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十二回 却见娇龙藏陌阡3

兰世芳喜极而泣,冲上去抱住龙灵道:“你真的还活着,这可想死我了!”兰世海老成持重,也禁不住眼眶微湿,叹道:“辛苦总算没白费。”众人围上各叙别情。韩梅闻得声响,忙从远处跑过来,怀里的唐多多叫得惊天动地:“龙师姐,龙师姐,你千万不要嫁人哪,花心萝卜师尊好想你呀!”

龙灵轻轻推开世芳,贝齿轻咬下唇,两颗珍珠般的泪珠闪动滚漾,终是消没眼底了,忽笑道:“这般千里迢迢的赶来,一定累了,先到我家里坐会儿。”引众人走出半里地。绕过茂盛桑林,一间草屋现出,几只鸡鸭摇摇摆摆的走动。龙灵开门搬出几条木板凳,摆院里给众人坐。韩梅好奇道:“这就是你的‘家’?”探头进门一瞧,屋四壁素然,只有一桌,一床,一炉,一个掉漆的木柜。家什虽是简陋,却打整的一尘不染。龙灵道:“屋里窄坐不下,慢待大家了。”拿过装热水的草窠,给每人倒了一碗茶――连茶壶茶杯都没有,浑浊茶汤里飘起两三片茉莉花瓣,还遗留着主人早先的闺秀之风。

唐多多早就口渴了,咕嘟喝下半碗,伸脖子叫喊:“哥啊,快来喝水啦!”环顾四周,不见唐连璧的身影。那人素来行踪无定,众人也不意,但那小孩不住尖叫,吓得院里鸡鸭到处乱扑腾。韩梅道:“别叫唤!再叫打你屁股!”唐多多这才不敢再闹。灵忙把鸡鸭赶进笼子,一边走向屋后,嘴里一边吆喝着“哦嗤,哦嗤。”李凤歧碰了碰兰世海的胳膊,低笑道:“好家伙,富家小姐变村姑,这比白灵芝变猪为人还稀奇。”

忙完回转屋前,众人放下茶碗,细看龙灵身上,蓝布裙子靛青袄,头上包一条白帕。乡下没有花缎彩绫,衣物用草汁浸染,除了蓝色便是白色。但就这朴素之极的装束,反而令她愈清纯可亲。韩梅道:“龙师妹,这么久没见,你变得美了啊!”满脸羡慕之色。灵淡淡一笑,说道:“你们变化却不大。”兰世海道:“我们来此你早有所料,刚走的那农人给我们讲了,龙师妹当真神机妙算。”灵摇头道:“不是料到的,是救我的那个人告诉我的――你们到昆仑仙境取白灵芝去了,定然耗时甚多。他估计几年内峨嵋弟子才会寻至此地,所以让我先安心住下。”

李凤歧道:“救你的那个人?那是谁?”灵道:“我不知他的姓名,只知他原属蓬莱仙宗,现下为东瀛御天龙效力。”兰世海忆起梦场景,讶然道:“那个东瀛秘忍!”灵点点头,略一思,悟出兰世海这话的来由:“你们找着我的‘尸体’了?那秘忍跟我讲过,他用法术制造了一具假尸,故意让峨嵋派找到复活。我曾亲目睹他那变形术的神效,无论把什么东西变做我的样子,一定连纤细微末都极相似,以至兰师兄能够借假尸重现我的经历。”兰世海道:“龙师妹所料不差。”心下暗道“她虽聪明绝顶,也只猜个大概,看来变猪为人的细节并不知晓。”

杨小川道:“东瀛秘忍邪恶残忍,正是我峨嵋派的死敌,他们这么做必然包藏极大阴谋。”

兰世海道:“阴谋么,梦境早已暴露了,那秘忍自承是调虎离山之计,让我们忙着救龙师妹,无暇东顾,东瀛秘忍就可趁机侵占原。”韩梅道:“哎呀,那我们岂不是计了?西征昆仑浪费好多时日。”兰世海道:“昆仑子虚天师炼剑入魔,即将屠戮人世,想来征伐他是势必行的……甚至我觉得,子虚天师的危害比东瀛秘忍大些。”韩梅道:“照这样说,那个秘忍造假尸引我们西去,还是出于救世的好意了?他是好人么?”

