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鸿公主听见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她的目光穿过烟尘看见合扬的面容,惊疑更甚。

“你是……杜师兄?”

合扬此刻相貌与当初一同在广阳湖上的杜师兄全然不似,但无来由的感应,让玉鸿公主即刻想到郭岱的那个杜师兄。

“我未拜入罗霄宗前,俗家姓名杜照花,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合扬说道:“正如同公主殿下以璇玑门弟子楚玉鸿的身份行走江湖。对了,公主殿下变化形貌所用的,莫非是我师父炼制的幻形护身符?”

玉鸿公主当然听说过合扬这个名头,但此人早在自己出生之前便被当做罗霄宗叛逆,由掌门崇明君亲手诛杀,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莫非此人一直在阴谋策划?那当初广阳湖秘境的遭遇,难道也有什么隐秘牵连不成?

“殿下,现在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吗?”合扬似乎看穿玉鸿公主的心思,出言打断道。

玉鸿公主稍定心神,手中三垣泰定星辉流转,凛然问道:“你就是此番变乱的主谋吗?公然杀入宫中,真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了?”

合扬看着玉鸿公主,忽然笑了:“殿下真的跟我师妹一个模子,我甚至要怀疑,你不是师妹的女儿,而是她的一道分形化身。”

“住口!诬蔑母后,即便你是罗霄宗弟子也定惩不饶!”玉鸿公主指诀变化,星辉如剑如网,袭向合扬。

合扬身形丝毫未动,星辉剑网在他面前三丈自然消融瓦解,根本不知道合扬是如何化解法术的。

“先天化元阵,你母后没有教给你吗?”合扬脚尖轻移,一片火光笼罩住玉鸿公主展开的星辉法阵。火势看似寻常,但蕴含着极大压力,玉鸿公主连施法力,只觉得阵如冰消,根本抵御不住。

“公主小心!”女侍卫闵若护住玉鸿公主身旁,低声道:“公主,卑职等下冲出阵外,牵制住那贼人一瞬,您立刻离开!”

“可是……”

“公主!”闵若横刀身前,说道:“请您不要辜负我们,”

言毕,闵若身形一闪,火光骤然撕开一道空隙,转眼大片刀芒斩向合扬。

刀芒威势十足,闵若这一击豁尽全功,眼看要将合扬一劈两截,却见对方投来冷漠眼神,丝毫不像方才与公主对谈时的温和沉稳。

刀芒下劈,在合扬面前化消无迹,闵若见状毫不犹豫,旋身疾斩,试图与合扬近身搏击。

铿然一声,刀势顿止,眼见合扬只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刀锋之上,咫尺之遥有如万里关山,闵若攻不得进、守不得退,整个人就被合扬一指定在原地。

“勇气可嘉,但是……”合扬指头一曲,搭在刀身上,身后法阵光芒涌现,居然是数十道不亚于闵若方才所发刀芒。

闵若见状大惊,不智哪里来的力量爆发开来,挣脱禁制束缚,顿时七窍流血地回头大喊:“小心——”

“……不智!”合扬身后刀芒如山崩而发,负责掩护玉鸿公主脱身的数十名女侍卫,一瞬间尽被刀芒所斩,身首异处!

禁制反噬,冲击腑脏,脱力呕血的闵若看着眼前一幕,深感自己弱小无力,然而此刻的她连抬手御敌的力气都没了,唯一期盼就是公主殿下能够安然脱逃。

然而上方一阵电光激耀,玉鸿公主带着一片星辉光毫坠落,在废墟尘埃中勉强挣扎起身,早已没了先前天家帝女的威仪风度,电亟之能在周身经脉蠢动不息,扰乱了气机发动。

合扬伸手拿住闵若的脑袋,对玉鸿公主说道:“难道你母后没有跟你说过,在法阵高手面前,莫说进攻,连逃跑都几乎不可能吗?我虽是罗霄逆徒,可是以罗霄宗作风,反倒是会让门人弟子反思,万一未来再度出现像我这样的法阵高手作乱,该如何应对,甚至找出克制之法。

我有今日之修为,也离不开罗霄宗传法授徒的格局造就。我假设罗霄宗弟子肯定有克制我的手段,所以我便也因此推演,不断勘悟自身修行不足与缺陷之处,然后再度推演反制手段。像这位女侍卫的武道修行,我可是有专人与我对练试验……哦,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就是郭岱,你应该挺了解他的吧?”

