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岱退出元神心境之后,宫九素如孤悬无尽虚空中的幽魂,她的元神心境不似郭岱那般,正是这片能够包容万物的无尽虚空,连郭岱自己也不曾料到。
“主人,我有事要与你说。”宫九素默默发动传识通感之法,感应远在彼方的关函谷。
“何事?”关函谷的回应来得很快。
“郭岱有问题。”宫九素说道。
关函谷似乎没有意外,问道:“什么问题?”
宫九素先是展示了方才郭岱与白素芝以及自己的言谈,然后说道:“郭岱此人性情乖违,似乎根深蒂固。”
“所以我说他是憋精啊,这么多美女投怀送抱都没要。”关函谷打趣道。
“他并非没有欲念,但性情中却不喜与人亲近。”宫九素言道:“我这段日子经历世事,发现郭岱情志积年难改,修心摄欲之功粗浅如初闻正法,不像是有多年修行根基……或者说他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有所偏差。”
“这点我看得出来,毕竟散修入门艰难,他长年没有师父在旁点拨传授,根基有偏这不奇怪,一些旁门修士也都跟他差不多。”关函谷并不觉得离奇。
宫九素说:“欲取化形芝精炼药,遇白素芝亦不肯坦白,郭岱性情可算得上独私凉薄,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有异。”
“说。”
“这样的人,会为了自己利益而谋划并不稀奇,但不会纠结于仇怨,特别是当复仇之举难如登天,按常理而言,不该纠缠。”宫九素这事说出一个连关函谷都不了解的秘密:“当初我化形通灵的契机,正是察觉到郭岱的心神中,似乎有一股强大而深沉的力量,催促他复仇。”
关函谷言道:“人心七情六欲,本就罗森万象。郭岱心中惊怒惧恨之意远强于其他意念,这是因过往经历造就,也是他情志不正、根基有偏的缘由,所以我让他体会灭形之劫,息心止念摄欲凝神。他见你与白素芝有欲念之感,又能摄欲守心,那说明他功夫确实到了。”
“主人以道法真诀引郭岱重归正法,是他之幸,但如果连过往经历也是假的呢?如果导致郭岱根基偏差的遭遇,从一开始便不是他亲身经历呢?”宫九素接连问道。
“有这样的可能吗?”关函谷说道:“当初他刚变成混元金身时,我用识神针查探过他的记忆,并未察觉端倪。”
“记忆未必刻意被人施法篡改,可如果从一开始,郭岱五感知觉所见所闻就与现实有所偏差呢?”宫九素问道:“主人真正仔细查探郭岱全身内外,是在什么时候?”
“在他变成混元金身之初……”关函谷停顿一阵,言道:“你是说在此之前,郭岱的肉身、乃至脑识心智都被人动过手脚?他自己甚至不能判断所见所闻是否与现实一致?照你这么说……识神针确实无法查探记忆真伪。”
“更重要的一点,也算是我从郭岱身上所学到的。”宫九素说道:“世上无机缘巧合之事。”
“有还是有的,因为这个世上还真就是有些让你嫉妒得不行的幸运儿。”关函谷道。
“也包括白虹剑的出现正好救了本该殒命的玉鸿公主吗?”
宫九素这一问,关函谷沉默了许久没有回应,宫九素继续说道:“主人,白虹剑乃是仙灵九宝,通灵感应不该是一蹴而就。至少在郭岱的记忆中,范青执剑亦有斩妖破邪的犀利锋芒,但为何不能获得传承法旨?
郭岱近来也已猜到,白虹剑传承法旨对修士心性与元神修为要求严苛,武道元神反而才是神剑之主。但武道元神何等难成?需要多巧合的机缘与世情经历?白虹剑又为什么偏偏会落在郭岱手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关函谷的声音有些低沉:“郭岱炼就武道元神,与白虹剑传承法旨,都不是偶然机缘,而是有人刻意谋划的结果。这个人自己无法获得白虹剑传承法旨,需要有一个人炼就武道元神,于是对郭岱的肉身加以改造,颠覆他的脑识心智,影响他的知见经历,并且要留下足够深刻、以至于炼就正法元神都不能抹灭的烙印……好深沉的手段啊。”
“欲为此举,必须常年累月在郭岱身边,对他身心状况有完整入微的掌握,甚至平日里言行举止,都要成为郭岱的指引。”宫九素说道:“尤为重要的一点,这个人,必须是带着郭岱与白虹剑,前往广阳湖秘境的人。”
“不会吧……”关函谷似乎也觉得这个答案异常震撼。
“主人,罗霄宗真有范青这名弟子吗?”宫九素问道。
关函谷答道:“有是有的,我当初与郭岱相谈时,推演出范青确实曾录名罗霄宗,有缘法可循,骗不了我。”
“可郭岱没有。”宫九素言道:“郭岱只是说他是范青的徒弟,但那时已无弟子滴血录名的仪轨,主人推演只是知晓范青的身份,却不能知晓他那些徒弟的身份。”
“也就是说,郭岱以前一直挂念的那位杜师兄,就是排布这一切的主谋?”
