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券在握

“你跟顾晓音完了?”沙姜鸡查房的时候问谢迅。

“嗯。”

“那我追她你看怎么样?”

谢迅站定看沙姜鸡,沙姜鸡开始还继续往前走,见他停住,自己也停下来,谢迅怎么看他,他也怎么看回去。到底是多年老友,谢迅在震动之余很快看出沙姜鸡不是认真的,他继续往前走。“不怎么样。”

“你看着一副还没完的样子,刚不还帮着张罗儿童医院的事了吗,顾律师没让你将功赎罪?”

谢迅回想起他前日撞见的那一幕,不禁满心苦涩:“她应该有新男朋友了。”

“我×,顾律师可以啊。”沙姜鸡不由得钦佩道,“你这朵桃花还没谢干净,新的又开了。早知道她这么受欢迎,她表姐结婚那会儿我应该捷足先登的。”

“差不多行了啊。”谢迅脸沉了下来。

沙姜鸡就当没看见:“都说了你还没完吧,她怎么这么快又找了一个?别是为了拒绝你编的吧。兄弟,这女人呢……”

“不是编的。”谢迅打断了他,“我在光辉里楼下见着他俩了。那人可能是她同事或者大学同学之类的,以前也见过两次。”

“我×。”沙姜鸡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只好先以不变应万变,“那还真的只好……呃……请您节哀了。你还真是命途多舛,要是新认识的说不定两天就分了,碰上这种朋友转正的,一般都得往结婚奔。”

我可不就是那新认识的两天就分了的那种嘛,谢迅在心里苦笑。“看来最近我只能多从小护士那里寻求安慰了,你跟老金这气压低的,搞不好哪天就形成个强对流天气。”沙姜鸡喃喃道。

“老金怎么了?”谢迅问。

“你不知道?”说起八卦,沙姜鸡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们最近一直用的这批国产人工血管,老金怀疑张主任在公司参了股,所以才完全算临床试验,不搞套收。这一不搞套收,老金不干了,据说跟张主任当着陈主任、史主任的面吵了几回了。”

谢迅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套收的外快是科里的,几个主任肯定都有份,不搞套收、算临床试验的话,这笔收入就没了,如果还因此给张主任的公司做了嫁衣,只他一人有好处,老金心里不爽很正常。但谢迅有一事不解:“为啥只有老金闹?陈主任、史主任不也要手术吗?”

“史主任不在乎这个吧。”沙姜鸡耸耸肩,“陈主任嘛,我不知道,他和张主任走得最近,也许他们私底下有什么其他的利益交换,说不定老金就是为了这个跳起来的。”

老金这么鸡贼而识时务的一个人,能跟张主任当面吵起来,这当中的利益关系怕不是小数,谢迅想。但这些反正跟他的工作无关,他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段时间自己小心别撞老金的枪口就行。

陈硕也觉得他和顾晓音是往结婚去的。如果他有幸听到沙姜鸡的高论,一定会觉得这哥们儿果然很有见识。其实那天晚上顾晓音没有答应他,当然,她也没有拒绝他,顾晓音只是说:“让我想想。”

陈硕不介意顾晓音想。在这种时刻,操之过急是最要不得的,这会引起别人的逆反心理,尤其是顾晓音这种倔强爱自省的小姑娘。要循循善诱,要水到渠成,要让她以为她最后的结论是自己得出的,但陈硕其实在开口之前就知道,顾晓音不可能得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结论。

这倒不是陈硕自我膨胀的结论。那些年轻时苦苦求之不得的人,总会在心里占据一个特殊位置。除非两人经年不见,重逢时发现物是人非,那滤镜才有破灭的机会。像陈硕这样留在身边的,若是他起了心思,和其他不相干人士相比,确是遥遥领先。

连顾晓音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立刻答应陈硕。她是一个正处在空窗期的、条件尚可的适龄女子。这么多年来,她和陈硕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至少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是这样。陈硕竟然主动要求在一起,顾晓音当然觉得是意外的惊喜。但她却没有感到夙愿得偿。事实上,顾晓音觉得自己像是个刚学会游泳的孩子,踌躇地站在深水区边,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跳。

是因为谢迅吗?这当然是顾晓音首先问自己的问题。她觉得不是。

第二天,她忐忑不安地去办公室,发现陈硕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做出任何进一步的反应。陈硕对她一如既往,就像昨晚的话题和拥抱从没有发生过。他仍旧自然而然地买了咖啡拿去给顾晓音,在她的办公室坐上一会儿,聊些工作上的事。

