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十六回 一语能解痴与颠3
小雪口答应着,脚下却站着没动。此刻长夜将,曙色微现,海岸礁石黝黑如铁,海浪卷起白沫反复冲刷,“呼哗,呼哗”的声响永无休止。小雪与桃夭夭灵犀相通,感察他思绪翻腾,而心如磐石,正像这岸潮激烈碰撞,情关意切之际如何走得开。沉默了片刻,桃夭夭忽道:“假如某天我们打败东瀛势力,你觉得,应当把他们的人全都杀光么?”问出这话的同时,脑海里浮现示源长老的死状。
小雪不假思,脱口就应道:“那当然,小师太,杨师兄,还有千千万万的姓,被东洋鬼害得好惨!此仇怎能不报!”桃夭夭遥望天边,想起回归宗派的红拂女,想起充当倭寇的国人,还想起投靠秘忍却好坏难辨的常生子……两方关系盘根错节,该用何种方法处置?轻声道:“他们也有姓亲友。”
小雪道:“我才不管!谁害我身边的人,我就要他血债血偿!好比你被某人害死了,我定将他碎尸万段,还要杀光他的亲戚朋友才罢休。”一路来多见战祸,人民披号呼,遍地凄风惨景,只觉东瀛倭人比妖魔邪道可恶万倍,她心早已是恨意沸盈。此刻谈到意犹未,又加了两句:“换成龙灵,也会这么做!”
桃夭夭未置可否,沉思半晌道:“你回去,告诉他们静守驻地不动。等过些日子决战之期到了,里虎和驭兽门动总攻再说。”小雪道:“那你呢?”桃夭夭道:“我要留这里,把蓬莱仙法的奥秘数解开。”小雪听他说得郑重,又知现今能威胁他的敌手极少,当下道:“你自己小心些。”沿来路飞向漳浦。桃夭夭随即施放宇宙锋,一片青波漾动,尸体化为碎片。
这些半人半兽的怪物虽被宇宙锋杀死,一时竟未烧成焦炭。其魂体承载法力,已融入肌体深层,以至储放真气的内丹都不需要了。桃夭夭施剑切尸入微,方才捕获全部法术,盘腿坐下运神,循三易玄理细细体悟。
蓬莱仙宗早传自天竺跋迦仙山,那里是苦行者的聚集地,盛行如火烧,水淹,土埋,剖木长坐等修行法。再经瑜珈秘技导引,逐步忘掉**的苦痛,融入万物之而成“解脱之道”。因其修法特异,常使**遭受无法复原的损伤(跋迦仙派本就厌弃人身**,瑜珈术宗旨于修炼灵魂,而折磨身体是主要方式。现代人竟然当成塑身美形,获得健康的锻炼法,实是南辕北辙的行为),故为其他修道者不屑,视之几同邪门歪道。佛祖释迦牟尼跋迦山林苦修年,作出“极受诸苦难,知此非真道”的结论,对苦修的鄙弃,由此可见一斑。
这种修炼法后来传入土,经道家仙圣改良,加入了“清净,虚神”的法义,苦行重点放到心性上,由外而内次第修炼,终成融通天地万物的大道。直至那时才脱颖仙道各派,形成仙界主流之一的蓬莱仙宗。战国大哲庄周熏习其理,深感“万物与我为一道”的玄妙,写下了大名鼎鼎的《齐物论》。秦时方士徐福也曾修习此仙法,后率三千童男女求取仙药,却因蓬莱仙宗刻意避离人世,无法回到宗派所地的三座岛屿。徐福只得改道前往东瀛,蓬莱仙法由此传入当地。千年来,东瀛修行者不断前往三岛求法拜祖,因隋唐原仙家势衰,蓬莱仙宗逐渐演变成以东瀛势力为主的海外仙派。
太阳升起又落下,数天匆匆逝去。当红霞再次出现海空边际时,桃夭夭一声清啸站起,蓬莱仙术已了然于胸。借由宇宙锋夺取的些许法力,依循三易的指引,不需要经受痛苦就炼全了所有法术。此乃神器玄理助益的结果,蓬莱历代先贤均也无此际遇。晨风送爽,桃夭夭站岸边,迎着碧蓝波涛起伏的一呼一吸,悉心体味万物与我融合的妙境。一瞬间,海潮平息了,汪洋平如镜面,玄水神剑造就的神奇景观,他用身躯释放的力量也可达成。随后奇观消逝,天地回复常态,海潮声砰然震耳。
据此推断,蓬莱仙术炼至高层次,这岸,这海,乃至整个世界都似掌玩具,可凭一人法力随意捏揉改变。这种巨变之所以没有生,是因蓬莱仙宗也顺乎自然天意,任由人世自行变迁。但如今入世为害的次数日渐增多,俨然有背离宗派主旨的趋向,御天龙究竟用什么方法改正为邪,令避世清修的仙宗转变质性。桃夭夭回过头来,望着地上化作灰烬的敌尸,无数疑念脑回旋。
身后忽有人说话:“凝视物象之变,深思正邪之分,以前我也这样做过很多次。”
桃夭夭脸色陡变,低声道:“药师丸无相!”