“除了这个连正经名号都没有的人物,又有谁能够昼夜不离地影响着郭岱?”宫九素说道:“就算他们真是范青的徒弟,我怀疑连霍天成弑师之事都另有别情。”
“莫非……霍天成惧怕的,并不是罗霄宗的报复,而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杜师兄?”关函谷连忙质疑道:“这么说来,这位杜师兄就必须是罗霄宗弟子了,如此谋划绝非朝夕,此人肯定早就发现白虹剑的存在,并且刻意隐匿。只有这样,白虹剑才会相继落在范青与郭岱手中……不好!我要即刻前往广阳湖!”
……
夜色正浓,璇玑门寒星长老正在广阳湖岛上的宅邸中定坐调息。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待在广阳湖岛,表面上是受掌门意风亭指派,实则乃是接到朝廷密令,请他看守秘境,提防旁人窥视。
经历秘境当初惨烈一战后,广阳湖岛恢复平静,周围湖泊也渐渐恢复生机,有当地渔民放生鱼苗、洒下水草,大半年的功夫便已初见灵秀山水景象。
“此地确实是一处休养生息的好去处,只需在岛上布下法阵,避开凡俗耳目,便可得清修静养。少时去跟玉鸿说一句,向她讨要这处湖岛,也该想想收徒传法的事情了。”
寒星长老收功离座,走出宅邸大门,经过他的打理,原本这处豪商避难之地,已经有几分玄门福地清隐超尘。
抬头仰望星空,寒星长老信步慢行,忽然耳边听得草木簌簌,他一拂袖,太寒剑光将草木斩碎,赫然见得一头形态怪异的妖物狰狞嘶吼。
“好妖物!竟然能避过我布下的太寒剑封印,闯上岛来!不知有胆接我一剑否?”寒星长老手一抬,太寒仙剑凛然在握,好似冰晶凝炼,又见星斗列宿。
话声落,极寒剑意蓬勃而发,周围尽成银装素裹,草木霜降、白露凝锋!
寒星长老一声朗喝,周围水滴露珠凝成百千冰剑霜针,一并向那怪异妖物射去。
那怪异妖物长着类似秃鹫的头颈,身子肥胖如猪,却只用后腿站着,两条小短手挂在胸前,发出嘶哑的吼叫。眼见无数冰剑霜针袭来,那肥胖身躯一撑,两根怪翅抖出,将冰剑霜针全部倒下。
“哼!”寒星长老冷哼一声,太寒仙剑斩出浩大飞芒,震得那怪异妖物身形连连打滚,顺势抟成一个球,急遁而去。
“哪里走?!”寒星长老纵身腾空,太寒剑光将周围草木转瞬削平,不让妖物有隐匿藏身之机,一路急追,来到郭岱当年埋葬同伴之处。
怪异妖物将木牌墓碑一并碾倒,顺手一拨,一条木牌飞向寒星长老。
寒星长老原本毫不留意,只打算用剑光顺势劈开阻碍,然而眼角余光扫见半空打转的木牌上写着——“璇玑寒星之墓”!
