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罗霄宗扫平妖祸,仿佛就此太平无事了,失魂瘟一日不彻底根治,世上便无宁日。
洞烛明灯被郭岱携往黄泉,人世间便再无可以广摄魂灵的法宝。虽说方真道上也有一些类似的法器,但比起妙用深广,也断然不如洞烛明灯。
庆幸的是,宫九素此前也曾掌握过洞烛明灯,对其中妙用的领悟未必在郭岱之下,便与重玄老祖一同,试着在人世间还原类似的妙用神通。
而重玄老祖认为,洞烛明灯其中蕴含玄理法度甚深,虽说以他们师徒二人炼制妙用相近的法宝不算太难,但世上失魂婴儿数量众多,且此祸根治非止一日,也不可能炼制得了这么多接引神魂的法器。
于是重玄老祖在罗霄宗拘役科中找出一门名为“通幽渡亡方”的法术,结合罗霄宗接引正朔朝皇帝轮回转世的秘术,引渡新生亡魂降临世间,托舍入失魂婴。
但此法施展也不容易,需要沟通阴阳气机,一般罗霄门人根本无法独力施展。
幸好如今罗霄宗在玄黄洲各地散布众多铁符镇治塔,此塔勾连地气,加上此前作为护世大阵的阵枢,也曾沟通阴阳、饱受淬炼,正是作为设坛立靖的最佳之物。
更何况过去罗霄宗的许多分坛道场,本就是用来掩护铁符镇治塔。如今朝廷准许罗霄宗自行设立分坛道场,便正好重新恢复旧制。
罗霄宗经历妖祸,门内弟子折损过半,但道生却还有存留不少。罗霄宗能够在这数十年间散而不灭,甚至如今重获新生,其实也与这些道生关联密切。
除了部分道生被传授正传道法之外,道生在四境之地一边搜检铁符镇治塔,一边开设产业维持生计,同时暗中保持联系,在民间乡野早就积累了不少人脉。
在乱世之中,乡野村落自行组建团练民壮以保境安民,这是非常常见的,而其中罗霄宗道生便利用此举作为掩护。在保证地方上不至于发生饥馑灾荒的同时,也在积极发展势力,真要论人数,甚至可能不比当年十万道生少。
如今罗霄宗光复中境,回归玉皇顶本山道场,这些道生也陆续走上台面,有他们的协助,玄黄洲各地分坛道场的建设几乎是同时进行。罗霄宗只要派遣正传门人去往各地,最后进行开光和几项科仪便算成功。
以铁符镇治塔为基的分坛道场,本身既可以协助罗霄门人传讯预警,也是进行接引生魂的唯一场合。除了部分安置在人迹罕至的险恶境域,大多数分坛道场其实离人烟居所并不遥远。
以至于中境的分坛道场,也成为回迁百姓定居之地,以便于有什么困难之事都先找罗霄宗门人,比姗姗来迟的各级府县官吏还要管用。
其实也怪不得朝廷动作迟缓,因为如今中境、南境都需要重新设立府县、划定地界,而这两地偏偏又历经祸乱,凋敝残破,惯了在东境鱼米之乡享乐之徒自然不肯前去。就算有些年轻士子,对经世济民的实务学问也懂得不多,哪里比得过起身于乡野市井的罗霄宗道生?
