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逸弦君“眼光”毒辣,即便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郭岱所修罗霄宗道法乃是《万化归元书》,若要细究,他个人偏好则是金水两行的法术,尤其是与刀剑锋芒相辅,威能更增。
当年创制“金弦抚万尘”这道法术的罗霄宗前人正是女祖静虚,逸弦君与之相似,女祖静虚精擅琴弦丝乐,以琴御法、弦乐化阵。
一般而言,若要真正精通女祖静虚所传法术,最好还要擅长音律,须有相当涵养底蕴。逸弦君一看便是琴艺超绝,说不定已得女祖静虚的妙法真传,比起说是“看出”,倒不如说是因浸**琴艺妙法,反而对郭岱道法玄功有所共鸣。
郭岱固然是拥有九宫太素图,但不代表他就对罗霄宗传承能够领会透彻。以郭岱的心境悟性,尚且对《玉皇符箓册》与《洞天福地卷》少有求证,要对《万化归元书》中千般法术窥尽堂奥又岂是轻易的?
再说了,罗霄宗三道传承也不是祖师道陵君一人创制完毕的,是历代门人总结的心血与精华荟萃而成,后人亦有许多高妙证悟创见。逸弦君这副琴剑法器,想必就是印证女祖静虚所传法术而炼制。
郭岱其实一直都缺修行上的指点,不是说他精进迅猛就不用师长点拨传授了。关函谷与宫九素给他最多的,主要是心性上的勘误,若论具体法术修炼、甚至斗战之功,完全就是郭岱自己从杀伐中一点点积累经验。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郭岱对斗战杀伐的经验积累,远比其他修士要多得多,甚至面对古越乘这种修为远高于自己的邪修,郭岱犹能有一战之力,这对其他境界相近的修士而言,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但从杀伐中积累领悟,往往也伴随着莫大凶险,同样是与古越乘一战,若没有宫九素相助,郭岱照样要身死道消。尤其是在堪破魔心辩机之后,臻至长生高人行列中,此时斗法较量又是另一番新景象,郭岱缺的便是这些积累。
宗门传承的一大用处便在于此,孤身一人终其一生所积累的经验,往往比不过宗门传承历代底蕴。特别是罗霄宗这种动辄传承两千余年的宗门,历代高人的修悟都有记录手札,或是本人亲自撰写,或是后人弟子的总结,在具体而言,每一位宗门尊长本身都是传承的精华。
逸弦君也不例外,郭岱甚至隐约有些猜测,逸弦君修为境界如此高深,当年在罗霄宗内想必是能与崇明君相提并论的,为何没有在玉皇顶一役殒身?会不会她就是罗霄宗的隐传守护?
不过要拿洞烛明灯去换这份参悟琴剑绝艺的机缘,郭岱还是仔细思忖过的,如果逸弦君真要当场发难,借洞烛明灯夺取自己性命,郭岱又该如何应对?
如果是在获得洞烛明灯之初,郭岱确实会有相当顾虑,当时的他心性还未洗炼纯粹,但今时今日不同,郭岱并不是出于所谓的信任,而是对洞烛明灯的掌握。
御使洞烛明灯,需要有冷眼观世的心境,可不是寻常法器拿上手就能施法感应的,这也是为何郭岱能够放心将洞烛明灯借给逸弦君。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洞烛明灯虽然可以夺他人神魂,但也要看对方修为境界,尤其是元神修为。郭岱之前试图以洞烛明灯撼动古越乘元神,结果是徒劳无功,问鼎驻世长生之后,神识不灭,洞烛明灯无法强夺神魂。而如今郭岱与逸弦君在境界上已经没有太过悬殊的差别了。
郭岱将洞烛明灯借给逸弦君,她双手恭敬接过,轻轻放在矮几上,然后捧起妙筑玄心琴,郭岱接过之后才发现这琴的分量相当不轻,简直比通体精钢打造的还要沉重,跟逸弦君那纤细身材完全不配。
