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想提倡新文艺,在《〈呐喊〉自序》中说得比较详细,这和他以后的写作态度极有关系。《自序》中说:
……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改变他们的精神”,是他当初想提倡文艺运动的因由,后来他做文章,就一贯的实做这句话,不但短篇小说如此,其他许多杂文也无不如此。关于这一层,以下还要说,现在且再摘录《〈呐喊〉自序》的话。序中说那年他住在北京一个会馆里抄古碑,一个老朋友跑来,问他抄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中间用铁屋子作比喻的一节,是热诚的先觉者失望以后的沉痛语。为什么失望?因为人家对他的主张,“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又因为眼见了现代我国的许多史实。关于后者,在另外一篇《〈自选集〉自序》里说得很明白。
……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
接着前面所抄的,《〈呐喊〉自序》还有以下的话: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吧,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这一篇的副题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瑜儿因参加革命而被杀,连他的母亲也不能理解他,可是他的坟上却有一个不知是谁献与的花环,这暗示同情他理解他的未尝无其人),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这一篇的题旨是母子之爱,寡居的单四嫂子把整个的心魂放在儿子宝儿身上,宝儿病了,求签许愿,请教地方上顶有名的医生,样样都做到,可是宝儿终于死掉,于是她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只希望在梦里见见她的宝儿),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呐喊》的名称,取义就是如此。在《〈自选集〉自序》里,也有类似的话;现在再抄在这里,以供参看:
……为什么提笔的呢?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吧。首先,就是为此。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一共有十四篇。
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
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还有以下的几句话:
……当我留心文学的时候,情形和现在很不同: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
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吧,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从上面抄录的一些话看来,可见鲁迅先生当时虽然失望,虽然感到寂寞的悲哀,可是热诚绝没有消散;所以一见前驱的猛士,便寄予同感,和他们作一伙儿。说“聊以慰藉”他们,说“喊几声助助威”,都是谦逊的话;在那时,他的寂寞至少减轻了若干分之一,而“改变他们的精神”的热诚重又燃烧起来了吧。为什么“不恤用了曲笔”?他自己说是听从“将令”,“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所以他在作品里也保留着一点希望;但是他又说“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青年”,这不是他自己也愿意保留着一点希望吗?“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这三语是“不恤用了曲笔”的注脚;为什么要如此?说是“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为什么“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说是这才可以达到“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斟酌周详,选取了最有效的道路走,这正是热诚的先觉者的苦心,而为的是前面悬得有希望。“改良社会”“改良这人生”“改变他们的精神”,话虽不同,意义也不尽一样,但指的都是那希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从“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取材,“揭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在这些方面发挥他的“所见”,便是他取的达到那个希望的手段。以上单就《呐喊》一集而言,却可以推及其他作品;《呐喊》之外,他还有短篇小说,还有多量的杂文,取材不一定限于旧社会和不幸的人们,但揭露病根,促人注意疗治,是前后一致的;希望“改良社会”“改良这人生”“改变他们的精神”,也是前后一致的。从这里,便可以认识他的一贯的写作态度,一贯的战斗精神。
关于作小说的手段,《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很说到一些;这也该抄下来看看,因为别人的说明总不及作者自己说的来得亲切。作小说不全依事实的一节,前面已经抄过了,这里便略去了。
……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
忘记是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我常在学学这一种方法,可惜学不好。
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
这些话无非说,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使题材充分的“形象化”;可以与前面谈短篇小说的部分相印证。
有一些人,他们相信某一事应该怎么做,或主张必须怎么做,可是做来并不如他们所相信、所主张的;这就是心手不相应,也称为眼高手低。原来相信或主张是知识方面的事儿,按照着实做是习行方面的事儿。从知识到习行,不是一步就跨得过去的,中间还有个努力历练的阶段;历练不够,两方面就不一致了。鲁迅先生的写作态度和手段,他自己说得很明白了,这些都属于知识方面;从他的作品看,又可知道他的历练非常充分,所以习行方面能够心手相应,眼光和手段一样,就行了。剖析作品的结果,才真窥见了他的思想和艺术——仅仅读他的《自序》一类文字,虽不能说无所窥见,但总之还隔着一层。
鲁迅先生说“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就暴露病根的观点看,《呐喊》一集是充分注意此点的。暴露得最深广的,自然是《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两篇。前一篇差不多包括全部的历史;所谓病根是人与人之间互相欺凌,互相压迫[依照狂人的说法便是“吃人”,以自私为当然,不肯拿出真心来与人相见。那大家所遵从的是传统的制度和教条(依照狂人的说法便是“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认为“这是从来如此”,碰也碰不得的;谁如果碰了它,便是“疯子”,便是公众的仇敌。给狂人诊病的何先生说“不要乱想”;这句话很有意味。“不要乱想”便是不要怀疑传统的制度和教条;一个人必须和众人一样,以自私为当然,不拿出一点儿真心来,他才不是“疯子”。可是,人人如此,“真的人”“不吃人的人”便不会出现了,“人人太平”的日子也不会到来了。这样的暴露,骤然看去,好像有点儿过分;但只要放开眼光,留心现实,便会见到家庭、社会乃至国家、民族之间,或为小事,或为大事,的确时时刻刻在那里起纠纷;真正“吃人”当然只是狂人的“狂”想头,而互相欺凌,互相压迫,却是今日极普遍的现象。那么,鲁迅先生所谓“旧社会”,岂仅指“以前的社会”(依照狂人的说法便是“四千年来”)而言;在大家还没有“从真心改起”,“去了这心思(指‘吃人’的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以前,那社会全是他所希望改良的“旧社会”了。《阿Q正传》所暴露的,差不多全是人性上的重要病根。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忌讳毛病”“精神胜利法”“欺软怕硬”等,表现在阿Q身上,虽不过是些可笑的言语和行动;但只要放开眼,便会见到在庄严的场合里,在体面的人物身上,也常常有类似的言语和行动。自从阿Q这个人物被鲁迅先生创造出来之后,当我们听到那些类似的言语,看到那些类似的行动的时候,便说:“这是阿Q性”;听的人听了这一句,也就点头同意,不待再加解释,已能心领神会:这可见那些病根的普遍存在,且被普遍认识了。前些年有人说,“阿Q时代”已经过去了,又有人说,并没有过去;于是起了争辩。依我们看来,必须现实人物的言语和行动,再没有需要用着“这是阿Q性”这句话去批评它的了,那“阿Q时代”才算过去。在还需要用着这句话的时候,即使是将来的社会,也还是鲁迅先生所希望改良的“旧社会”。
在《孔乙己》里,写孔乙己“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穷困潦倒,不免“做些偷窃的事”;最后因此被打折了腿,死在不知什么地方,在人们的记忆里也就消失了,好像他并没有生到世上来似的。在《白光》里,写陈士成应了第十六回的考试,仍没有进得一个秀才;旧有的精神失常症又发作了,“贵”的方面既绝了望,想在“富”的方面取得补偿,便又去挖掘那相传祖宗埋在地下的窖藏;挖掘的结果如以前一样,毫无所得;错乱的精神更指引他到山里挖掘去,于是跌落湖里,被淹而死。这两篇暴露的是从前教育制度的病根。从前教育制度绝不注重在教育成能思想能实干的人;那只是利禄之途,谁贪那利禄谁就往这一途碰去,碰而不得如愿的当然是大多数,他们固然不一定像孔乙己似的做贼或陈士成似的发痴,但潦倒终身,虚此一生,却和孔乙己、陈士成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