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宇,小宇?”迟鹏焦急的呼唤,终于将樊宇从混混僵僵中唤醒,一抬眼,樊宇发现,他已经又回到了出租车上,去医院,看医生,听见催命的电话铃声,还有老师的质问,都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唯独迟鹏的眼神变了,忧虑更深。

樊宇眼眶湿了,暗自叹息,就这一点改变,足以证明刚刚并非是一场幻觉。噩梦已经向他们张开血盆大口,预备毫不留情的将两个人一起吞下,连渣都不剩。

一下车,远远的就看见樊妈妈铁青着脸站在学校大门口,旁边是樊宇的老师,嘴巴一开一合的,似乎在说什么。樊宇走出去第一步,就差点把自己绊倒。迟鹏急忙去扶他,却被樊宇轻轻推开。

“我自己去。”

“小宇......”

“我妈不会怎样我的。放心好了。”使尽全身的力气,去勾动嘴角,勾出一个比哭还凄惨的笑,樊宇也顾不得了。趁迟鹏一个不注意,就推开他,自己单刀赴会。的确是单刀赴会,樊妈妈犀利的眼神,几乎隔着樊宇就能将马路对面的迟鹏凌迟处死。一旁的老师都被连累,挨了妈妈一记狠狠的眼刀,差点心脏病犯。不过也幸亏有老师在场,樊妈妈不敢真发作起来,她明白,一旦事情闹大,樊宇便再也不能在大学里安身。

“老师,我替我儿子请一星期病假,你看行吗?”

“当然行。”老师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位濒临爆发的火山。

“小宇,跟我回家!看什么看?!”妈妈不由分说强拖着单薄的樊宇就往公车站去,可一直到坐在车上,樊宇的视线还是固执的落在原地不动的那抹身影上,泪水渐渐流淌成河,模糊了迟鹏的形状,但樊宇还是执拗的看着同样方向,他相信迟鹏一定看得懂。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爸爸面前一堆烟头,哥哥紧皱着眉,妈妈更加不用说。樊宇战战兢兢,高体温已经逼他走路都踉踉跄跄,恐惧更加雪上加霜,令他胸口憋闷,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石头。

会打吧?樊宇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已经做好同一天两次进医院的准备了。偷瞄一眼窗外,夜黑如漆。半点光亮也看不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的未来哀悼。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经过漫长看似无尽头的寂静之后,只有妈妈丢过来的一句:“你,回你房间去。”

“啊?”

“睡觉去!”

小樊宇一愣,赶快逃命似的跑掉。

“等一下!!”樊宇紧急刹车,钉子一样钉在地板上,一动不敢动,也不敢回头,谁知道一回头会面临什么。尤其是......他攥紧拳头,因为他看见哥哥在妈妈的授意下,去了他的房间,摘下了那部电话分机!

“钥匙......”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哥哥伸出手来,樊宇不得已,将攥在手心里已经汗淋淋的两把钥匙交了出去。

——他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迟鹏一定会急坏的。樊宇躺在**辗转反复到半夜,心急如火。他该怎么通知迟鹏,让他来还是不来,自己接下来又该怎么办。爸爸妈妈不会放过他,他还不想死,但如果迟鹏来救他,那么死的那个一定是他爱的鹏;他不想迟鹏受伤害,可又没有办法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他实在怕极了。那颗心就像是坠下无底深渊,不知道要坠多么深,不知道自己要摔多么惨,更不知道哪里会是尽头。惶恐,悲哀,绝望,一股脑的涌上脑海,化成泪泉两股,湿透了樊宇的枕头。

后半夜,樊宇实在忍不住了,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拉开门,走到客厅却发现哥哥正眯着眼看他:“你干吗?”

“我、我.......”樊宇紧张的话也说不出,他总不能直截了当的说,他想出去打电话,找迟鹏吧。’

“你干吗去?!”妈妈闻声从屋里出来,看见樊宇就冲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眼里全是警戒线的红色。

“小宇打算去厕所,”哥哥慢慢悠悠从座位上立起来,轻轻从妈妈的五指山下搭救了弟弟可怜的手臂,“来,我陪你去。”

上完厕所,樊宇又被哥哥押回房间:“你最好安分一点,爸妈现在连觉也不睡,光是琢磨你了。你再惹他们生气,铁定要吃亏。”哥哥深深的看了一眼弟弟,并没有更多劝说,把那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瓶药膏搁下,就退了出去。留下樊宇更加失落,绝望,药膏盒子贴着脸颊,眼泪再次泛滥成海。

鹏,你现在在哪里?

鹏,你可知道我好想你.......

度日如年存在不存在,樊宇不清楚,不过这个度时如年他可真是切身体验到了。他几乎每分钟都要看看桌子上那台座钟,奇怪它为什么就不肯走的快点儿,常年是那副漫不经心混日子的模样。真能把人活活急死。

有时,真是要强烈克制着,才没有把那只昏庸老迈的座钟砸粉碎。

可有时,恨不得,它仍是老迈昏庸的走着,滴答滴答,掩盖住所有家里暗中汹涌的波涛。

外面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樊宇很清楚那是谁,因为父母或者哥哥一接,电话那头就挂掉了。

在樊宇被禁足的第三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风尘仆仆的,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樊家父母面前,把事情前后经过一五一十的讲出来。樊宇贴着门缝听,断断续续的,细节几乎听不清,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别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忘记那句“男儿膝下有黄金”,来为他哀求,为他一跪。

迟鹏,谢谢你。

“你给我滚!我好好的儿子都是被你带坏的!!”父亲突然在客厅里破口大骂,紧接着是打闹的声音,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摔碎了,樊宇急了,使劲踹门,谁知道他这北屋的门早从外面锁住。任凭他怎么样发力都无济于事。