顾晓音如释重负,觉得陈硕果然是君子,而她可以安心地鸵鸟一阵。想不明白的问题,顾晓音习惯搁置一阵,有时候搁置一阵,答案忽然不期而至,又有的时候,问题自己消失了。顾晓音屡试不爽,于是觉得“懒是第一生产力”这种说法,不仅是懒人们的自我安慰,还是天道的隐晦表达。

君度发布了本年度新晋升的合伙人名单。出乎意料,陈硕和罗晓薇的名字都在榜上。没多久,有消息灵通的人士给大家科普,陈硕乃是货真价实地升了合伙人,罗晓薇呢,升的是Non-equity partner(授薪合伙人)——这是纽约所从前发明出来的一套体系,大家的名片都是合伙人,但有些合伙人是货真价实每年分全所利润的,另一些只是涨了点薪水的senior(高级)律师而已。这套体系传来亚洲,大家发现惊人地好用。因为客户都希望服务自己的是合伙人,而不只是普通律师,顶好这个合伙人还不太贵。仿佛一夜之间,许多律所都采用了这套体系,只有一两家自诩“白鞋”的美国律所负隅顽抗,并且因此在拉客户方面着实吃了不少哑巴亏。

看来,那天晚上在红馆,罗晓薇还是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些利益,顾晓音想。名单刚公布那几天,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同样年资的三个人,顾晓音本科学校还比罗晓薇好不少,结果呢,人家携手升合伙人了,只剩她还在原地。

顾晓音照例做鸵鸟。这年头,明星人设翻船这种大事,只要足够鸵鸟,熬过那风口浪尖,过一阵大家都能忘了,又何况她一个小律师。现代人的兴趣广泛而不长久,没有人会真的盯着一个陌生人的失败不放。果然,没过两天,大家发现陈硕和罗晓薇升的是不同含金量的合伙人,那八卦的焦点一下子就聚集到罗晓薇身上去了。有人觉得刘老板把两个手下一起带来,结果两碗水没端平,估计后续还有好戏看,另一些人觉得罗晓薇那是活该,她和陈硕对工作的态度简直是云泥之别,要不是刘老板顾忌名声和旧情,根本就不该提她。还有一小拨人觉得归根结底提陈硕不提罗晓薇是因为陈硕是男的,而罗晓薇是女的,他们小范围交流了一下意见,没有把话说出来。

这天,程秋帆忽然把一封君度邮件转发给顾晓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晓音瞧了一眼,是早上律师助理发给整个护生项目组的更新版working group list(工作组名单)。她也收到了这封邮件,君度把陈硕加进了这个组。

她没想太多,回程秋帆道:“我一个同事刚升了合伙人,大概刘老板要把项目转给他吧。”

陈硕自从表白之后,每天中午便十分自然地约顾晓音一起吃饭。顾晓音尴尬了两天,然而对方一没有设立名目,二没有大包大揽付账,让她连挑刺的空间都没有。也罢,顾晓音想,她也该给自己的过去一个机会。

收到程秋帆邮件那天,顾晓音便在午饭时问:“刘老板要把护生项目转给你?”

陈硕早设想过顾晓音会问他,因此仍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食物咀嚼完,才不慌不忙地回答:“嗯,我猜老板总得做个扶我上马的姿态,护生不是很久没有进展了吗,最适合做这个用处。”

“但我看刘老板自己也还挂着名?”

“估计是不想跟公司多解释吧。”陈硕在心里吐槽了一下刘煜这事做得不得章法,还得他小心翼翼地来填坑,“你一直跟这个项目,对接的人好说话吗?”

“公司CFO吗?”顾晓音不疑有他,“他人很好,专业也过硬。不过毕竟在护生的时间还不那么长,我感觉很多事情还是袁总直接拍板。袁总就……”顾晓音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吐槽的想法。“差不多就那种典型的民营企业家吧。”

陈硕点点头。是时候结束这个话题了。他不经意地问:“我一个朋友在某银行工作,最近,他们那边法律部要再招一个律师,你有兴趣看看吗?”

同事之间互相介绍工作本是大忌。但因为对方是陈硕,顾晓音自然没有往歪处想,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抓住机会戏谑了陈硕一句:“你这才当上合伙人,我要是走了,谁给你干活儿?”

