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降魔篇 第四回 徒为倾国不成欢4
这当口,老太监仍逼问王县令:“庄公子修成的楼阁,你只可用心照管,谁许胡乱赁卖?哪个不要命的混帐借你的狗胆?”
王县令诧异万分,道:“刘公公,破泥阁是贵府产业,又从你手买定,怎说……是这书生修的。”旁边一个汉子喝道:“什么书生?是公子爷!”刀鞘朝背上狠拍一记。王县令咧嘴道:“是是,爷,公子爷。”
原来他去岁获知消息:路边林深处有座大酒楼,三五年间过客稀少。估量生意不好要关门,叫了十几个经纪游说转让。这王县令靠开当铺家,五万银子买的官职,上任后强取豪夺,恨不能把全县地皮刮起三尺,遇着便宜似苍蝇闻见屎味,拼掉老命也要搞到手。纵然经纪说是京城大太监刘公公的家产,王县令仍壮起胆子求买,几经缠磨夙愿得偿,终今春拿到刘公公的亲笔卖契。之后破泥阁归属王县令名下,换掉掌柜店伴重开张。生意虽是冷清,但买价只及估价的两三成,王县令大称其意,乐得作翘脚老板,只当一处闲产置着。
至于酒楼常有个庄书生光顾,王县令也曾耳闻。因其衣着不整出手阔绰,料想是外地来的世族败家子,并不放意里。此时忽闻他是酒楼东家,心下登生老大疑惑。刘公公道:“你这厮胡扯。我老刘是庄公子驾前一条狗,看门守户而已,怎敢妄言买卖两字!公子爷喜爱江南风景,特命修建的行……行馆,为避闲议故修成酒楼客店的样子,你当真要卖酒食留住客?”王县令心道“既然不是酒楼客店,干么又转手卖给我?现说托我照看,却白收我八两银子。”嘴里叽里咕噜,脸上露出忿色。
刘公公道:“我们公子爷乃当世第一人,金银财产视如粪土,几时耐烦与你扯疙瘩帐?只因年前公子爷携太原李美人来此游玩,不防美人仙去了,一时伤怀急着返京。偏你个狗官偷巧凑上,便将此处交托照理。这是多大的荣耀,天下官儿捧着千两万两黄金都没门寻得,你还恁般使性不服气?给我打服这狗官!”一番数落,声如刁妇撒泼,打字才出口,两边随从抬腿乱踢,王县令吃痛呻吟:“服了,服气了。”刘公公道:“你把酒楼卖给谁了,赶快寻来赎回则罢,不然定你灭族之罪!”
龙灵听到此节,前因后果已然明了,暗想“这皇帝喜好游乐,扮成潦倒浪子行走民间,从山西带了一位什么李美人到江南玩。修起酒楼当行宫,取名‘破泥’以示两人情长无改。他词悲怜袁宝儿,实是怀念夭亡的李美人。”想通了疑迷,又渐感然没趣。
那厢刘公公连声追问买主。王县令仓皇出逃,临走只求地产快脱手,一应交易皆由经纪办理。眼看白花花银两送到,他哪管买楼的是神是鬼,当下怯声道:“卑职愚疏的紧,近日只顾着整理行装,卖给何人倒忘了。好店伙计枚没跑,找来问明…”
刘公公冷笑道:“此话倒点醒洒家,你好好的诸暨县令,没有朝廷迁调书,如何收拾家私着急赶远路?莫非想弃官逃任?好大的胆子,要不是我们公子爷追究卖楼之责,还真教你逃脱了。”
早先皇帝因痛失李美人离开江南,刘公公估摸他定不回转,胡乱将酒楼卖掉,只当替真龙消匿行迹。没料到皇帝夏天又来破泥阁怀旧,一见黑虎粗笨,掌柜怪相,全无江南灵秀气,恼怒之余狂饮烂醉于桌。同行刘公公等人慌了神,出外四下寻,幸喜老天保佑,西边浦江县大路上截住王县令的车马。也不管其仆从家眷,星火将他抓回楼审问。刚才刘公公故意疾言厉色,实为掩饰自己的错失,但深查卖楼之事终会查到他的帐上。逢当王县令言及“逃跑”一节,有了撇开前错的因头,立即揪住难:“逃官该当何罪!”