龙灵道:“他不算好人,但也不是坏人。”李凤歧道:“这怎么讲?”灵道:“替东瀛御天龙卖命,能说是好人么?不过,这小山村却多亏他救护,才得以避开外界的侵扰。”伸手四面一指,续道:“早东瀛海盗劫掠沿海州县时,他就以蓬莱‘雾隐术’遮蔽了此地。说山谷的地理得天独厚,别的地方是没有的,非常利于‘雾隐术’生效,施法后连他的秘忍同伴都绝难识破。还说神主御天龙马上要侵入国,姓死伤必多,能救一村算一村,也可为双方将来和解留些余地。”正说着,小泥炉上水开了,灵给众人换过滚茶,接着道:“这里的村民们都知好歹,从不南下兵荒马乱之境。北上有条小路通淮北,那边局势还算太平。大家偶尔去交换些物品,绝口不提此间情况,因此外人轻易进不到村里来。”

讲到此处,灵望着屋顶,道:“我感觉那个秘忍心有苦衷,本意为善,却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效忠秘忍神主。这人法力极高,又富智谋,是我见过的厉害的人物了。他利用我的‘死’骗峨嵋派西行,既帮东瀛势力撤除阻碍,轻松达成入侵计划;又使西边魔道得以平定,化解了人世的大威胁。亦正亦邪两面俱到,谋略真可谓精妙绝伦。”众人低头喝茶,思绪飘远,想象那神秘人还有多少奇谋异行。

过了一会儿,李凤歧道:“秘忍捉摸不透,龙师妹的生死可算查清了,这就跟咱们回去见师尊罢。”灵摇头道:“你们走,我不回去,多谢大家关心了。”口气坚决,众人登时一窒,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这过得很好,还要回哪里去呢?”李凤歧笑道:“我听出来了,你是怪桃师尊没亲自来接你……”话音未落,菜花儿和几个小童呼喊跑来,要龙姐姐解答书疑难,忽看院坐满陌生人,讪讪的不敢走近。灵迎上热情接待,温言相慰笑容可掬,解疑的间隙做小游戏逗他们玩。没多久小孩儿放开了,嘻嘻哈哈同她玩成一处,亲热好似幼弟小妹围拥着自家长姊。

红日偏西,送走了这群孩童。灵接续前言:“我谁都不怪。斗箕村教教诗,种菊采桑,日子过得多舒畅,我还去别处作甚?况且乡亲待我胜似骨肉,我怎舍得离开他们?先前我说那秘忍救了我,便是指住到这村子里,忘掉苦恼忧愁,过去的恩仇统统淡了。唉,好象死掉重又活过来一样。”众人无言以应。隔了片刻,兰世芳忍不住道:“桃师尊就要成亲啦!你都不想回去看看他?”龙灵道:“成亲么,很好啊,那你们代我恭喜他。”眼光一斜,从小雪脸上扫过。

直至这时候,灵才把目光转向她。此前似冷不冷,似热不热,态无甚特别。小雪曾设想两人见面的各种情景,或彼此厌嫌,或假意言欢,甚而真诚和解,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始终平淡相待,其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一直安静的坐着。此刻被她这么一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只觉尴尬极了,心里暗暗后悔来这一趟。李凤歧笑道:“你别瞪小雪师妹啊,桃师尊要娶的可不是她。”

灵一怔,道:“哦,不是?又找了一个?又是那个仙派的女徒?”李凤歧道:“呵呵,讲到出身么,这位娘子身属长嘴大耳派,平生擅拱土打滚之技。”灵秀眉微皱,道:“李师兄想开玩笑,现我可没心情。”兰世海正色道:“倒不全是玩笑话,师尊的确……他的确郑重申明,召请天下道派集会,要当众娶一头猪猡为妻。”韩梅道:“一头活生生的小猪啊!龙师妹你若不回去,峨嵋弟子就要拜小猪作师娘了!”

龙灵眨动双眸,惊得半晌没吭声,但究竟思路敏捷,蓦地悟道:“那秘忍变的是猪尸,他……他把猪复活,当成了我!”