特别是这些道生,对乡野市井百业杂务各有了解,当各地百姓回迁中境之后,在道生们的指引下,开垦荒地、重整田园、修筑屋舍、开挖水道等事,各有分工安排,一年内便几乎做到了粮食自给自足,不必四境大量调拨。
罗霄宗道生当然不尽然是出身乡野市井,过去其实也不乏名门望族的子弟,但不是殒身于妖祸战场,便是后来舍了道生身份、各自逃生去了。
宫九素并没有追究这些道生过去的作为,但也不准他们认归宗门,更别指望会得授宗门道法。一开始也有些长老认为不必追究,可宫九素认为既然昔年尚且不能共患难,那么如今眼下是更大的难关,也不必他们掺和搅乱。
虽然宫九素现在并不是罗霄宗掌门,可重玄老祖平日在玉皇顶闭关,参悟上乘诛邪之法,一应宗门事务都交托宫九素打理,她已俨然是总理门中事务的尊长了。
在宫九素的掌管下,罗霄宗除了在各地建设分坛道场、治愈失魂婴外,尚有一件重大事项。
那便是重现打通穿过中境的两条江河,因为中境妖祸不仅仅是戮害生灵,天外妖邪所过之处也是一片破败。过去中境有两条主要江河穿过,其中岸堤皆被妖邪破坏,导致大片洪泛、河川改道,甚至在中境形成大片断断续续的沼泽地。
这些沼泽若是善加打理,的确可以作为肥沃良田,可河川疏浚也是一件大难题,罗霄门人实在是没几个闲着的了。
宫九素干脆找来逸弦君、青照子与顾瑾,四名长生高人直接以自身大法力开辟主干河道。而邀请太玄宫修士协助,重新疏浚故旧支流。
如今太玄宫修士也很忙,但得知此事的皇帝不仅让太玄宫尽可能遣修士前去协助,而且再度下旨,凡是参与疏浚中境河道的民夫壮丁,都可以在中境获分土地,此举又一次充实荒芜的中境。
当然,要在一年内开辟主干河道,还是要看长生高人的法力,而且实际上不仅宫九素等四人,虎庙街的含光王也参与其中,这一点就很稀奇了。
“没想到含光王前辈亦有此慈悲心。”宫九素在广漠大泽的西边天空上与含光王相会。
含光王还是那副端坐乌云中的骷髅架子模样,看不出丝毫表情,却威严肃穆,他以神念妙语回应道:“济水、洪川,本就是我所疏浚而开。”
宫九素面露讶异,问道:“哦?竟还有此等故闻?还想请教。”
含光王答道:“你以为我是凭什么开国称王的?含光朝之前,洪荒尚未尽退,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或是九年洪涝不休,或是九年烈旱无止,当年的玄黄洲之凶险艰苦,不再今日之下。”
“洪荒二字,道尽古纪上世之困苦,人生于斯年,披褐居穴尚且难得,恐怕茹毛饮血都属常见。”宫九素感叹一句,随后言道:“我不该插嘴的,前辈继续说。”
含光王沉默了半响,骷髅头上看不出表情,但他的神念妙语中却夹杂了有趣的意味:“其实……也没你说得这么糟糕。当时也有一些方真修士,虽然远不如今日这般传承完备,但要保一方部族温饱,还是可以做到的。你说的茹毛饮血,已经是远离中境宜居之地的化外野人了。
……扯远了,方才说到济水与洪川。当年中境的情形跟现在差不多,沼泽广布,各部族散落在地势稍高之处。每逢雨水多降之年,各部族宛如汪洋上的岛屿一般,孤悬独处,凭着历年寄存粮食过活,要待到旱年才敢多打粮食。
我原本就是部族贵人之子,凭我的身份当然可以得到族中修士的指点传授,很快我的修为便超过师长。同时制舟车、结网绳、设纪年,与周围各部族往来沟通,传授渔猎圈养、精耕细作的技艺,在我三十岁那年,便已是十多个部族共推的首领了。”
宫九素赞叹道:“前辈所为,与后世学子所敬的圣人已无差别了,是开天辟地后的大功德。”
“夸张了。”含光王说道:“其实我巡游周围部族才知道,舟车网绳、纪年气节,其实各部族中的修士都在做。毕竟修士俯仰天地、观悟万物,自然各有所得,我不过是沟通众人、略做修备。再说了,你见过有圣人是就这么一副骷髅架子的吗?”
