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金舫飞舟为首,两侧各有两艘鱼梭飞舟保驾护航,地上早就有两营兵马肃列整齐,屏退所有闲杂人等。还不等金舫飞舟落下,四艘鱼梭飞舟便降下法障,隔绝内外,以便玉鸿公主亲临。
江都一役之后,玉鸿公主主持江都城重建事务有功,皇帝加封她为镇国玉鸿公主。“镇国”二字分量之重,只有正朔朝开国之初,太祖长女也曾有此封号。
当年那位镇国公主替父西征,策马扬鞭西至流沙,为正朔朝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有此前例在,如今玉鸿公主加封镇国之号,虽是稀罕,但也合乎祖制法度,至少太子党人挑不出错来。
只不过那一位镇国公主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突然急病而亡,连子女都未留下便英年早逝,太祖甚为悲恸,甚至一贯以勤勉著称的正朔太祖,也因此黜朝百日。当正朔太祖再次登殿临朝,在群臣面前已是一位须发半白的早衰君王了。
如此也让一些不怀好意之人,暗中传言玉鸿公主也会步其后尘,突发急病而亡,说不定也让当今皇上衰病老弱,好顺势让太子继承大统。
这些是郭岱通过南仓卫当地接待自己的富户所了解到的,既然玉鸿公主要前来,那郭岱就不必急着前往江都,而是在南仓卫静待。
而当玉鸿公主驾到,便是这天上地下严阵以待的状况,郭岱领着桂青子在南仓卫城门外迎候,也不用任何人跟随。
金舫飞舟落下,人还未现身,两旁就有兵卒展开一卷金边红罗毯,同时撑起华盖,一身盛装的镇国玉鸿公主这才缓缓步出飞舟,远远便看见郭岱身旁的桂青子,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神色。
郭岱如今还是那身玄羽金丝氅和纵目蚕丛面,光靠外表当然认不出他来,可是桂青子会跟在身旁,足可说明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的郭岱。
两人缓步上前,桂青子还想着要不要行礼,郭岱却径直来到法障之前,问道:“你不是要来见我吗?怎么挡着不让进?”
一旁有一位将官呵斥道:“放肆!公主面前,还不行礼?”
郭岱扭脸用怪异的纵目面直勾勾对着他,说道:“上一个敢这么对我说话的人叫叶逢花,如今已经跟六万部卒同葬,你要不要试试?”
那将官脸上微微一怔,显然就是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兵,全然不知道南境到底有过一场何等骇人的杀伐,或者说只是有所听说,但根本没当回事。自以为担当镇国玉鸿公主身边的护卫,便能够对天下高人颐气指使,说到底不过狗仗人势,而且还不明白,自己的权位不过是依赖于他人所得。
玉鸿公主听见郭岱这么说话,也不禁心中愕然,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说道:“郭岱,真的是你?”
