代。他断言麦紫是来找他过问关于公司的一些情况的。可是因为没有时间谈什么,他也就无从知道她来医院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并没有提及方维也同样来过医院。因为徐婷婷的妈妈没有提及她在门口遇到过方维的事,他也就省略了这番解释。

苏雅雯并没有像林默想象得那样会对他怎么样。离开走廊时,她的态度依然平静。

徐婷婷的妈妈已经考虑再三,她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商量,竟毅然决然地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决定,她决定提前办理退休,回家专门照顾女儿徐婷婷。

一天下午,她走进徐婷婷的病房,她是在去了医生办公室征求了医生的意见之后,才走进病房的。

“跟妈回家吧。”苏雅雯平静地说道。

徐婷婷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脸朝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林默同样愣住了。他们都已经不置可否。

她主动地说明了离开医院的理由和她早就为徐婷婷设计好的未来的生活方案。

“我不可能让你继续待在医院里,毫无意义地待在医院里,任悲哀在你的心底无限地放大。不能认为刀小就杀不死牛。这样长期下去,你不仅仅是眼睛失明,整个身心都会失明的。”

她的这句话,似乎像是强心剂那般,一下子加速了徐婷婷心跳的速度,她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林默也同样被震撼,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竟然没有顾忌到徐婷婷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

“看过央视‘星光大道’节目中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儿吗?看看她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光明,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也一定会活得挺好。”

徐婷婷跟着她妈妈回到了家中。几天已经过去,她妈妈发现眼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她天天守候在她的身边,而是必须建立起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几天之后,她为她请来了一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开始对她进行心理方面的辅导……

他发现她的自信心已经慢慢地开始建立,徐婷婷开始扶着墙壁或者家具丈量着门与门、东西与东西之间的距离。

林默明白了,那显然是她试图坚强起来的信号。

几天之后,他走出家门去交水电费,那是苏雅雯让他去的。交完水电费之后,他发现手机已经没有费用了,便拐到邮局去交了手机费。而交手机费时,排了一会儿队,稍微耽搁了一点儿时间。当他回到家时,她居然立刻暴怒起来,是因为他出门的时间太长。她竟然是那样地不能容忍他那样做。

他忍受着,他不得不忍受着,不得不一味地忍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