王县令喘气道:“望公公明鉴,如今倭贼接连打破城池,江浙官员谁人不逃。那些团练,守备,大小兵将早跑个净光,我等官左右是个死,与其让倭贼掳了杀了,莫如死咱国人自己手里,这叫做死鬼不离祖坟地。”临到此他已胆破魂丧,昏话实话夹杂而出,倒有两分泼皮硬气。
刘公公道:“胡说!当今主上圣明,王师威震四海,那是铁打的江山,铜铸的社稷,何曾有过什么贼寇?分明是你贪赃枉法,事后携赃款家眷逃遁。”
原来皇帝喜好武功,昔日挥军北伐大败,犹自吹嘘打了胜仗。现今东南外寇入侵,官兵望风而溃,如此败绩怎可上报?早被内廷太监瞒的严严实实,以至皇帝身近战场还无知闻。忽然从王县令嘴里道破,刘公公焉得不怒,喝道:“贪官敢狡辩,给我狠狠打!”众随从挥拳起脚,王县令着地爬行躲闪,活象丧家落水犬。刘公公笑道:“好狗官啊,叫两声象了!”众人情知皇帝玩性颇重,闹的越是荒唐,越能讨其欢心,当下附和刘公公:“叫啊!学两声狗子!”王县令晕头转向,果真“汪汪”的学狗吠,众人哈哈大笑。蚕娘子也禁不住掩口笑道:“天底下的狗官都是这副德行。”
龙灵对这闹剧甚感厌烦,只道:“下面太吵,我们上楼去。”扶着蚕娘子肩头站起。刘公公搅闹半天,却不闻主上动静如何,是否消气,偷眼看他如呆如醉,轻声问道:“爷,如何处置狗官?”
庄公子只顾呆望龙灵,喃喃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她不笑也能倾城倾国……她怎么不笑呢,她,她,她为何一直不笑啊!?”
众人顺他目光望去,登时目瞪口呆,刘公公想“要死了!竟有此等绝美雏儿!比那李美人胜过倍千倍!难怪皇上痴,我居然睁着眼没察觉,真真该死的很!”只见龙灵搀着蚕娘,缓慢走向楼梯口。庄公子忽地“扑通”跪倒,膝行到身前央求:“笑一笑啊,你笑一笑该有多美,让我看看啊!若能开颜一笑,我愿为你点燃天下所有烽火台。”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曾点烽火戏耍四方诸侯。众人虽知皇帝素行荒诞,可跪地告白,誓学周幽的情形尚属次见到,登感少女至关要紧。刘公公急道:“快拦住她!”众随从应声向前,如一堵墙似的挡住龙灵。
换作寻常女子,定然慌张失措。但灵何等机智,再多十倍的人也休想拦得住,当即唤道:“店家大哥快来。”刘公公笑道:“叫店家没用,小姑娘识趣些,好生服侍我们公子爷。”岂料龙灵一唤极是厉害:酒楼主伙计是北方异族军士,凶猛强悍,素为原朝廷死对头。倘若向他们说破皇帝身份,眼前几人便似羊羔落狼群,立马就得俯就缚,哪有余力纠缠旁人。黑虎视灵如天仙,闻她呼唤果是踊跃,飞步抢到前边道:“龙姑娘有何吩咐?”
