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鸿公主听完郭岱的讲述,似乎心有所思,她打算前去觐见父皇,就不与郭岱一同出宫了,她安排侍人送郭岱离开,有什么消息会另外派人传讯。

原本玉鸿公主还想交给郭岱一面通明鉴,好方便二人私下联络,但自从郭岱知晓虚灵能够窥知通明鉴中的往来传讯,便再也不相信任何传讯法器了,让玉鸿公主派人去请郭岱,有什么话两人私底下说。

离开皇宫禁城之后,郭岱原本打算自行回转宅邸,但在一路上都感应到有人在跟踪自己。

与虚灵布下的眼线如网罗罩住整座江都城、几无破绽不同,这种跟踪窥探实在显得太拙劣了些。别说是跟踪郭岱这样的高人,哪怕是稍有修为之人,都能轻易觉察到身后目光,简直说得上放肆了。

但郭岱忽然也明白过来,如今江都能够认出自己的人,料想不会这么愚昧地派出人手跟踪自己。这种做法的真正用意不是为了跟踪,恰恰是为了提醒郭岱。

结果确实真如郭岱预料,郭岱不过信步由心,无所谓去哪个方向,却总是在某个关键路口感应到窥察目光,半是迫使、半是抗拒,将郭岱往某个预定方向逼去。

“手段不差,更难得不露痕迹。”郭岱心中暗道,对方与其说是跟踪,不如说是为郭岱引路,只不过没有真正现身对谈。

不过令郭岱更为惊奇的是,对方人手似乎极为充足,为了不让郭岱直接回转宅邸,同时引向目的地,这几乎要在小半个江都城区每一处道路布置下人手,而且超过大半都是有修为的方真修士。

能够有这么充足完备、且作风稳重无有破绽的人手,郭岱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虚灵要跟自己捉迷藏。

郭岱也不是全然在路上行走,偶尔他也会停下脚步,路过集市上左瞧瞧右看看,江都一役虽然惨烈,伤亡者甚多,但事后恢复生机也非常快。当他来到南城新建的坊市中,此地繁华热闹,完全看不出是劫后重生之地。

让郭岱比较好奇的是新建楼宇所用的材质,郭岱能够感应到,这些楼宇大体是由砖石砌成,内外用泥水灰浆粘合。要知道砖瓦可不是随地就有,也需要适合土料经过烧制,贫苦人家是绝对用不起砖砌房屋的,更别说用于粘合砖石的灰浆。

就算江都南城几乎是重新修筑,要用这么多砖石灰浆,朝廷得花多少人力物力?恐怕将北城所有高官公卿宅邸所用砖石灰浆,都比不过新建南城的十分之一,因为这些新建楼宇每一幢都有四五层楼高,耗费材料自然比低矮宅院要多。

“哪来的钱啊?而且建这么高,也不怕僭越犯制吗?”郭岱摸着墙壁低声自言自语道。

“这位小哥,在这看什么呢?”一旁有位摆着地摊卖柿饼的老头子问道。

“老人家,我打听些事。”郭岱指着柿饼说道:“顺便给我弄两斤柿饼。”

老头子闻言连忙给郭岱包了两斤柿饼,笑呵呵地说道:“小哥想打听什么?别看老头子我年纪大,左邻右舍的事情我可都清楚。”

郭岱直接给了一枚碎银,说道:“不用找了……可我听说这南城不是重新建起的吗?以前南城百姓几乎都遭难了。”

老头子叹了一口气,捧着碎银原本还想说谢,被郭岱这一句说得神情低落:“小哥是从外地来的吧?”

