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阁看见柳青衣面容,似乎察觉到有无可遏制的澎湃威势在他身后弥漫展开,吓得连连后退,靠在马车边上,颤颤巍巍地问道:“柳公子……你说什么?”

“呵呵呵,没什么,吓着你了?”柳青衣一敛气机,说道:“你不是还要赶去王化县吗?上车继续启程便是。”

朱阁也不敢去看那些掩埋在枯枝落叶下的血肉尸骸,只说道:“可这里荒郊野岭,我不知如何去往王化县。”

眼看朱阁说着说着就要哭,却又不敢在柳青衣面前失态。柳青衣见状点了点头,说道:“也罢,这么些年没活动,就算舒展一下筋骨吧。”

话甫落,柳青衣横笛吹奏,却无半点笛声可闻,无形法力通达四方、激**云天,九天之上罡风流转、云海涌动,好似在收摄不在又无处不在的念起意动。

方真道中,不乏各种各样的感应探查法术,其根本皆是以元神为基,或天视地听,或眼耳神通。盖因千般法术,都需要以元神发动内外气机接合,而在此之前,便是要以元神感应内外气机。

修士内在气机流转,一般在入门筑基伊始就在参悟体会。而感应外在气机则是讲究繁多、门类复杂,因此分派别流而衍生各类法术神通,兼之各派内炼修持功法有别,自然内外感应接合不同,由是诞生各门各派方真传承。

而感应的深广精微不同,往往也决定了修士间修为境界之别。当世元神能窥方圆百里者,已是寥寥,而柳青衣奏笛感应,竟是御云役气三百里,法高功深可攀当世绝顶。

“原来如此,我知道怎么去了。”柳青衣收功敛藏,衣袂轻轻摆动,天上云气渐渐消散自流,朝着朱阁笑眯眯地说道:“姑娘还请上车,我保证天黑之前能赶到王化县。”

朱阁却还是不敢上车,但慌乱之色已消失大半,问道:“柳公子是修道的仙长吗?”

柳青衣笑着答道:“勉强算是,不过我可不会赶车,只能让马儿听话拉车了。”

玉笛一指,原本因为惊乱试图挣脱车辕套索,又被柳青衣暗中施法定住身心的马匹,终于平缓下来,两只耳朵竖起,似乎灵动起来,马蹄刨地跃跃欲试。

柳青衣让朱阁上车,自己也随后进了车厢,马车无人驾驭,马儿自己牵着车,掉了个头便小跑起来。林间枝叶密布,偶有颠簸,柳青衣又施了个法术,让车厢飘若鸿毛,无一丝震颤之感。

朱阁缩在车厢内的角落,抱着双腿也不太正眼看向柳青衣,却又止不住偷眼观瞧,也不敢多问多说。

柳青衣也没急着多言,只是闭目养神,别看他刚才施法感应甚为不凡,但也是大耗法力。如果仅是感应周围山川地形,远不至于要这样耗神费力,但柳青衣可不知道王化县是个什么地方。

闭关五百年再出,早已物是人非,所以柳青衣施展的乃是收摄散逸天地、又萦留于人烟红尘的意念,自然窥感到王化县具体方位、去往路径。

这种大法力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感应方圆三百里的深广之功,窥察散逸无迹人心意念的精微细致,也只有正法七真之流能够做到。哪怕是太玄宫蹑云飞槎上的通明金光,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细致的程度。此非物用不足,实乃境界之别。

传说仙家高人能不出户而知天下,其实就是有这等感应世间人心意念的玄功妙法,甚至以此可推演世事、预测王朝气数等等。

“关小哥说我这门法术应该叫做云计算,其实一点都不对,御云气感应精微气机,不过是借物施法而已,要是借土行地脉窥感,莫非要叫地计算?”

柳青衣并不是为了在朱阁这个凡人女子面前炫技,她也看不懂。真正的用意在于,柳青衣需要了解当今玄黄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有人跟他说过,还是要自己亲眼见证为佳。

“天外妖邪?就是关小哥所言的始族吗?世人对异类还真是无情,动辄冠以妖邪之名,却不知异类眼中彼亦异类。”柳青衣阖目暗道:“貌似江都方向出了什么大事,五百年了,那地方还叫江都吗?不愧是红尘气运聚拢之地。”

无有颠簸拖累,马车一路奔驰,日色尚未夕暮便已来到王化县,柳青衣懒得与守城兵丁打交道,干脆隐去马车形迹,轻而易举进入县城。然后对朱阁说道:“已经到王化县了,姑娘家在何方?”