郭岱抬手将纵目蚕丛面摘下,露出原本面目。玉鸿公主见状,原本悬着个一颗心总算放下,却又多了许多疑惑。
“你变了不少。”玉鸿公主微露笑容、毫不失礼地说道。
若论相貌,郭岱自然是没多少变化的,但神容气质远不是跟玉鸿公主上一次见面时那般。那时候的郭岱还处于混沌不明,比之今日要躁动不安得多。
而现在的郭岱早已泰然安定,寻常事物难以动摇他的心境,虽说郭岱平日里知遇大多已是超凡,但还不至于坠入难以自拔的困顿心境中。
玉鸿公主也是有方真修为在身,当然看得出现今的郭岱远比往日高深莫测,且不说信手夺了镇南军六万性命这种骇人听闻之事,光是站在此地说话,她都能感觉到郭岱身上超乎寻常的法力。
“将法障撤开,本宫要与南天仙师深谈一番。”玉鸿公主一挥手,面前法障自然打开一个口子,能够让郭岱走入。
四艘鱼梭飞舟仍悬停在空中,降下的法障护壁如同四四方方的罩子,是通过飞舟中的法阵转化天地灵气构结而成,看似通透无碍、偶有灵光闪现,实则坚逾金石。若是不计代价加持这法障护壁,剑修一击也不能破。
但这种施法保护的手段实在太过呆板,牢固是够牢固了,耗损的方真灵材也是不可估量。寻常修士应敌斗法,法力也不是全用在护身自保上,靠着护身法力硬挡攻势,而是多采取游走闪避,实在躲不过才施法试图化解或阻断对方攻击。譬如罗霄宗所传含藏手便是攻守一体互转变化的妙法。
也就是坐拥天下灵材的太玄宫,以及是玉鸿公主出行,才能动用如此阵势保护,只要法障护壁不解,便无人能够潜入其中。若要强行进入,则非是惊天动地的大法力不可,而真要发生那种事情,鱼梭飞舟大可掩护公主退去,也不可能死守一地。
所以这种法障护壁最要防备的,就是借正当名义进入其中之人,万一像郭岱这样的方真高人在内中猝然动手,那些护卫连绣花枕头都不如,几下功夫就能拿下玉鸿公主。
也就是玉鸿公主信任郭岱,他跟着来到金舫飞舟之中,玉鸿公主说道:“我为你引荐一位高人——罗霄宗长老逸弦君。”
金舫飞舟内中布置简单,只有一张矮几和几个坐垫,其中一个坐垫上有一位身着雪裳的女修,垂帘静默,纤纤十指轻抚矮几上的七弦琴,却是无有半点振弦之声,而飞舟内中都变得一片真空萃然。
“小心,此人修为已过先天迷识关。”宫九素暗中提醒郭岱道:“她正在施展罗霄宗秘传清虚天籁曲,在试探你的修行根基。我先退守了,你小心。”
郭岱还没多问,逸弦君眼皮不抬地开口问道:“南天仙师何故不言?是心有所思吗?”
郭岱与宫九素的交流不是寻常开口说话,而是元神相交,一念之间千言万语都过了,而郭岱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沉思迟疑之状,却还是被逸弦君察觉到一丝破绽。
“怎么现在的高人都那么不值钱了?跟下完雨后狗尿苔一样多。”郭岱故意稍松心防,腹诽了一句。
也不知道那逸弦君有没有“听”到,玉鸿公主则在一旁介绍道:“前辈,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郭岱。”
郭岱抱拳行礼,逸弦君则微微颔首,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几人纷纷落座,桂青子时不时偷瞧玉鸿公主,对方当然有所察觉,问道:“桂青子,你没事真的太好了,烈山明琼前辈他们呢?”
桂青子闻言有些沮丧,没有立刻回话,郭岱则说道:“青丘山妖修一众被高人掳走,如今暂时下落不明。桂青子是被烈山明琼送出向你传讯的,你没收到吗?”
玉鸿公主带着惊疑之色摇头道:“江都一役之前,我安排与青丘山联络的广闻楼没有给我传来任何消息。而在那之后……总之广闻楼现今不存了。”
郭岱不用想都知道,桂青子应该是将消息送到广闻楼了,但广闻楼内中肯定也有虚灵的人手,原本唯一可能的警告也被虚灵所阻塞。
逸弦君说道:“郭道友似乎知晓江都一役始末经过?”