轻轻将妙筑玄心放在腿上,郭岱对音律一窍不通,只随便拨动琴弦,两柄剑便从一旁弹出剑柄。郭岱徐徐抽出,这一对名为秋光、离波的剑器,都只有两尺长短,显然是女子所用。
秋光的材料是昆岗白离玉,离波则是用浩江青沉石,两柄短剑都是通体一种材质,没有额外的天材地宝掺杂。郭岱估计逸弦君拿到这两种灵材坯料后,应该也不是用工具凿刻,而是以纯粹的法力炼化塑形。
无论是白离玉还是青沉石,本身都不是太名贵珍稀的天材地宝,这两柄短剑在于炼化火候与凝炼剑意之功。
到了逸弦君这等境界,炼器就不光是讲究天材地宝何等珍贵稀奇了,尤其是寿数长久、宗门积累丰富,上佳灵材往往也变得不是那么稀缺少有。但如何去炼化天材地宝、祭炼妙用禁制才是真正考验修行的地方。
这两种玉石灵材在逸弦君手中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光是拿在手中,元神中就能感应到历经沧海桑田千古之变的巍峨气象,剑意如山、高不可攀,剑意如海、深不可测。这是来自昆岗与浩江的漫长岁月积累,逸弦君居然可以令其化虚为实,如天地自然间的造化心境。
这一对短剑全然不像洞烛明灯那般难以御使驱用,哪怕是全无方真修为之人拿着,也能受剑意滋养精神,对剑招运用行云流水。而随着修为渐增,则能领会越多越深的妙用,比白虹剑动不动要耗光修士神气法力要好太多了。
不过回头仔细一想,无论是洞烛明灯与白虹剑,能够成为仙灵九宝,所依凭的到底是什么?高绝无论的妙用变化?还是关乎世道存亡兴衰之变?
如今方真道能够炼制出蹑云飞槎、碎山神弩这样的事物,从长远看来,重现再现仙灵九宝这样的法器也不是不可能,但郭岱总还是觉得,仙灵九宝本身另有玄妙,不是单纯靠炼器之道所能诠释。
“好剑。”郭岱夸奖了一句,毕竟秋光、离波任意一柄,都要比他现在所佩戴的那对刀剑要好,双剑合一更是有沛然难当之威。所以别看逸弦君纤细文弱,全力斗法起来估计也是惊天动地的。
玉鸿公主知晓郭岱是武夫性情,提醒道:“逸弦君前辈的妙筑玄心琴才是更厉害的法器,可别光顾着看双剑了。”
郭岱说道:“我知道,但我实在不通音律,只能感应法器妙用了。对了,这琴到底是用什么天材地宝炼就的?”
逸弦君闭目感应着洞烛明灯,也不知道她有何领悟,听见郭岱这么问,答道:“太阿铁精,这是一种深埋地底矿脉中的五金菁英。”
地底矿脉深远绵长,世人破山开采所得,连地底矿脉万分之一都不到。而矿脉自远古洪荒海陆安定以来,就像一条条长成的地底潜龙。矿脉本身并无特异,但积脉日久,若又与地气交连,往往会令部分矿脉产生难以预料的变化。
这种变化对于地上生灵未必尽是好事,地底深处情况恶劣,矿脉异变有可能牵动山川震动。但异变后的矿脉,往往会因灵气淬炼,令整条矿脉变成方真修士眼中的天材地宝。
如同灵气交融汇聚之处形成天地灵枢,矿脉异变也会形成某种物性菁英,而且与天地灵枢无形难测不同,物性菁英与矿脉本身融合,是具有实体的。
但物性菁英几乎无法开采,它们动辄深处地底数十上百里,纵使有移山倒海之功,也非轻易能去到那种地方。而且物性菁华一旦被采走,如同天地灵枢崩溃、秘境散灭,整条矿脉也会发生强烈震动,牵连周遭不知几许深广地层一并剧震,若是为采集这么一枚物性菁英而作下如此祸害,波及地表无辜众生,绝非正法修士该为。
按照逸弦君所说,这枚太阿铁精是重玄老祖在北境深处结识到一位异类巨妖,对方以此为礼赠予罗霄宗。重玄老祖没有私自占下,而是收入宗门器物库,毕竟那块太阿铁精最初可是有足足三四丈高,为了放置它还要专门开辟一间独立库室。
至于那位异类巨妖最初是怎么弄到这可太阿铁精,就不是逸弦君能知道的了,但北境深处乃是冰原,自古人迹罕至,有什么稀奇东西浮现倒也寻常。