一条人影转到前方,面孔平白无物,果是无相的真身。他低头朝着地上尸迹,似做端详之状,沉声道:“他们是神主座下亲兵,神照苍龙部的兽忍行者。”
桃夭夭道:“兽忍?”
无相道:“万物属性源自五行,生灵也不例外,修炼物性的上乘境界,即是化入其他生物的形神……”
桃夭夭接言道:“所以你能变成其他人?”
无相恍若未闻,平静的往下说:“兽忍是秘忍宗强军队,专为督战其他五部而设。这几个来打探敌情的只算末流。待到决战之时遣出兽忍高手,加上道行大进的圣英,你们才会见识到秘忍宗的真正实力。”
几句话明着是威胁,细听却含警示之意,好歹实难分辨。桃夭夭警惕的打量对方。面对这位仙宗前辈,秘忍宗元老,一位救过龙灵的友善长者,也是故意引开峨嵋派,纵使东瀛势力进犯的敌方脑,曾经庇护沿海小村庄的善人义士,又是武藏丸口“杀伐无休”的神道圣将……多少身份集一于身,其人到底是善是恶?桃夭夭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人?”
无相道:“问得好啊,那一边的…修仙者世,总要选一边立身。”
桃夭夭心一动,浓厚的疑云似透出几缕光线。只听无相缓缓的道:“亲族友类,祖宗家国,世为人者必有自己的立场。蓬莱仙法是世外之学,崇尚无欲无私,可我们东瀛奉行神道之理。何为神道?自信本族源于神灵,正像你们‘大汉天生,尊王攘夷’的信念一样,始终是东瀛人纷争求存的动力。日本地狭物稀,四面临海,神的后裔如何这囚笼生存?但为开辟万里疆土,我和武藏丸等人戮力奋战,所以当年留下神道二圣将的名头。”
听到此处,疑团解开了。秘忍侵犯原的动机,并非来自蓬莱仙宗,或许御天龙的唆诱起了作用,但究其根本却是东瀛人对神道的信仰。桃夭夭冷笑道:“还真是理直气壮,占我祖居之地,杀我万千姓,你们不这么干就生存不了?若是如此,我倒希望你们全族早些灭亡才好。”
无相道:“你看,你义正词严之际,无意也突出了‘你我’之分,仙客世总会要分出界限,明确‘自己的利益,他人的利益’,对亲友如此,对邦国如此,对敌对族群是如此,只因这人世本来就由‘利益’构成。”顿了一顿,接着道:“各族融合无间,再没有争战,那才是我终的愿望。天底下的土地归天下人所用,大家自由往来居住……唉,眼下说这个太早,听起来好象是东瀛人占了大便宜。”
桃夭夭道:“哼,世界大同也是华夏先贤的夙愿。可也得分个主次,要我们背祖忘本,改行你们的风俗信奉你们的神道,那是绝对办不到。”无相笑道:“所以说,大家‘你我’之见还很深,须以竞争的方式融合,或是你们强大,征服我们;或是我们强大,征服你们,数代之后分歧渐消,那时才融为一家。天理人道使然,这是无可奈何的过程,但是要避免肆意滥杀无辜。”
桃夭夭毫不退让,逼问道:“从你保护姓的举动,可以看出心存仁善。但倘若御天龙想独霸天下,要将原种族彻底灭绝,你这套‘融合之论’还行得通么?到时你是奉命屠杀,还是站出来反对你们的神主?”
其实照秘忍暴行来看,御天龙大有杀灭敌族之意,桃夭夭的问题并非空穴来风。无相沉思片刻,道:“我不必做那样的选择了,因为马上要办另外一件事。”桃夭夭道:“什么事?”
无相道:“偿还旧债。几年来的掳掠屠戮,已国人心积下深仇大恨。这笔债很难还得清,可总要人站出来料理。否则日积月累,一朝清算总帐,我们的后代子孙就还不起了。”
此言恰好触及心底另一个疑题,桃夭夭沉吟道:“人到底该不该有仇恨?”
无相应道:“仇恨不该有,血债不能忘,而且也不该忘。常言道‘欠债还钱,天公地道’,只因天理人心有‘公平’两字。”
桃夭夭点头道:“嗯,那你怎么偿还?”