“不错,从南方来。”郭岱说道。

老头子说道:“江都大战之前,老头子我在江北乡野种树,儿子儿媳一家人在江都城给人做工。原本一家人和乐融融,还打算过年回家来探望我,谁料想不知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招来大水,将半座江都城淹了,好多人就此连尸骨都没了。”

“大水?”郭岱是听说过江都城曾被潮水围困,但真正摧灭南城其实是冥煞之威。不过别说平民百姓,恐怕大多数方真修士都无法理解冥煞那种恐怖力量,移山倾海、摧灭城池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朝廷对外解释是妖邪引来大水灌城也不奇怪,反正当时南城没有几个见证的活口了。

见老头子垂头丧气道:“朝廷派衙役来通报的时候,我都吓得走不动道了。后来说是为了安抚我们这些死了亲朋的人,朝廷重建了江都南城,准许我们搬入。像老头子我这样的,都不用顾忌起居,每月初一十五都有粮盐可领。

就是能勉强糊口,要是想吃得好些,老头子还是要自己找活干的。我比不过年轻人,只能帮老家乡亲卖些果子柿饼,补贴一下家用,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朝廷每月还送粮食?”这点可是郭岱没想到的。

老头子笑容出露出一丝狡黠:“也就是我这种,腿脚好的、能干活,都被朝廷叫去干活了。不过我听说去干活的,吃得还更好一些,但干得是真累,官老爷还把这叫、叫做……”

“以工代赈?”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头,还是小哥见识广。”老头子朝郭岱竖起大拇指。

郭岱敲了敲楼墙,问道:“老人家,这楼房是谁让建的?都是朝廷出钱出人吗?”

老头子说道:“这个呀,江都遭难之后,南城一片废墟,还是霍仙长出钱粮,除了他麾下的兵丁,还请了好多民夫。而且都跟左近乡野百姓约定,只要来帮忙重修南城,都可以搬进来住。所以没多久功夫,南城的楼房就都建好了……这里面可没少仙长们出力,听说这些房子还有符咒,什么鬼怪都不能近。老头子我住了这段日子,吃饭睡觉都很安心。”

霍天成派遣兵丁帮助重建,郭岱不觉得稀奇,但这位霍道师哪来的这么多钱粮民夫?总不可能从前线抽调吧?霍天成不像是这种为了个人名誉、以私废公的人。而且这还是解释不了哪来的这么多砖石灰浆,这些东西可不是光靠花大钱就能弄到的。

“原来如此。”郭岱转而又问道:“可江都经历过这一场劫难,老人家还要住在这里吗?我听说近来南天仙师来到江都,还险些与霍道师争斗起来。万一再起祸事,江都恐怕不宜人居。”

“唉,这些大人物打打杀杀,又哪里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管得了的?”老头子叹气说道:“再说了,老头子我孤苦一人,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了。不过嘛,嘿嘿,不瞒小哥,咱们这南城的老百姓可都是将霍仙长看成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神位牌牌,香火不绝呢。”

郭岱脸上带着古怪笑容,说道:“可是……霍仙长似乎也解决不了失魂瘟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这失魂瘟本来就是那什么南天仙师折腾出来的,好趁机作乱。老头子我早就见识过这些江湖术士坑蒙拐骗了,小哥可不要被他忽悠了。”老头子提醒道。

“哈、哈哈!”郭岱干笑了几声,也再问下去,这位老头子估计也不知道太多了,郭岱道一声谢,拎着半包柿饼继续闲逛。

来到南城之后,郭岱感应到的窥视目光更加多了,但暗中窥视的人大多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而且郭岱也感应到这些人目光中并无敌意与猜疑,应该只是奉命行事,说不定还不了解郭岱的真实身份。

经过与那卖柿饼的老头子一谈,郭岱隐约猜到这伙跟踪自己之人的身份了。当他来到一间小酒肆外,一名小二上前半挡着去路说道:“这位客官,要不要来小店坐坐?眼看天就要黑了,小店今天炖了上好的蹄髈,温上一壶酒最适合了。”

郭岱如今穿着的这身靛蓝剑袍,可是桂青子从江都城著名织绣铺云华坊中挑选的,云纹隐现、华贵内敛,但稍有眼力的人就可以看出郭岱绝对是有钱人家,这位酒肆小二挡路招揽客人也就不稀奇了。

郭岱展开元神感应四周,发现周围一圈都有跟踪者居于暗处,唯独这间小酒肆空空如也,好像是一个天然的漏洞,就是要让郭岱进入其中。

“好啊,我正好要等一位朋友。”郭岱说道:“先上一些凉菜,温两壶酒。等我朋友到了再上热菜。”

“行嘞!客官里面请!”