与此同时,桃夭夭正鸿钧寺里潜思默想。外边各派物议,众徒困惑焦急,琰瑶环的悲恸小雪的无奈,种种情状他并非是麻木无知。但对灵的挚爱终是占了上风,补全她旧愿的想法无比坚定。那天亲眼看到她的异变,聚灵念感察深彻,的的确确是化作了真实的畜类。原有魂魄竟永远消失了!即便猪身再修成人身,哪里还是过去的那个灵?念及于此,桃夭夭迷惘失望之极,一颗心象变成了铅块,直坠入莫名漆黑的深渊。这种状态下若不做出一些疯狂之举,如何排解心悲怒,如何避免心境再魔化。他凭直觉作出了成亲的决定,狂绪稍得松释,至于后事怎样只能听天由命了。

红袖走过身旁,手里拿着食盆,嘴里哼唱着小曲。桃夭夭抬头望着她,自语道:“其实人类不如畜类,无忧无虑活得自。”红袖道:“你少拿话损人啊,什么畜啊畜的,你怎知我没忧虑,没烦恼?哎,听你这没头没脑的傻话,别是当人当腻了想当畜生,把自个儿变成公猪去配那……哈哈。”桃夭夭觉出此言隐含幽怨之意,诧异道:“你有何烦恼?”

红袖道:“我……嗨,不说啦,反正灵儿马上要跟你一起了,到时你准会高兴的疯。”桃夭夭道:“高兴?你…因为我高兴就烦恼?”红袖冲口而出:“我为你的灵儿烦恼呢!”撒手把食盆扔地上,怨道:“你那‘灵儿’性子又凶又倔,是不是有野猪的血统啊!我给它洗澡,喂食,它不但不听话,还老脾气乱咬人家,你瞧!”伸出手来满是血痕,推桃夭夭后背,连道:“要去你自己去,我不伺候这位小姐了!”

夜晚降临,桃夭夭手拿食盆走进圈舍。那头猪仔竖起鬃毛龇牙刨地,一副怒的凶相。猪类总爱泥地里打滚,这些日子却每天给洗八回澡,圈里整洁不说,还用檀香熏过,早把它折腾得焦躁难耐,见人就要攻击。桃夭夭将食盆放下向前推,耳闻“呼噜呼噜”咆哮,看着那充满敌意的眼珠,轻声道:“灵儿,没想到我们会这样重逢……”拿起一块红薯递过去,“灵儿”毫不领情,冲上来照腕子便是一口,直咬的骨头“咯咯”作响。

没用天王盾化伤,抑住神木战甲的防效,桃夭夭承受这疼痛,倒觉心里的苦闷减轻了些,道:“你做的对,我是该受罚,受天底下重痛的惩罚才对,哈……”几声惨笑,猪仔吓了一跳,松开长嘴退后几步,瞪着对方呼呼打响鼻。桃夭夭道:“拥有不懂珍惜,深爱着却偏要错过,我大概是普天之下自以为是的浑蛋。为什么当时说‘不要拦她’,为什么过后没去找你?心结千千万万个,等解开认清本心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还算不晚,老天开眼,到底让你回到了我身边。”痛切与欣悦交织,这番倾诉仿佛能穿透肺腑,直击内心深处。连那猪仔似也被感动,愣愣的望着面前的少年。桃夭夭轻抚它的肥头大耳,口言语深切了:“梦里我见到你漂泊吃苦,客栈写的那词‘相思千萦万系’,我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从此变成没知觉的石头木头。刻骨铭心这滋味真不好受啊。是了,刻骨铭心的情苦,小尼姑一句话就揭破,我怎地这时候才明白?才明白,原来你我心里没人能替代,没人能替代,没人能替代……”一连说了几十声“没人能替代”,声声如吐心血。

地上人影纤长,龙灵悄然站到身后。眼望桃夭夭错把猪仔当作自己,起初只觉可气又好笑,渐渐的心软如水,为那忧伤陈述痴想落泪,待得“没人能替代”传入耳,蓦地冲口道:“我也是……”