这显然不是陈硕意料之中的回答。他不禁沉吟了一下:“我当然是希望你留在这里,不过这个机会挺好的,如果你考虑‘上岸’,我感觉不试一下可惜。”

“上岸”是每个在律所工作的律师迟早会想的问题。有人想想就付诸实践,有人想了一辈子,从律所退休了。小律师们都听说过几个传奇,谁谁毕业只在律所干了几年就跳去某创业团队,迅速实现财务自由。更多的人是因为内因或外因,需要找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宁可牺牲一部分收入。当然,这其中颇有一些不那么幸运的人,发现“上岸”以后收入是实打实地牺牲了,工作更清闲却只是传说,那是后话。

顾晓音相信陈硕不会介绍一份钱少事多的工作给她。“上岸”的机会不是时时有,憋着劲儿要找的时候往往容易掉坑,因此,顾晓音相信,当有兔子撞上树桩的时候,好好端详一下这只兔子是应该的。她接受了陈硕的好意,也和对方谈了两轮。对方倒是表现得很想签下顾晓音的样子,薪水给得也不错,但顾晓音迟迟下不了决心。究其原因,一是公司远在金融街,每天要跨越半个北京城;二是她在君度虽然忙,但反正无家无口,早就习惯了这个节奏,觉得做生不如做熟;最后,这个岗位严格来说跟她的执业方向不是非常对口,对方却像认定了她似的——顾晓音相当有自知之明,她并不是那种能力出众、能让人破格录取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对方这么上赶着,很可能这其实是一个坑。

她拿到offer后考虑了一整周,心一横,把对方给拒了。

顾晓音告诉陈硕自己的决定时,陈硕已经从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兼送一句恼火的:“哥们儿,先搞定自己女朋友啊,搞得我这儿跟上赶着似的!”陈硕在心里埋怨顾晓音死脑筋,只得尽力安抚对方:“哥们儿别急,她还不了解情况,这几天我再做做她工作,她肯定来!”

对陈硕,顾晓音只说了自己三个理由当中的前两个。这毕竟是陈硕介绍的工作,对方还是陈硕的朋友,就算真觉得是坑,也不能拂了人这好意。她尤其强调了金融街太远,自己不想每天奔波这一点。

“你们这些北京土著!我说你什么好?!”陈硕差点没给气笑了,“你楼下就是一号线,坐到复兴门倒一站,阜成门站出来走两分钟就是。我那哥们儿可住西三旗,人家还没说公司远哪。”

顾晓音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毕竟是多年朋友,陈硕一见顾晓音这表情,就知道她恼了。顾晓音一向如此——她越不同意你的话,就越像个鹌鹑似的不吭声,所以才招人欺负。陈硕在心里叹口气,莫名涌上点想要保护对方的柔情蜜意来,不禁安抚道:“你光辉里的房子反正也是租的,如果真嫌上班远,回头在那附近再找个房子就是。”他想说又没说的是,其实他在那附近有个小房子,回头两人要是结了婚,刚好把房子装修了搬进去住,齐活儿。

他准备徐徐图之,必要的时候以退为进,就像现在,他明明掌握事情确定的走向,却不好向顾晓音道明。不管顾晓音现下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只需听着就好,等她彻底明白,自然会回头。

陈硕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三天后,顾晓音被叫去刘煜的办公室。陈硕透过玻璃墙看到她走过的身影,心里既有大局已定的笃定,又不免有些图穷匕见的紧张。这种谈话一向很短。陈硕不由得无心工作,只是随意翻阅几个网页,眼睛其实紧紧盯着办公室外的走廊。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分钟后,顾晓音从他的门前走过。

不要现在就去,等她来找你,陈硕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顺便推测他和顾晓音将要发生的对话。顾晓音走过去时,表情堪称正常,至少毫无要哭的迹象。

真是个坚强的好姑娘,陈硕心里软软的,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正主却去而复返,不仅如此,还进了他的办公室,顺手就关上了门。秘书早知道他俩关系好,因此不疑有他。陈硕却隐隐觉得事态有些微脱轨的迹象。此时,顾晓音靠在门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陈硕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又离题万里地想,顾晓音生起气来的眼睛竟然如此好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硕推测过今日的种种可能。作为一个合格的律师,他仔细考虑过所有可能性,其中当然包括顾晓音兴师问罪的这一种。陈硕觉得顾晓音能把这些点全都连起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出于职业习惯考虑了后招。

“几周前吧。”

很好,顾晓音想,看来这是一句实话。“刘煜跟你说的?”

“对。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你知道,裁员这种事,在哪个律所都是机密,即使是我们的关系,我也没法先透风给你。你不会因此怨我吧?”

顾晓音咀嚼了一下“我们的关系”这几个字。“所以你找朋友帮忙安排了这个金融街的工作?”