这间小酒肆地处巷道内中,相对外界比较荒僻,也没有其他客人。小二将郭岱迎入后边的雅间,郭岱进入后方觉别有洞天。

这酒肆的后方正好对着一片湖塘,湖塘周围一圈用回廊围住,整家酒肆也只有这雅间能看见湖塘。

湖塘大致成圆形,没有水流出入,却不是一潭死水,郭岱能够感应到湖底另有水脉涌出,偶尔能在湖面上看见涌起的泉流和气泡。湖塘中心有三尊形态曲折奇异的假山石,成品字形排布。

郭岱左右望去,发现这湖塘周围布置十分奇妙,因为周围一圈楼宇,都是整齐背对着湖塘,形成四四方方的封闭格局,只留下酒肆雅间一处缺口。而环绕湖塘的回廊是八角形,也正好是在雅间位置留下一个缺口。

“这是……法阵?”郭岱细细感应,察觉到湖塘内外形成某种玄妙层级。

宫九素言道:“不错,这个法阵外设地方、内置天圆,倒转乾坤、合以八卦,蓄藏风云水汽,又留一线生机,保证生养之功源源不绝。布阵之人手法甚是高明,这家酒肆也不同寻常。”

“看得出来。”郭岱坐在临湖长椅上,笑道:“说人人到。”

这时另有一人从酒肆外走来,与外面的小二交谈几句,然后径直来到郭岱所处的雅间,反身关上门,然后向郭岱拱手道:“罗霄宗云笈长老函英,为与南天仙师一晤,不得已曲折行事,冒昧了。”

“你叫函英?还是云笈一脉的长老?”郭岱听见来者自报名号,有些吃惊。要知道罗霄宗五大法脉,执掌法脉的长老在罗霄宗的地位仅次于掌门。而函英这个名字,难免让郭岱想起关函谷。

函英身穿米色文士服,头戴方巾,手里拿着一卷书籍,十足就是寻常文人。而他的相貌平平,完全就是路上看见转眼便会忘却那种。

“若非必要,在下不愿意报长老之位。”函英说道:“毕竟在下实在是太年轻了。”

郭岱转身正对着他,说道:“年纪倒是次要,能够这样安排人手,不露痕迹地引我来此地,甚至用法阵之力摒绝感应方位的法力。我记得我没跟逸弦君提起过这个玩意儿。”

说这话时,郭岱抬起手臂晃了晃虚灵给他的腕带。

函英说道:“在下只是猜测,料事从宽罢了。而且南天仙师想必也不愿别人知晓这次会面。”

郭岱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说道:“不用叫我南天仙师,这名头不好听。”

“哦?那……”函英问道:“听说南天仙师与罗霄宗有缘,不知师从何人?”

郭岱想了想,说道:“靖治法脉,范青。”

“那我便该叫你师叔了。”函英说道。

“你们云笈法脉函字辈的辈分那么低吗?我看你言行气度,入门修行应该有年头。”郭岱问道:“而且我只是说了一个名字,你立刻就知道辈分之别了?”

函英用书卷敲了敲脑袋,说道:“宗门谱系录与生死簿不太方便带出来,所以师侄我稍微花了点功夫,将本门两千余年所有门人都记下来了。范青师叔祖就曾在生死簿留下记名血元……至于辈分之别,我想师叔应该知晓,本门法脉传承复杂繁琐,又有些陈年积冗,难免会如此。”

“两千多年所有门人的名字你都记下来了?”郭岱不禁惊叹,方真修士元神心念远胜于凡俗,记忆自然也深广得多。但是能将罗霄宗这一大派传承门人谱系全部记下来,恐怕就不是靠读书那样死记硬背,而是某种玄妙神通了。

“对啊,所以我这次出门也是冒险前来。”函英说道:“而我听逸弦君提起过,师叔是想打听本门一名叫做关函谷的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