桃夭夭猛地回头,月光下看得真切,惊道:“灵……灵……灵……”立时蹦了起来。龙灵一言方出,立即转身就走,忽然手腕一紧,已被桃夭夭拉住。

桃夭夭盯着她,忽又望了望那猪仔,再回过头凝目端详这魂牵梦萦的人儿,嘴里絮絮的道:“我是做梦了,梦里见着灵儿了……”月色脉脉掩映,两人就那么站了许久。龙灵忽道:“放开!”满腹委屈骤起,正待冷言相拒,一转脸看见他头上斑斑点点的白,一腔冷淡登时化作万种柔情,扑进他怀里哭道:“你只晓得做梦!可晓得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路上吹风淋雨颠簸生病,妈妈不来关心我,你也不来找我,呜呜,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这样对我……还拿我当猪猡,我哪点对不起你,要被你这般轻贱……”

桃夭夭如痴如醉,没法相信这是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念叨“灵儿,灵儿……”的份了。龙灵纵情一哭,心绪大觉松快,就着桃夭夭的衣襟擦拭眼泪,道:“我长话短说啊,情咒解除了,过去的那些话可不作数了。什么‘长相依,同游黄泉路’,龙灵是受骗上当才说的,现下还不能当真。”依偎着他,笑道:“现的‘我’是两个我,一个是施夷光,一个是龙灵。夷光忘不掉情意,这才回来找你。可是要讨龙灵喜欢啊,还得看你以后的表现。”

桃夭夭张着嘴无言以对,半晌方道:“灵儿……”龙灵道:“还没叫够啊,叫一辈子看你烦不烦。”桃夭夭道:“一辈子!”抓紧了她的手。灵道:“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了,岂不是一辈子么?”这话犹如深冬里吹过暖风,桃夭夭登有一种“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的奇感,愈神魂颠倒不知所措。灵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多余,叹了口气,挨近耳边唤了声:“相公。”

这一声熟之又熟的呼唤,就象极乐世界传来的仙音,只叫得三万千个毛孔无不舒畅。桃夭夭霍地醒了,哈哈笑道:“灵儿没死!灵儿活着!灵儿回来啦!…”跳起身连翻几十个筋斗,飞出围墙大笑大叫:“灵儿回来啦!”手举宇宙锋手舞足蹈,轰隆隆放倒了几棵大树。

左近道派闻声惊起。峨嵋众徒忙赶来解慰:“不妨事,我们师尊炼成神功,今夜如期出关了。”私底下谈论,都为龙灵的回归欣喜,红袖道:“我早说嘛,主人他肯定会高兴到疯。”

李凤歧笑道:“早先你们都怨师尊疯傻,如今弄懂了,大智慧往往包含愚行。要不是向一头猪示爱求亲,焉能赢得龙师妹回心转意?”

第二天清晨再去拜见琰瑶环,那喜泪交流的场面自不待言。也是龙灵心细,考虑夜间瑶环已睡下,骤然惊动定令她大受刺激,才将会面安排到白天。其时脆脆的一声“妈!”喊过,旧日怨隙皆烟散。桃夭夭瞧着心大慰,随后将那本《阴冥正法》交给她,道:“另一位母亲也惦记着你,托我转交你这本昆仑驭魂法要,可惜里边空无字。我想你聪明过人,必能看破其的迷题。”

宓妃曾严厉管教龙灵,只为给儿子**出品貌绝佳的妻子。灵先前耿耿于怀,此时已然释怀,接过那本书瞄两眼,寻思“送我昆仑法笈的目的,仍是想我学会后辅佐相公,成为他的‘贤内助’。哎,龙夫人用心良苦啊,待人行事还是老一套。”念及于此,笑道:“眼下到处喜气洋洋的,‘阴冥,阴魂’这些东西太不吉利,我往后得空再看。”将秘笈收好。桃夭夭耳闻“到处喜气洋洋”,心里暖意登生,忽又微感为难,小声道:“娘亲改了请柬,对外宣布咱们十日成亲,之后我胡里胡涂的确认了,到而今只剩三天……我可不是挟众逼婚啊,只是四方宾客都已到齐。”