朱阁答谢道:“多谢公子,我自己走回家就可以了。”

“我还是送你到家门前吧。”朱阁说话动念间,柳青衣摄念有感,已经知晓她家所在,并且感应到些许异状,于是继续驱车前往。

车马来到一条小巷外,无法进入,朱阁与柳青衣只能下车步行。小巷两边人家探头探脑,似乎在往深处观望着什么。

此时正有一伙混混聚在一户人家门前,一边砸门一边叫骂。朱阁看见立马冲上前去,拦阻道:“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撞我家门?”

“哟,这不是田家的小妞嘛?不是说送去给管带老爷做姨太太了嘛?怎么逃回来啦?”那几名小混混调笑道。

朱阁脸色虽然发红,却不是羞涩畏缩,而是被这些小混混言语所激,她连忙拦住家门,试图挡住这群混混。

柳青衣信步闲庭来到切近,目光似乎洞穿门户,看见内中有一老一少两人,老人卧病在床、气若游丝,小孩躲在门后惊惧不定。

混混看见柳青衣,只观外貌弱不禁风、青稚未脱,调笑道:“怎么?这是勾搭上人家的小少爷了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说话了。”柳青衣言道:“万一我真是她勾搭上的小少爷,就凭方才这几句,足够让你吊在海边暴晒、任由鸥鸟啄食……你们现在这里还时兴这种刑罚吗?”

“哪来的小毛头?赶紧滚!别妨碍大爷干活!”混混头喝道,他看柳青衣气度不凡,也不敢贸然动手。

“干什么活?”柳青衣眼珠子一转,向朱阁问道:“欠钱了?”

朱阁似是极不愿承认般微微点头,柳青衣打量四周,对混混们言道:“这看起来也不是富贵人家出没之地,你们怎么就借钱给他们?”

“别问别问!大人干活!”混混不想多解释,抬手就要将柳青衣左右架起推出。

朱阁见状吓得直接紧闭双眼、抱头掩面,她不是害怕柳青衣被混混欺侮,而是她之前就见识过柳青衣的手段,要是溅一墙鲜血,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不过这回柳青衣倒是没大动干戈,玉笛一拍掌心,几名混混就像被无形巨力撞在墙上。诡异的是,墙壁竟然渐渐软化如泥浆般,缓缓蠕动着将混混们吞入墙体之中,吓得他们纷纷尖叫起来。

“仙长!仙长饶命!”混混头还是有几分见识,知晓眼前少年定是那神妙难测的方真修士,连忙求饶道:“我们狗眼不识仙长,不知道田家是受仙长庇护,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有罪,一死而已,何来万死?”柳青衣停下施法,墙面硬化,几名混混就像嵌入墙壁之中,动弹不得。然后他对朱阁说道:“你先进去看望家人,我来跟他们说说话。”

朱阁已不知如何感激柳青衣,只得深深躬身,然后推门进入,跟家人低声说话。

“对了,你还没说呢,到底为什么借钱给这户人家。一看就是还不起债的。”柳青衣对混混头问道。

混混头吞了口唾沫,满脸冷汗,要不是见过些场面,眼下早就跟自己几个手下似的屎尿满裆了。

“这……仙长不知道?”

柳青衣用玉笛敲着脑门,思索着说:“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么做的原因,借钱给显然还不起的人家,你们图什么呢?”

“就是……就是这个田家小妞啊,还不起钱就要肉偿。”混混头一见柳青衣眼神变幻,连忙说道:“小人只是来催债的,不会胡乱动手脚。”

“那肉偿的意思是……”

“就是……”混混头压低声音,说道:“把她骗进青楼里。”

柳青衣明白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叹道:“难怪关小哥一点都不关心老祖的太平宏愿,明明是人心败坏、无可救药,这岂是十万道生可以解决的?若人心能从外治,早就不止十万道生了。”

“仙长?”混混头听见这话,以为柳青衣要杀了自己,连连求饶。

柳青衣此时听见屋中朱阁哭声,也不管混混的求饶,推门进屋,看见朱阁趴在床边哭泣,一旁还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孩,看见柳青衣进屋,一脸悲愤地抄起旁边的小刀,刺向柳青衣:“坏人快走!”