无相没有直接应答,忽道:“明日是决战之期,里虎的虎博龙好像功成圆满了。”
桃夭夭道:“里虎修至驭兽极境,你如今模仿不出他的功法。其实他闭关长修,主要就是为了对付你的迁形术。”无相一声轻笑,转身走向远处。桃夭夭道:“喂,你哪里去?”无相道:“随同本族大军,去战里虎。”桃夭夭道:“那你必死无疑!”无相笑道:“当死则死,桃世尊不必记念我了,还是多关心那个带晴字的小姑娘。”身影倏尔消没,末后之句散入风。桃夭夭恍若未闻,一心思无相的用意。
入圣者游历诸世,倘若遇祸身亡,魂魄也会随形体毁坏湮灭。无相既已修成圣级神体,桃夭夭不知他为何还要回到原来的世界,还要参与世间纷争?是为族群兴盛出力?是为伸张人间公平,还是为实现“融合如一”的理念?天地悠悠,浪涛起伏,人的心思就像大海一样深瀚难测。
击败示源长老之后,唐连璧随即返回玄门驻地,找到龙灵,拿出拓片和骨笛道:“请保存这两件物品。清剿长生天邪类之事,我很快就能办成。神荒曲补全很是繁奥,也须快着手才行。”灵一笑,接过道:“太小看我了,一只曲子有何难处,这几天补全了我吹给你听。”唐连璧默然,灵道:“不信么?”唐连璧道:“我信。”余下的话没出口,但龙灵早已猜透其意,笑道:“什么清除妖邪的事情先不用管它,我说着玩儿的,其实用不着开条件,我早就打定主意帮你了。”唐连璧道:“多谢。”破天荒的向一个女孩子低下头去,抱拳致礼。
随后小雪回转,带来桃夭夭的口信,众人心下方定。各自疏散安顿姓,磨砺法宝蓄养真气,为即将来临的大战做准备。龙灵只僻静房舍独坐,据拓片纹路揣摩笛曲,唐连璧则屋外守护。双方很少谈话,默契却已形成。当然,灵深感自己属于桃夭夭,唐连璧也心有所钟,两人根本不会产生男女之情,有的只是由敬而近的朋友之谊。
那拓片纹路暗喻先天术数,对常人而言很难理解,但昆仑仙宗入门先就要学通。当年宓妃没有传灵正宗昆仑仙术,相关学问倒教了不少。兼龙灵精通音乐,比单会术理的术士又添许多优势。机缘巧合就事半功倍,一番幸苦下来,这天晚上终于全曲贯通,灵喜道:“成了!”唐连璧走进屋看时,桌上,墙上,到处布满壬爻,宫四柱,地支配天干,金星归黄道,一眼望去字迹如蚁,可知计算多么复杂繁深。灵笑道:“先将曲子换成长短爻形,按术理排列推算出结果,若与现有节律衔接吻合,才是曲子缺失的部分。这通水磨工夫笨的很,总算给我弄完了。”唐连璧道:“你辛苦了。”灵道:“这屋里好窄,显不出曲子高旷意象,咱们到外面去吹来听听。”
当下走出小屋,一直走到旷野之。明月当空悬照,龙灵依石而坐,取出骨笛吹奏起来。古朴悠扬的曲调再回**耳畔,遥远的时代,苍山下那个纯洁孤单的身影,似又浮现眼前。良久,一曲袅袅而终,灵遐思幽远,深为鬼方女子的高洁情怀所感动。还是唐连璧打破了沉寂,说道:“此曲完整吹出,能回到商代的‘北庐天舟’想必就开启了。”龙灵回念一想,道:“不开也没关系,以后我再到北庐天舟前边去吹笛,总之要让你完成心愿,见到那位姐姐为止……据兰师兄讲,北庐天舟深藏于北方苍琅密境内,除了神荒曲之外,另需四神剑集齐,才能去往古代么?”唐连璧道:“嗯,苍琅密境外刻有祖师手迹,载明真武阵炼至高层的危害,到时候你们肯定也会去观看。”
真武阵危害一节,灵此刻倒没放心上,只追问道:“那位姐姐原先很美丽吗?我从曲子里却没觉察出来。”唐连璧迟疑道:“她…”灵若有所思的道:“若是外貌不美,心灵就不知美到何等程了。竟使你千载难忘,寻神剑补古曲,历千难万险都要跟她见面。”唐连璧实不愿谈论心事,也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相处,眉头一皱,转身便要走开。灵忙道:“等一等,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唐连璧停步微侧,道:“什么事。”
灵没有立即问出,眼神凝然,想到了小尼姑近来的举动。这些天偶尔出屋透气散步,望见她随众乡亲干活,休息,吃饭聊天,脸上虽无多少笑容,消沉之色已褪去,料想今后定将过上平凡安宁的日子。灵道:“那天你跟小师太说了些什么话,她听了竟然不再寻死了。”
唐连璧道:“没说什么,我只告诉她三个字。”
灵道:“那三个字?”
唐连璧道:“活下去。”
这便是唤起生志的至理,人生遇到迈不过去的坎,还有比“活下去”简单,有分量的对策么?灵登即释然,点头道:“希望你见到鬼方姐姐时,也能对自己说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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