西屋里打闹声更大,偏偏每一声都听不太清楚,也听不到迟鹏说话,樊宇更急,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的砸在屋门上,这一次劲不小,将门整个砸裂。樊宇跟着又是大力一脚,让那扇和他年岁一样大的木门彻底报废。

可樊宇没什么工夫悼念它,直接就钻出门洞,奔到西屋,正巧看见父亲的笤帚疙瘩举得高高,眼瞅着就要落在迟鹏背上,樊宇大叫一声,扑上前去,用身体护住迟鹏的脊背。

这一下可是无异于火上浇油,樊爸爸心头那把火蹭的一下窜老高,笤帚疙瘩再也没客气,直接砸下来,砸在樊宇的头上,脸上,划出一道接一道的青紫,绕是这样,他嘴里还叫嚷着,叫迟鹏不要管自己,快点走。迟鹏哪里肯,急忙转过身去保护樊宇,樊宇哪里肯,两个人你护我护的就变成抱作一团,看的樊宇他爸怒火更旺,下手更加凶狠,两下就打坏了一个。顺手又去抄另一把笤帚疙瘩的时候,樊宇的哥哥突然冲出来,将迟鹏拖出西屋,拖到院里。迟鹏急的大吼,困兽一般,樊宇哥哥却死死按住他,不叫他进去:“你进去肯定会吃大亏的,说不定会连累小宇!”

后一句,仿佛孙悟空的定身法,将迟鹏定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樊宇在屋里挨揍,也不能再越雷池一步。

樊宇爸爸真的是气坏了,他转眼已经打折了三把笤帚,打的自己都没了力气,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眼珠子红红的:“你知道错没?”

樊宇把头一仰,从一开始挨打他就是咬紧牙关,只说这一句:“我没错。”

“砰!”话音刚落,笤帚疙瘩就从爸爸手中飞出,正砸在樊宇的太阳穴,砸的他一阵头晕目眩。

“你这是变态,是不正常!”樊宇爸爸又抄起第四把笤帚。

“我很正常,我不是变态!”樊宇梗着脖子咬紧牙关不肯求饶,也不愿落泪。三天前那个辗转不安,有点胆小的小家伙,仿佛瞬间就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拢了一大群的看客,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偏巧樊宇还死硬着不肯认错,樊爸爸一着急,将皮带抽了出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打的樊宇手上脖子上,脸上,全都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我叫你嘴硬,我叫你不认错!!”

樊宇疼的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喊叫,但他是即便像现在这样渐渐失去了躲闪的力气,渐渐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也不肯低头服软。

“我没错......”等到樊宇的哥哥实在看不下去冲进屋子时,奄奄一息的樊宇还在下意识低喃着这句话。

“爸,小宇还发着烧呢。”哥哥一句话,终于惊醒打红了眼的父亲,他随即气喘吁吁筋疲力竭的倒进沙发里,一连串的叹息。满脸伤痕已经数不清数目的樊宇没力气大声说话,浑身上下肿的地方一概火辣辣的疼,就是这疼痛,提醒樊宇即便连爬都爬不起来,也记得死死盯着父亲,断断续续的叨念:“要么......打死我,要么......打不死我,我照样还是喜欢迟鹏......”

爸爸听见了,盯着地上的樊宇又要挥皮带,在旁边沉默很久的妈妈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哭的爸爸举起的手,又慢慢落下。忽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红着眼蹬蹬蹬跑进樊宇住的北屋,把东西一通收拾,然后通通丢给还站在院里的迟鹏:“滚!带着他马上给我滚蛋!永远别回来!!永远别进这家的门!!”

迟鹏顾不得拾掇东西,赶紧进屋去把樊宇从地上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心疼的不得了。可樊宇却轻轻推开了他,朝着父亲的方向,扑通跪下。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前额大约是被父亲腰带上铁头剐破了,磕在地上都有血渍,鲜红的扎人眼。一旁的母亲呜咽的更凄厉,仅仅是暗中朝樊宇摆了摆手,暗示他们不要顶撞。哥哥也跟着难过的低下头。

只有父亲还在怒气冲天,跺脚跺的山响,那眼神更是像一把能杀人的快刀,欲杀之而后快的凶狠:“快滚!家里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你今后也别往人里去,大街上只要是个男的就比你强!快给我滚!!!!你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在父亲的咆哮中,迟鹏第二次上前,将樊宇抱在怀里,穿过无数看热闹,凑稀罕,顺便议论纷纷,说三道四的人群,无视他们形形色色的眼神,大踏步的出了院门。

走到胡同口,樊宇哥哥忽然追出来,说了一句话:“照顾好我弟弟,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老爷子这会儿在气头上......”他不等说完就赶紧转过身去,唯有微微**的肩膀泄露了他的哽咽。

那一刻,被整整一个小时折磨,打的遍体鳞伤也没一滴泪落的樊宇,终于没能忍住一肚子的委屈,痛哭出来,泪流满腮。不是说恨一个人或许是错的,但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吗?为什么别人爱就可以得到祝福?为什么自己爱不但得不到旁人理解,连自己的亲人的理解也得不到?为什么他爱的就一定是错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孤军奋战的爱?

“可是,我从不后悔。”当今天的樊宇有点凄凉又有点骄傲的将这几个字打上荧幕时,小黑客那边沉默了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好像隔了一年才蹦出来一句话:“.......可是......可是你疼啊。”

呜——樊宇的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有真哭出声来,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横流,一直一直流到心底,那块以为早已好了伤疤上,又烫出痛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