“弟弟不要!”朱阁转身就见小孩一刀刺向柳青衣大腿,欲阻已迟。但小孩还未靠近,就像是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弹回地上,旋即哇哇大哭。

朱阁连忙跪倒在地,说道:“公子恕罪!我弟弟还不懂事,一时悲伤冲撞了公子……。”

柳青衣倒没有在意,看着简陋床铺上的老人,胸口塌陷、肤色灰白,显然已经断气,估计是看见女儿最后一面,求生意念一散,生机也无法为继,就此逝去。

“你父腑脏已衰,就算你回得早,那些药也不管用的。”柳青衣说道:“能见最后一面,也算生而有幸,悲伤无用。”

朱阁抹去泪水,像她这样自幼持家的女子,本就坚强过人。柳青衣当初在车行路过,早已看出她根骨资质不俗,若能善加指点,未来修行成就不低,于是动了惜才之念,若真是一介庸人,怎能入帝鲲法眼?

尤其是来到自家后一番遭遇,悲恸之际,亲人犯错犹能清明本心致歉,这份心性就比过许多狂悖自恃之徒。

柳青衣刚想如何点化朱阁,却忽然感应到远处有大法力激**,其中有一方法力倒是与自己早年所留传承相近,没想到在云间府地界能遇见的传人。

但从法力激**中感应,自己这位传人似乎带伤施法、气机滞涩,要是不赶去救援,恐怕会出意外。

“这笔钱留给你处理后事,我七日后再回,无人再来相扰,你自放心。”柳青衣留下三枚沉甸甸的银元宝,身形一闪出了屋,见混混们还嵌在墙里,弹指施法让他们脱出,说道:

“我有事外出,这笔钱应该够田家还债了。”

混混头看见一枚金饼砸在面前,连忙捧起点头道:“够了、够了!”

然而柳青衣脸色一寒,拂袖抽在混混额头,霎时冰凉彻骨,听他言道:“在我回来之前,你好生照顾这户人家,不要去打扰他们,也别让他人打扰。田家白事由你打点安排,等我回来自会过问。别想着逃跑,方才我已留下法力,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就等着变成八瓣脑瓜!”

混混哪里只额头发凉,这下彻底凉到脚后跟,吓得磕头称是。只听得一阵狂风呼啸,再抬头已经看不见柳青衣。

……

论御水之法,柳青衣还能承认南极寒渊那头老乌龟有几分能耐。但若论御风之功,前后八百年都未必能找到与柳青衣并肩之辈。

风随念动、念随风至,柳青衣妙法御风、借风遁行,转眼便是数十里,直奔王化县西南山岭之中,远远可见一片飞霜腾卷,伴随冲天刀芒意图破阵突围。

“哈哈哈!瑶风仙子,老夫这手天网拂尘如何?你那小郎君拼命一刀都撼动不了半分。”山岭上空,数十名修士结阵包围地上一男一女,为首之人须发乌黑、斜挽拂尘,笑容中止不住的**亵神情。

地上的一男一女不是旁人,正是瑶风仙子与朱三。

当初他们离开江都,北上欲返的途中,忽然遭受伏击。瑶风仙子、朱三还有几名玉京山弟子且战且退,逼入一处深山洞窟中,并且施法震塌洞口。

瑶风仙子当初已然看出,伏击自己的正是玉京山同门,具体原因她隐约明白,知晓自己遇到埋伏,背后定有绝大牵连。但她当时已经受伤,而且在山洞之中无法向外界传讯。

为了防止伏击者凿破洞门追杀而入,瑶风仙子与朱三不得不深入如迷宫般的洞窟,一边疗伤一边另寻出路。

只可惜等他们一行人找到别的出口时,其中一名负伤跟随已久的弟子陡然发难,向外界发信暴露位置,引来一批玉京山门人围追堵截。一番斗法之后,就只剩下瑶风仙子与朱三两人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