“那倒没有!”陈硕知道现在不是托大的时候,“真是凑巧。他本来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就推荐了你,晓音。”陈硕站起身来,如果不是这碍事的透明玻璃墙,他现在应该把顾晓音拥入怀中,不过顾晓音反正马上也要走了,也许他这么做也无妨,陈硕向前一步,却被顾晓音戒备的眼神摁在了原地。

“晓音,”他收拾情绪又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难过。不过你换个角度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机会握在手上,谁管你是为什么要离开君度的?再说我们俩也不可能一直同时留在律所,迟早有一个人得‘上岸’才行。”

原来如此。顾晓音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陈硕刚才的解释堪称无懈可击,只除了一点,刘煜说,这裁员名单是他和陈硕商量着定的。虽然刘煜和陈硕说谎的可能性各有50%,但陈硕刚才那句话坐实了他的作案动机。

顾晓音的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转瞬即逝,令陈硕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她仿似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在金融街是不是有个房子?”

“啊,对。”

“空着?”

“那倒没,租出去了。”

“收回来容易吗?”

这话题的走向颇令陈硕有点猝不及防。但顾晓音就像真的被他说服了一样,仿佛沿着计划两人共同未来的角度一直思想下去了。陈硕难以抵抗这种**,未免被顾晓音带着跑。“随时。”

顾晓音收回刚才的笑容,带着几分悲悯的神色望着陈硕。她有点遗憾陈硕没有把他的郎心似铁贯彻始终,又埋怨自己没能忍住一偿夙愿的贪心,果然罪有应得。

“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顾晓音堪称平静地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顾晓音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在办公桌前坐下。她现在应该做什么,还是什么也不做,顾晓音也不知道。她想起刚才在刘煜的办公室,自己问刘老板:“为什么是我?是我能力不行,还是你需要开掉一个人,而别人都动不了,只能拿我开刀?”

刘煜从没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顾晓音。在被通知裁员的时候,有人会哭,有人会恳求,还有人会愤怒。顾晓音不属于这些常见类型,事实上,刘煜觉得顾晓音的问题有点孩子气。

“这有区别吗?”他斟酌了一下,反问道。

“当然有!”顾晓音像一个课后答疑的学生,不依不饶地要追根究底,“前者是能力不行,后者是运气不好,对我来说,这两者差异巨大。”

刘煜在心里叹了口气。顾晓音还是年轻,有些事情的答案,大家心照不宣就好,强求对方宣之于口,十有八九只能获得自己不想要的那个答案。

顾晓音偏要强求。

“你一定要追究,只能是前者,所里的人事制度是很明确的。”刘煜特别提了一下人事制度,希望顾晓音明白,在这种事情上,所里自保是第一位的,谁也不想留下话柄,让员工有劳动仲裁的机会。

顾晓音张开嘴,想说什么,又终于没有说。

君度前两年花了不少钱把办公室装修一新,但办公室天花板还是保留了老式格栅灯,因为对律师们来说,明亮的办公室有助于加班不瞌睡。那光堪称惨白,真的刺眼得很。顾晓音站起身来,把办公室的灯关了。其实即使是这样,外面的自然光线也能让她看清屋里的一切,电脑虽然显得刺眼些,但也可以接受。只是如果要看文件,也许对眼睛不好。管他呢,顾晓音想,谁还会让我看文件?

一个昏暗的空间果然使人心情平静少许,像是受伤的动物找到一个可以暂时避雨的山洞,默默蜷缩起来舔舐伤口。没多久,秘书站在门外敲玻璃门,问她是否一切OK。

不消今天结束,秘书可能就会听到消息,但顾晓音不想自己告诉她。她朝秘书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谢谢她的好意。又指指电脑,果然秘书觉得她需要工作,退回了自己的工位。

这样说其实也没错。项目不会因为顾晓音的个人变故而停止,很快就会有人接过她的位置,护生现在不就是陈硕的吗。邮箱里躺着的那些未读邮件,顾晓音还是凭惯性看了一遍。有一两封需要顾晓音进行回复。不,这些不再关你的事,顾晓音对自己说,这些邮件上还抄送了君度其他人,该谁管谁管。

她刚做好这心理建设。一封程秋帆的邮件被推送进来,问她关于护生员工激励方案的一个合同问题,顾晓音叹口气,翻出原始文件来看相关条款,回复了程秋帆。

她没有在回复里提到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按下发送键,时间已接近中午。顾晓音不觉得饿,也不想在买饭的路上遇到任何同事,因此,她一直挨到两点才下楼买饭。实在不知道吃什么,顾晓音买了一份港式烧腊饭回办公室,秘书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不知是因为已经掌握真相,还是单纯怜惜她吃饭太晚。