逸弦君当初炼制妙筑玄心琴时,只裁取了四尺多长的一段,光论分量比逸弦君本人还要重得多。而且太阿铁精本身受天地精粹洗炼,已经无需再额外炼化、去芜存菁,逸弦君所要做的就是以大法力塑造器型,这一步要与祭炼妙用禁制一体。
按说炼制法器,这两个步骤是可以分先后完成的,过去有不少方真修士炼制法器,可不是为了急着要用,所以炼制之时有一搭没一搭,并不急于完成。
但太阿铁精实在太过难以炼制,就像凡夫俗子去拧断一根实心铁棒,如果不能一口气拧断,铁棒本身会立刻弹回原样,说不定还会失手抽伤自己。
太阿铁精中蕴藏灵机深厚无比,光是裁取原料,就已经耗去逸弦君半年功夫,日复一日定坐在铁精面前,与之拉锯对抗。如此可以想象,为了塑造器型,逸弦君要耗费多久时日与功夫。
但这也恰恰是逸弦君入道修行以来精进最快的一段时日,因为灵材过于特殊,就注定逸弦君必须器型、妙用一气呵成,不可有丝毫松懈中断,而且炼制过程越往后,难度越大、耗功越深、火候掌握要求越高。
当妙筑玄心琴炼制成功后,逸弦君之名也真正确立了,罗霄宗内,唯有渡过先天迷识关之人才能授予君字,逸弦君便是在往复炼器过程中,堪破先天迷识,最后一次仅耗百日便炼成法器。
成器那一天,罗霄宗玉皇顶上天降妙乐、鸾凤来鸣,逸弦君抚琴一曲,云霞化作甘霖普降大地,此后三年,玄黄洲五谷丰登、太平无灾。
这当然不是说逸弦君的神通已经大到能号令玄黄天地气象,但成器那一刻的感悟通达天人,万般灵机护持众生,足证罗霄宗传承精妙。
“精通天地、神覆宇宙。”宫九素跟郭岱解释道:“逸弦君有此证悟,看来她必定是罗霄宗的隐传守护了。”
“那她便算是如今罗霄宗的掌门了?”郭岱问道。
宫九素言道:“不好说,但差不多了。至少论修为,逸弦君恐怕真的不比寅成公差。”
“不会吧?按年岁推算,逸弦君修行至今估计也就两三百年?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了,寅成公两千多年积累,会被逸弦君这样轻易追上?”郭岱将信将疑地问道。
“不能这么比,况且你自己便是最好的一个例证。”宫九素说道:“心境到了、悟性开窍,弹指破关、顿悟精进,修为骤然提升并不奇怪。寅成公主要是胜在法力深厚,但这也要看各人修行证悟,逸弦君心性沉稳坚韧,又兼具通彻净明。要我说,她就是罗霄宗隐传守护最好的人选。”
“你似乎挺羡慕她的?”郭岱忽然问道。
宫九素浅笑一声答道:“在我看来,逸弦君便是正法修士的最佳垂范与榜样,被这样的人算计,你不也没觉得难受吗?”
“确实。”郭岱不得不承认,如今这场会面,表面上是玉鸿公主前来与南天仙师先行接洽,实际上是逸弦君布下的一个困陷阵势。要是换做旁人敢这么针对郭岱,他早就暴起杀伐。
偏偏逸弦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春风化雨、滋润万物的纯然,明明是一个打起架来可能比郭岱还彪悍的纤弱女子,硬是让郭岱生不起半点杀意狠劲,只能说真真让人佩服,郭岱也无话可说。
“郭道友为何这般看着我?”逸弦君察觉到郭岱注视不移的目光,微微垂下头。
“我只是不解,逸弦君双目……”郭岱刚问了一句,旁边玉鸿公主有些气恼地踢了郭岱一脚,似乎很不满郭岱有此一问。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勾起郭道友的好奇心了。”逸弦君抬手轻抚眼帘眉梢,说道:“我天生失明,却也因此机缘,自幼寂寞内观,唯有琴艺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