灵笑道:“知道啦,小的遵命便是,绝不敢教桃大师尊丢了面子。嗯,要不这样好了,今天就去招待四方宾客。先镇镇场子,叫他们瞧瞧本人是如何下得厨房,上得厅堂……”脸上一红,没往下说了,转而幽幽的道:“十日成亲,出嫁的是夷光。她爱你敬你思念你,无论你提什么要求,她都会顺从你。可龙灵不一样,要她嫁给你,先要答允一个条件。”桃夭夭忙问:“什么条件。”

灵没立即开口,望着他头上白――已大为稀少,心念着“千山暮雪只影去,此恨可白少年头,”的诗句,伸出手轻柔抚摸,道:“要你从今往后再不可伤害自己。象那日峨嵋山上引剑自,受磔身碎……龙灵听了伤心的活不下去,她可不愿再受那种折磨。”桃夭夭心潮起伏,握着她的手道:“我答应,绝不那么干了!”灵长嘘口气,笑道:“那好,条件谈妥,龙灵也许给你啦!”随即出外拜会各派,摆开十桌酒宴。柬上所写成真,议论自是平息。众人见龙灵貌美不可方物,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是羡之赞之,纷纷祝贺桃师尊觅得佳偶。桃夭夭与她虽是师徒名分,但各派大多崇尚道家“天真自然”之论,世俗礼法不太意。如花教之类的化外派别,于此节愈无所忌讳了。一天应酬下来,鸿钧寺内皆大欢喜,唯独没见小雪露面,桃夭夭暗地里犯嘀咕,龙灵察颜色而知君意,笑道:“担心小雪妹子受屈生气?放心,她这会儿顾不上这个,正闭门埋头啃书本呢!”

耳听“小雪妹子”的称呼,桃夭夭心下大定,道:“受屈的是你们两个。按说两情相悦怎能心有旁骛?但老天偏就把我们牢牢栓一起了。我深爱你们两人,小雪也离不开我,只好顺其自然而为之。”龙灵笑了笑,暗想“小雪离不开你,你却离不开我。倘若小雪丧命变身,你会为她白头失疯么?两人都爱,两份爱到底有深浅之分。”说道:“我并非肚量狭小的人,要事事替你着想。史载独孤皇后智而善妒,隋帝便落下‘惧内’的丑名。我可不想后人那样批评你。况且娥皇女英佳话前,若是两人姐妹情深,同嫁一夫未尝不能逍遥快乐。”桃夭夭道:“灵儿!”灵笑道:“别高兴太早,若想小雪跟我情同姐妹,先要让她做到一件事。”桃夭夭道:“又有条件啊,什么事?”

龙灵道:“读好四书五经再说。我见你之前找她详谈过,讲到你俩共历患难,或能建立起短暂感情,但如果不学无知,岂能长久的相知相守?她倒也听得进去,下决心奋用功呢。”

桃夭夭微微皱眉,揣摩她的口气,回想妃所为,给自己调训“贤妻”的做法隐然又将重演了。灵吃够那种苦头,不知不觉却行而效之,大概是幼年所受影响太深的原故。但桃夭夭深知小雪性格,要她读书真难比沙榨油,想一想都觉气馁。灵见他默然,说道:“我可不是强人所难,而是真心盼她学好。这一年多的所见所思,使我懂得人性变好变坏源于何故。”走到窗边,望着天边夕阳道:“相公,你见过贫穷姓的苦难吗?”

桃夭夭一惊,忆起宋金时期的见闻,默默点了点头。灵道:“兵患饥荒,千里赤地,乡下群氓结伙逃难。他们不知该往哪儿跑,不知灾患因何生,不知如何保护自己,不知向谁讨还公道,不知同舟共济相互帮助,只是象牛马畜群般四处游**。饿慌了自相残杀,甚至易子而食!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女孩吃掉……吃掉她的亲哥哥,不觉哀伤反而嘻笑!能怪她是个没心肝的坏种么?人蒙昧到某个程,应该就是那样的。”讲到此嗓音哽咽,她抬头望着窗外,稍待情绪平静了些,缓缓道:“世间黑暗的东西,莫过于无知。人如果‘不读书,不知义’,纵然天性纯良,一遇到意外之变,可能会变得比野兽还凶残。东野小雪是好是坏我管不着,但我实不愿相公身旁总是多个无知的人。”