灵道:“这儿有位称孤道寡的贵客,你该多喊些人出来伺候。”
黑虎莫名其妙,只知龙姑娘的愿望就该努力去办,正要张口喊出同伙,蚕娘子忽道:“哎呀,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我来应付庄公子。”她也不知小姐妙策,还道女孩儿胆怯央人救援,思量再不动手待何时。手帕一扬,笑道:“瞧我仙法。”
蚕妖“**术”虽属旁门,整治凡人却屡试不爽。庄公子她帕子往面上一摔,一股香气冲鼻,霎时神志迷乱,转身趴地撅屁股,朝着堂柱倾诉:“你姓龙是吗?好姓啊,姓的好啊,注定要嫁到真龙天子家,快随我回宫里去,我要给你修一座华丽舒适的住所,赛过唐朝杨妃的华清池……”摸到柱子**的,又哭号:“龙美人啊,何故对我这般冷硬?你脾气犹可,怎将娇绵香软的身躯化作木石一般,惜杀我也,惜杀我也!”一迭声捶胸顿,啪啪扇自己耳光。刘公公众人都慌了,顾不得拦阻少女,一窝蜂围着劝慰。
灵见状暗思“当朝皇帝疯痴无行,朝政荒败可想而知,老姓的日子决计不好过。唉,世外修仙苦,世上做小姓也苦,万物只要活着,都离不脱个苦字。”想到凄淡处,险些掉下泪来。这时黑虎已将同伙唤出,八个烧火劈柴干粗活的汉子,膀大腰圆,面容狰狞,多是塞北杀人之辈。黑虎道:“姑娘要我们干啥?”
龙灵道:“算了,这里乱吵吵的。我想上楼清静清静,黑虎大哥可愿陪我?”感觉面对蛮族粗人,倒比看那皇帝舒心,摸着扶手登梯而上。蚕娘子随旁照应,黑虎受宠若惊,喝退了众粗汉,也跟着上了楼。
二楼见豪华轩敞,四副座子两间雅房,处处雕龙镂凤,镶金垂珠。龙灵走到边上凭栏远望,烟雨银波映青山,一条浦阳江蜿蜒流过,两岸几点桃红李白,宛如丹青水墨的风光。酒楼修建于此,显是为了方便玩赏美景。龙灵轻声道:“皇帝好会享受,但不知那位李美人快乐不快乐。”又道:“女人心性易变,可有些东西又变不了,是不是?”一旁蚕娘子摸不着头脑,含糊的“啊?”了声。
灵道:“当初邻村的东施大姐那样泼辣张扬。后来附魂西施身躯,入吴宫侍奉吴王,随范蠡泛舟江湖,传下多少动人故事,她非温婉柔情之人,焉能若此?想来境遇是能改变女人性情的。”语气转柔,思绪飘向西施故地,暗忖“回到夷光家乡,象夷光那样生活,龙灵的性子该当转变,一腔怨痛就能抹平了。”
蚕娘子看惯她忽变柔静的异状,虽不明内隐情,但恐小姐多思伤神,意欲转开她的念头,指着远处道:“那儿好象失火啦!”朦朦雨幕红星微闪,腾起几股黑长烟柱。
蚕娘子道:“不妙,烟里有血腥杀气,象强人烧抢的迹象……对了,定是倭贼正侵害村庄。”龙灵微惊道:“那是临浦施家镇?”蚕娘子道:“成错不了,咱们转别处走,省得被那贼人搅扰。”少女道:“我非去施家镇不可,却看恁样贼寇扰得了。”西施柔气褪去,龙灵的傲性又显露出来。
后面黑虎答茬:“姑娘莫怕,我们护着你,那伙东洋鬼近不得身。”灵道:“哦,你见过东洋鬼?”黑虎道:“没见过,他们还没打到这里来,前几天听经过的难民讲起东洋鬼凶狠。姑娘你别忧心,我们的人久经战阵,一个能抵上个鬼子,再加卡迪尔钦大巫师就快到了,绝对能保你安稳……”正说时,蚕娘子忽地四肢抖,牙关“咯咯”碰响,连打几个寒噤。龙灵道:“怎么了?”