含光王这话看似自嘲,但也只有他自己能这么说,在那种洪荒岁月,光是能让族人活下来便是一件相当不易的事。更何况在含光王口中的“沟通众人、略做修备”,恐怕也是经历了不少挫折,对方部族的修士凭什么就要顺从含光王呢?这其中的杀伐争斗,估计是难免的。
而含光王的修为法力,在这过程中也在不断提升精进,当年修士没有什么宗门传承,仅有的也是部族修士的指点,很难成为有效的指引。甚至一个部族因为缺乏修士的庇护,从而在洪荒恶劣环境中衰败覆灭的,也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含光王后来的统治区域便已大体包括后世的中境之地,但当年的统治自然不是后世设立府县官衙,只是各方部族的大致联合。而这种联合又非常依赖于含光王本人的声望与德行。
后来含光王一路向西,发现中境大泽是源于西方水流,但因水土混杂淤塞,而成为广漠无垠的沼泽。含光王观天文、堪水泽,认为在沼泽中开出鸿沟水道,便可以让西方之水源源不绝向东流去。
如此一来,众部族便不再受限于洪荒旱涝无常变化,河川之水也可以便于取用灌溉,不误农时。
但这样的事,在古纪上世是何等困难?不说修士的法力神通如何,光是开挖泥土的器具就远不如后世。而挖凿水道又必须是各部族抽派壮丁,这样各部族耕种劳力又会不够。毕竟当时许多部族还是勉强得以温饱,时不时还会挨饿,更别说水旱翻覆后的疫病虫瘴了。
所以当时就有些大部族认为,与其去挖凿什么水道、疏通河川,倒不如打造巨舟,每逢水患灾年,就将地处低洼的部族送去高地避难。代价也不是很大,除了打造巨舟所耗材料,只是要被救的部族向施救部族提供些奴人、粮食、器具等等。
含光王见事态变化,雷厉风行地将主张打造巨舟、甚至已经开始动作的几个部族首领击杀,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这种做法被实现,未来将会是高地部族任意向低地部族剥取掠夺。所以含光王不顾一切代价,要求众部族参与到开挖水道、疏通河川的大计上来。
这一干,便是三十年。
后世今人恐怕很难想象,为了一件事,天下各部族同心合力三十年,而含光王也在这过程中积累了前所未有的声望,他亲自参与挖凿水道,同时对途径部族加以劝导,让他们迁往别处,也会对宁顽不灵的部族施以杀伐。
最终,经过中境的济水、洪川两条大河,以及周围众多细小支流便大致成型,一直穿过东境、流入汪洋。
在各部族看见大海的那一刻,含光王被尊奉为王,那时候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是当时部族凡人所不能企及的悠长寿数。王不仅仅是一个各部族共尊的身份,也是一种对超凡存在的称呼。
至于后来含光王试图打造十二时辰道,或许也是看遍世间困苦,而他求证长生驻世后,发现已无路可走,因为发愿要打造天上“仙宫”,保证自己与族人可以彻底摆脱人世间的苦楚烦恼。
但十二时辰道的打造,比开凿济水、洪川更难,而且对各部族而言,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实际用途,哪怕是参与协助的修士也大多不明白含光王的用意,以至于后来叛乱频频。
含光王疲于奔走,甚至几番经历刺杀,十二时辰道注定无法打造,且族人纷纷离弃,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最后独占将寅虎道拔离地面,进入天轨之中,再不入凡尘浊世。
但寅虎道或者说虎庙街,也曾一度将含光王困束其中。宫九素抬头望去,极杳远的天空中,仿佛有一重门户在罡风中展开,那便是虎庙街如今的门户所在。若不是含光王主动打开,恐怕也无人能够察觉。
“前辈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因独私之欲,遭世人背弃吗?”宫九素忽然明白过来,含光王与自己相谈这番过往旧事的原因。
含光王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所谋甚大,但却又看不透你所图为何。莫说罗霄宗,恐怕玄黄方真皆被你视为掌中棋子。当年的我也曾近于这种心境,好似世间一草一木皆由我所主宰,我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
宫九素微笑着朝含光王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前辈提醒,我辈修士确实当自内省,我亦当朝乾夕惕,戒除傲慢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