“郭、郭岱……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玉鸿公主强撑着体内电亟之能冲击,问道。

“想知道?”合扬一歪脑袋,示意闵若说道:“她的性命、郭岱的现况,选一个吧?”

此时的闵若被合扬提着脑袋,神智昏沉、眼光涣散,这位曾经在抗击妖祸边关参与过恶战的忠心女卫,在合扬面前竟然连一根毫毛都伤不着,脆弱如蝼蚁,仿佛轻轻捻指就能将她弄死。

玉鸿公主咬着牙说不出话来,眼眶通红,这样的抉择她做不出来。原来她不仅眼界见识不如母后,连做出抉择的勇气也没有。

“时间到。”合扬忽然说道,玉鸿公主惊愕地一抬头,就看见合扬五指火光一起,闵若只发出半声哀嚎,瞬间整个身体都被烈焰从内而外点燃,炽烈火光重闵若七窍中喷出,倒地之时,便已是一具焦尸,青烟未散。

“啊、啊……”玉鸿公主嘴巴微张,僵硬的面孔上半惊半恐,无数话语堵在咽喉,却怎样都说不出话来。

合扬微微一笑,身形一闪,并指如剑点在玉鸿公主眉间。

……

夕阳照在水面上,昏黄色调充斥水天之间。残荷凋零,秋意渐浓。

玉鸿公主站在水面上,惊慌失措地跌倒,却发现自己不会坠入水中。手脚身体接触水面虽然会有涟漪,但并无半分濡湿,十分奇特。

“这里是……什么地方?”玉鸿公主念头一动,自己不知不觉就说出话来。

“元神心境。”回答来得恰如其分,玉鸿公主丝毫不觉得惊讶,仿佛本能察知应答者所在,一回身,就看见一座凉亭处于荷塘水面。

凉亭之中,似乎有一名男子端坐,他对玉鸿公主说道:“殿下在想什么?不敢过来吗?那我过去好了。”

话声一落,荷塘景致自然化转,玉鸿公主身形未动半寸,凉亭却到了自己面前,不知道是自己动了,还是整个凉亭动了。

“你、你是什么人?”玉鸿公主打量着凉亭,唯恐有什么陷阱。

“师妹连这个都不教,看来罗霄正法是真的半点都没教了。”对方叹道:“我乃合扬,此地是我的元神心境。”

“你、你、你……”玉鸿公主还是不敢置信。

“唉,你是伤到脑子了吗?”合扬说道:“你元神大成,我无法强行拉你入此,只能稍加恫吓一下,动摇你的定力。”

玉鸿公主反应过来,知晓眼前这是一种化转元神的玄妙法术,如幻境一般,而自己心神已被合扬困在此间。

“恫吓?”玉鸿公主转念便已明白,自己在现实斗法都不如合扬,眼下被困元神心境中,也别想着能轻易脱出了,于是干脆放下顾忌,怒问道:“你管那叫恫吓?”

“能够震慑住人才叫恫吓,而我也确实成功了。”合扬说道:“如果换做是你的母后,那我就算将你父皇捏在手里,她恐怕都不会动摇多少,更何况她的元神定力远在你之上。她如果不乐意,我可没法强行让她进入元神心境。”

“你到底要做什么?”玉鸿公主看着周围问道。

“你在担心现实战况吗?那大可不必多想。”合扬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说道:“元神心境无岁月之牵,一念千万劫,我们在这里说话,把天都聊破了,估计也仅是弹指功夫。”

玉鸿公主微微抿着嘴唇,听合扬的意思,这元神心境是罗霄宗道法之一,而她的母后想来是早已通晓,却没有传授给自己。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何母后总是不肯正视自己?