蚕娘子定了回神,讶然道:“楼下有高手到了,出手破掉我的**术!把那皇帝救醒了!”龙灵道:“圣天子万灵相助,真有这话?我们瞧瞧去。”
蚕娘子料她积郁太久,要寻些事来破闷,忙劝道:“凭小姐的聪明,千军万马弹指可退,本来用不着担心。可楼底下全是些臭男人,给腌?臭气熏着你怎办?不要下去看了。”她感知那“高手”法力强大,远非自己所及,心下不由暗生恐惧。
黑虎道:“姑娘要看下面情况,就楼上也行。”灵道:“你们有机关?”黑虎答应着,带两女绕过酒座,进雅房推开板壁,里面果是间密室。两边墙角嵌装四面铜镜,透过地板缝隙,恰与大堂内摆设的铜鉴相对,光线传映,堂物事一览无余。
蚕娘子道:“妙极,楼下变动都可从镜子里看到。”龙灵移目顾盼,见密室设了供桌,供案,血碗,香蜡朱笔等物,墙壁上挂着大幅帛图,说道:“酒楼向无此类器具,你们近置放的?”黑虎道:“是秘祭坛,只要夜里出月亮,我们就这祭拜,向伊都恩丝祈求护佑。”他听灵言出必,心里越来越是钦服,确信她是仙女化身,言谈之际再无半点隐匿。
蚕娘子寻火点燃蜡烛,密室陡然明亮。龙灵仰头看墙上帛画,一边问道:“伊都恩丝是你们的神灵?汉话该如何称呼?”黑虎道:“伊都恩丝就是伊都恩丝,其他称号都叫亵渎。前年我亲眼看到的,有个汉人书生跟大巫师讲谈,说伊都恩丝译成汉话是‘苍寰圣女’,或是‘大地女神’,大巫师就说‘你们污秽的语言,怎能称呼我们至高的神’,一下子把那书生烧成焦炭了。”蚕娘子笑道:“好可怕的巫师……”一语未罢,忽见灵神情大变。
刚进房间时,就看帛图宽达丈余,垂覆半堵墙壁,前临供桌祭品,显为祈神祷告的对象。灵以为必是画着神像,方当烛光映照,却现出上面曲曲折折的线条,一经细辨大为惊异,暗道“这……这图案,我很早见过啊!”
她记性极好,略加思忽地想起――四千年前曾经营救鬼方奴隶,为使他们避开险阻,画了一张通往生地的路线图,俨然同帛画里的曲线吻合。只是半残缺,一根根齐整而断,都没有画出后半截。
灵暗思“此图是我商朝时画的,怎么供奉屋子里?又被人刻意缺失一部分。”好奇心陡盛,也有精神气力了。忍不住拿起朱笔,蘸饱碗里鸡血,搭凳子站上去描补。黑虎和蚕娘子惊的瞪眼,急道:“小姐别乱来!”“姑娘……停下!”
只见灵笔走龙蛇,须臾补全地图,嘘气道:“这图只显现半幅,一定是等人来修复。我还能记起细微转折,就当成全挂图人心愿罢。”笔刚落定,那帛画炫然生彩,曲线微凸似金子般闪亮。龙灵道:“恩,图里还暗藏法咒。”
忽然间黑虎“扑通”趴地,面上敬畏,骇惧,向往各种神色交杂,“砰砰”没命的向龙灵磕头。蚕娘子道:“你做什么?”黑虎扬起脸,额头磕出鲜血,咿咿哦哦唱起敬神的歌曲。蚕娘子笑道:“今儿男人都吃错药撒风么?一个个都拜小姐裙下。”黑虎唱完歌又复叩拜,口里颤声念诵:“伊都恩丝,伊都恩丝。”蚕娘子道:“够了,你叨咕些啥名堂?”
龙灵已知就里,说道:“他叫我呢,黑虎和他的族人是鬼方奴隶的后裔。”回看地图,道:“这残缺的地图,就是他们确认神明的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