念头一闪,剑光只慢了半瞬,那怪异妖物撅起后尾,射出一片恶臭黄雾,将寒星长老身形全数笼罩。
“诡诈!”寒星长老被恶臭黄雾袭身,赶忙施法护住全身上下,凝成一层坚冰,赶紧落到地上。
寒星长老法力高深,那恶臭黄雾尚不能染秽身心,只是阻碍了元神感应外界,一时耳目无用,正要御剑破法。
然而他一落地面,埋葬昔日亡者之地陡然窜出两条身影,一前一后张开双臂抱住寒星长老。
不过寒星长老似乎早有准备,护身坚冰刺芒迸射,将两条身影射的千疮百孔,刚一窜出就倒地不起。
“玩弄亡者,邪魔歪道!”寒星长老怒提法力,太寒剑光横扫方圆数十丈,斩出一片清静寰宇,唯有点点霜雪飘零。
但此时却不见那怪异妖物踪迹,似乎是借机远遁,已无法感应其气息,显然有独门潜行隐身之法。
寒星长老心中疑虑未消,刚要查看那两具尸体,一低头就见他们浑身好似吹气般鼓胀,不等寒星长老飞身欲避,轰然巨爆震动湖岛,火光冲天燎空。
火光还未散尽,一道雪白身影夹杂几缕烟尘脱出,落在一旁空地上,连连咳嗽。
“接二连三的陷阱,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手段?”寒星长老嘴角见红,刚要起身准备离开此地,背心一阵剧痛,鲜血从前胸喷溅而出,洒了一地。
“噗——”寒星长老口呕朱红,这一瞬间全然明白,对方布下此局,就是为了对付他。然而斩杀奉朝廷密令的一门长老,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就是拿你试试身手而已,别多想。”身后那人竟似窥破寒星长老心中所想,主动开口道。
寒星长老竭力地要回过头去,看清楚对方面容,身后那人也没有阻止,任由穿胸伤创撕裂,也要回头观瞧。
“哟,看见了吧?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面容。”身后那人,左脸带着大片伤疤,另外半张脸是敦厚老成的面相,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寒星长老。
“其实你也不用扭头的,元神也能感应到我长啥样。”那人笑着说道:“当然了,要是看脸能够认人,我也不必弄这具躯壳。”
“你……到底是……什么人?”寒星长老挣扎着问道。
“嗯——算是已死之人吧。”那人斟酌着说道:“但我没改俗家姓氏,还是姓杜。”
“姓杜?已死之人?”寒星长老瞠目欲裂,联想起怪异妖物,惊骇道:“你、你是合扬?”
“对啊……”那人话还没说完,正得意之际,寒星长老背心刺出一道剑光,也一样贯穿了他的胸膛,而且肉眼可见太寒剑光封锁经络气机,要将那人直接动成冰雕。
“啧。”杜师兄——或者说合扬,此刻再也没了那沉稳持重的微笑,反倒一脸森然隐怒,说道:“连我师父都杀不死我,你觉得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对付合炼妖身?”
“兵解之剑,斩得可不止肉身!”寒星长老咳血道。
合扬脸上陡然一怒,却又立刻变得平静下来,带着几分嘲弄语气说道:“你是觉得,合炼妖身就只有炉鼎坚强?也不想想,我是怎么躲过我师父的?”
寒星长老原本惊怒之色中带着一丝希望,此刻全然熄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合扬身后,活生生地长出了四根节肢,全数合拢插在寒星长老身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好似在吞噬血肉。
寒星长老的肉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兵解之剑发动开来,身心形神尽化太寒剑光,无差别地激散开来!
一场寒冰风暴在岛上席卷开来,无数剑芒盘旋飞斩,房屋草木山石等等一切,统统被斩成齑粉,伴随寒风冲扬上天,发出滚滚闷雷。
被夷为平地的广阳湖岛,只剩下浅浅的岩盘,周围湖水很快便聚拢过来,刚好没过合扬脚踝。
全身剑痕冻伤的合扬,此刻如同一座冰雕立在水面上,待得漫天霜雪飘零,冰雕一阵碎裂,另一具身躯好似破茧而出,将杜师兄的“人壳”撑破扯碎,光溜溜地环顾四周,身上没有半点伤。
“唉,至于这样拼命吗?只要被我炼化魂魄,你就能与我一同共享长生仙缘,而不是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合扬伸展一下胳膊,呼吸着犹带寒意的气息,说道:“好了,睡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小郭那里总是被人盯着,不好下手,还是先去跟闺女见个面吧。”
随即一跺脚,光溜溜的身子冲天飞腾,转眼不见人影,只剩下满湖霜雪。
这一夜,广阳湖方圆之地,竟是六月飘雪,水凝三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