“江湖传言漫天,我当然知道。”郭岱说道。
“那郭道友可知如今江都内外是如何看待道友的吗?”逸弦君问道。
“无非是谋逆害生的大奸大恶,但碍于只有我能治愈失魂瘟,所以无人敢轻下杀手——至少不敢肯定,杀了我就能解决失魂瘟。”郭岱说道:“当然,绝大多数也就是心里想想,恐怕了解南境战况实情之人,还能好好跟我说话的,也没有几个了。此间二位都是好胆魄的,比满朝衮衮诸公要好。”
其实玉鸿公主敢来主动见面,郭岱都觉得她胆量惊人了,要知道随随便便将六万人当成草芥般夺去性命,绝大多数人都将郭岱视作丧心病狂之流了。
诚如宫九素所言,玉鸿公主或许在之前对郭岱有那么几分情意,但那经不起岁月消磨。况且双方地位悬殊,彼此又不是那种有点情意就非要海誓山盟的痴男怨女,郭岱在杏坛会后选择南下,而不跟玉鸿公主一同回转江都,用意就是想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即便当时是宫九素掌握着混元金身,但这个决定是早就有了的。
所以玉鸿公主肯定不是因为与郭岱有什么情意而来相见,她如今是镇国玉鸿公主,身居高位,不可能抱着那种男女小爱来行事。可想而知,玉鸿公主前来必有重大用意,否则不必冒险前来。
而郭岱看着逸弦君,觉得这位过去声名不显的罗霄宗长老,与其说是玉鸿公主的护法,更不如说是谋划此局之人。至少从郭岱近来至今,逸弦君抚琴不曾中断,弹奏着那清虚天籁曲。
所谓清虚天籁曲并非世间丝乐,而是一种以元神发出的高深法术,化转自身元神感应外物,如天籁过境不染,明晓万物却不触动,连他人心念也可窥探。
但清虚天籁曲并不独属于罗霄宗三道传承中任何一门,因为那对弟子罗霄真形图境界根基要求极高,甚至需要突破先天迷识关才能修炼,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跟仙家妙法没有区别了。
同样是驻世长生的高人,合扬、古越乘、寅成公、逸弦君这些人,每个人的修为都是大为不同的。合扬与逸弦君都是罗霄宗门人,也都擅长法阵之道,可是施法变化、玄功感应天差地别。寅成公与古越乘更是几乎算得上师徒传人,但御魂大法也展现出几无相似的神通。
如今郭岱要面对的,也是类似的修行关障,但关函谷指点他的并不是先天迷识关,而是后天明识,而郭岱不想强求先后天之说,于是自己起了一个名字——魔心辩机。
逸弦君在揣测郭岱,郭岱也在揣测她,清虚天籁曲如云水任意东西,魔心辩机则似亘古寒潭、寂灭无波,反映天籁之间细微难察的人为之力。
实际上在这一方斗室之间,两人已在无形中斗法起来,只不过拼得是纯粹心性修为,若谁的心境显露出一丝隙缝让对手可察,那么将再无秘密可言。
甚至可以说,郭岱这场斗法只能完全凭自己心性修为,连宫九素都帮不了他,而郭岱还要做到心念中不能牵涉到宫九素的一丝一毫,以免被逸弦君所察觉。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寻常人如果说不去想某件事,那在浮现这个念头时便是想到某件事了,要完完全全将某件事物从心念中剥除,是需要极高深的心性修为,遁入一种似忘非忘、恍惚如梦的境界中。
偏偏玉鸿公主并未察觉到两人心性斗法,还跟郭岱聊起两人分开时的遭遇,又将江都一役的前后经历说了一遍。而逸弦君顺势施为,将玉鸿公主的话语化转具现成真实图景,交织成重重幻象冲击郭岱。
郭岱如同行走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两边都像是无底深渊,强大吸力都要将郭岱卷入其中,郭岱要么选择其中一边跳入,要么被两边吸力所扯碎——若真是如此,结果便是郭岱心境失守、元神崩溃,修为境界顷刻尽散。
跳入现实,郭岱的秘密就会被逸弦君所窥知,而跳入虚幻则很有可能就此一入不出,这也是逸弦君对付自己这名“大魔头”的方式,总之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
殊不知郭岱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堪破魔心辩机之障,郭岱想来想去不知如何突破境界,逸弦君却像是主动送上这番考验,在无穷幻象与现实问论的交织冲击中,谨守本心不散不失,灵台造化越发广大深邃,任凭逸弦君如何施为,就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原来如此,江都险些还被一击摧灭。”郭岱听完玉鸿公主的转述,然后对逸弦君说道:“可在我看来江都一役并不是守御有功,而是对方主动退却罢了。逸弦君难道就没有想过,对方是如何令守备森严的江都变得如此脆弱不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