屋子里一阵沉寂,桃夭夭心绪逐渐沉重,忙寻话题岔开:“你乡下教小孩念书,便是这个原故了。”龙灵道:“嗯,我想了很久了,老姓缺吃少穿,但缺乏的是教育。肚子暂时吃饱了,心智仍处愚昧,很快又将遭灾受罪。倘若学以致用,养成坚韧,互爱,舍己为人的品性,掌握各种学问技能,再大的灾祸都能安然过。哎,可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上位者多把姓喂饱,教民以知开启民智的事却很少愿意做。”桃夭夭笑道:“我听兰世海他们讲了,你村设帐授徒,广播桃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篇育人宏论。走走走,带我去开开眼,小龙老师是怎么开启民智的。”拉着她走出房门。

当夜两人去往东南,一为散心,二来灵想念村乡亲。桃夭夭法力冠盖当世,顷刻间便已飞近,离斗箕村两三里降落。两人携手而行,习习晚风吹面生凉,仿佛儿时野外郊游,又回到那两小无猜的日子,心下都感畅爽。桃夭夭道:“那头小猪我叫人放山里了。哈,刚明白它是假灵儿那会儿,我差点气炸肚子,恨不得能把药师丸无相当场掐死。”

灵道:“药师丸无相?……杀魔武藏丸的同伙?”桃夭夭道:“是啊,此人的迁形术神妙至绝,可惊可怖。我若仔细观察他行迹,定能摸透变人为猪的诸般法门。可恼未曾亲眼得见,受了他这一场戏弄。”灵沉吟道:“原来是药师丸无相,初见时变成你的模样,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桃夭夭道:“他变成我的样子?哦,对了,梦境后你惊叫一声,就是为此。也难怪,本来听说我死了,乍一见肯定吓得掉魂。”

灵道:“他告诉我你已起死回生,只因前往西域寻白灵芝,重聚尚待时日,要我安心住村里将养休息。我待不信,看村里人受他庇护惠济,得以安存于乱世,渐渐也就不再猜忌他了。”讲到村生活,她心情大好,笑道:“其实该感谢无相才是,我斗箕村过得好舒坦,好顺心啊。相公,我慢慢讲给你听,有趣极了,包你三天三夜听不厌。比如菜花儿教我剪窗花,张木墩爬树掏野蜂窝,掏来的野蜂蜜甜极了,小长顺帮我逮床底下的花蛇,哈哈,那次险些把我吓瘫,可从那以后我再不怕蛇虫了,还有我养的那群小鸭小鸡……”忽地站定翘,指着前面道:“看,快到了!”

桃夭夭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你喜欢的话,咱们往后就住这里。”龙灵回过头,眼里闪动着喜色。桃夭夭微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乡亲,还有你教的那些小娃娃。呵呵,你能体谅我,我不能体谅你么?”灵道:“可……可峨嵋派。”桃夭夭道:“执子之手,成仙成圣于我何加焉。等灭掉妖皇后,我将师尊之位传给大哥,咱们留凡尘里做夫妻!”灵喜不自胜,应了声投身入怀,两人紧紧相拥。

良久,灵笑道:“你等着,我先去报个信,生人进村会吓坏他们。”转身边跑边喊:“大娘,老村长,是我回村啦!”刚跑近山谷入口,忽而站住不动,象被冰风陡然吹僵了。桃夭夭后道:“怎么?”只见灵连跑带爬上了土丘,登高远眺,忽然间惊怖万状的尖叫:“啊,啊!不!不――!”摇着头,踉踉跄跄往后退。桃夭夭赶紧跃上丘顶,向山谷里望去。

谷内凄风萧,村子已**平了。路边树上身影飘摇,挂满了大人小孩的尸体。

注:老师古代并非特指教师,而是泛指精擅某种技能(包括教书)的老年人。龙灵不可能不知道,但充老装成熟也是少女口吻,比如对同辈人自称“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