“你可别怪你的母后啊。”合扬说道:“她只是觉得罗霄宗道法并非超脱之途,然而她自己动了疑法之心,自然也不可能毫无顾忌地传法给你。”

“疑法之心?罗霄宗道法难道还不够好吗?”玉鸿公主不解道。

“也不是,她就是看到了一些东西,守不住道心了。”合扬自嘲摇头道:“唉,说别人干嘛?我自己不也一样?”

“我母后她……看到了什么?”玉鸿公主追问道。

“我现在跟你说,你也只是勉强知其然,根本没有我们的体悟。”合扬说道:“也罢,本来也是因果缘法,迟早也要跟你说的,还不如说透了。你听说过始族吗?”

“没有。”

“正常。”合扬斟酌着说道:“怎么说好呢?其实始族这个名称本来就不准确,强而名之罢了,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什么生灵族类……非要深究起来,你可以将始族当做是日出日落、风吹雨下、水流火烧一样的寻常之事。”

“道法自然?”玉鸿公主问道。

“不准确,就我所见,始族只是天地造化流变之一,是狭隘的自然造物,我该怎么形容好呢?你扒过蚁穴或者蜂窝没?”

玉鸿公主脸色怪异地摇摇头。

“生在皇家就是这个坏处,见识既广又窄。”合扬说道:“我在玉皇顶的时候就经常去后山林间扒蚁穴、捅蜂窝,有时候是为了好玩,但偶尔观察到这些小虫子的生灭存续,很是独特。绝大多数虫豸中,都有专门负责外出觅食、建造巢穴的工虫,它们终其一生就只会做这些事,无有劳累困惑、更无喜怒哀乐。当时我就在想,对,在想……若无智识心神,到底是什么在驱动这些虫豸的生存呢?后来我明白了,这些虫豸巢穴中,大多有虫王……好吧,其实是虫后来着。别看它们这么小,也是分公母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虫豸虽小,却也如人间一般,由朝廷统摄万民苍生。”玉鸿公主说道。

“很像,但是不同。因为工虫不可能去忤逆它们的虫后。”合扬看着玉鸿公主的眼神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人间世事远比虫豸繁复,岂能一概而论?不过在我看来,无非是生灵族类之别而已。但始族既然不是寻常族类,那它们的首脑自然也不同寻常,你猜猜是什么样子的?”

“我哪里知道?”玉鸿公主没好气地应道。

“你不是璇玑门弟子吗?我觉得你应该有这样的悟性才对的。”合扬说道:“璇玑门不是有种说法吗?我们脚下这片大地,实际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浑圆球体,飘悬在寰宇太空之中。”

玉鸿公主想起这个说法,当初只觉得那是无稽之谈,若大地是一个球,那球下的人还不掉下去?

“你该不会想说,始族的首脑……就是这个球?”玉鸿公主看着合扬,就像看见一个说疯话的傻子。

“可以算是。”合扬竟然十分认真地点头道:“始族对于球心首脑而言,就是那无穷无尽的工虫,负责为表面打造大地汪洋、山川草木,甚至塑造各种生灵。但有一点,始族必须绝对服从,就像朝廷用人,若其有了逆反之举,你会怎么做?”

“诛杀逆党,还能怎么做?”玉鸿公主答道。

“没错,可如果逆贼是杀无可杀的——东西呢?”合扬解释道:“这就是为何我说始族并不是生灵族类,工虫之说也只是便于你明白个中玄机。就像工匠手里的锤子,要是不合用了,那扔了就好。”

“你的意思是,始族在创造了世间万物后,就被它们的首脑抛弃了?”玉鸿公主补充道:“是因为始族生出的逆反之心?既然不是生灵族类,何来逆反之心?”

“造化之奇,便在于此。”合扬说道:“就像禽兽草木自感通灵,始族或许也有相似的经历。它们明白了自我的存在,也许逆反之心只是我的胡乱推测,但对于一个只需要工具绝对服从的首脑而言,通灵自知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