顾晓音打开饭盒,她能感觉到自己饿,却没有吃饭的欲望。港式烧腊饭倒有这个好处,她勉强吃掉那几块叉烧和两根菜心,这顿饭的精华已然下肚。顾晓音又胡乱塞了几口拌过酱油的米饭到嘴里,把剩下的全扔进垃圾箱。如果能这样持续几天,应该对减肥非常有利,顾晓音忽然想到这点,自己也被自己的幽默感打动了。

程秋帆没有任何进一步的问题。顾晓音忽然意识到,她今天即使留在办公室,也无事可做。她很想找个人谈谈,但没有和人分享。成功或许还可以和父母、亲人甚至普通朋友分享,失败却万万不能够,唯有对一个人有全然交付弱点的信任和不怕对方因此看低自己的信心,才有可能伸出那只求援的手。

顾晓音决定回家睡觉,就像从前每一次失败的时候一样。她毕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

正如顾晓音所料,即使有这么大的事发生,她回到家里拉上不怎么遮光的窗帘,换上睡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但睡觉毕竟是一种暂时的麻醉,顾晓音醒来时,全然不知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要过去至少十几秒,理智才慢慢超越混沌,而现实又一次沉重地、像重型卡车倾泻泥沙似的迎头而来。

外面已经黑了,顾晓音抓过手机看时间,晚上八点半。她很想干脆睡到第二天早上,胃却不肯答应。顾晓音认命地起床,随便抓了套T恤短裤穿上下楼。在夏天的尾巴尖上,小吃街热闹非常,每家店都在铺面外尽量多地摆上塑料桌椅,管他招牌上写的是什么风味的餐厅,家家门口都招呼上烤串的家伙,摆上成箱的啤酒和一盆盆的盐水花生、毛豆、小龙虾……顾客们显然相当吃这一套,这个点整条街坐得满满当当的,偶尔有辆车经过,简直步履维艰,时不时地还得违章按个喇叭,让食客给腾点位置借过。谈兴正浓的食客不悦地转头看一眼,把身下的塑料椅子往里挪一点,让那司机刚刚能通过,但凡科目二过得磕绊一点的司机,那都彻底没辙。

顾晓音喜欢光辉里,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这热火朝天的人间烟火,几十米外就是北京城最挥金如土的SKP,传说中Chanel(香奈儿)店要排队进去的地方,一街之隔,这里的人安之若素地吃着十几块一个的驴肉火烧,配五块钱一碗的西红柿汤,惬意地聊着天。如果仔细看,露天撸串的人脚下可能还放着两个名牌纸袋——有人端的能屈能伸,接地气得很。

顾晓音从街西头走到东头,一家店也没进。与其说是对食物没兴趣,不如说她是没心情与这世间同流合污。街尽头的大厦底商有个粥店,最后顾晓音踏了进去,也许是因为夏天,而这家店的冰粥还挺有名,冷气开得也足,这时候堂食的顾客还挺多。顾晓音进去的时候设想的还是堂食,最后打包了一碗粥、一个凉菜回家。

其实这些自己尽可以在家做的,绝对要不了五十块,她一个丢了工作的人,是该在花销上盘算盘算。顾晓音拎着袋子往家走,一路想自己的心事。她路遇趁夜色无证卖西瓜、卖桃子、卖盗版图书的人。一个中年男人在路边展开一张塑料布,摆了各种看起来极其廉价的玩具在兜售。他这样的货真能卖出去吗?会不会连成本也砸手里?

顾晓音忽然感到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然而看遍那个摊子,实在没有一样自己可以下手的东西。摆摊的人看着十分白净,也许曾经也拥有过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不知为何,行差踏错便一点点落到这个地步。也许有一天,顾晓音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也会自问她名校毕业,曾经手握一份体面的高级律所工作,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入一个死局的?想到这里,巨大的挫败感又涌上心头。顾晓音曾经在报纸上读到,2009年时,许多失业的美国中年人感到人生丧失目标,因为他们的人生价值完全是基于工作之上的,工作一旦不存在,自我认知仿佛也被彻底动摇。当时顾晓音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她懂了。

她满腹心事地踏进小区,刚走到楼下花坛边,楼道里冲出一个半大孩子,正撞上顾晓音提着食物的那半边,袋子一下子脱手了,“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小孩不知自己闯了祸,只在奔跑当中半回身说了句“对不起”,便疾步而去。顾晓音愣愣地站在当场,塑料袋里的粥经不起这冲击,已经全洒了出来,袋子包着一包**,软趴趴地伏在地上,像她此刻的人生一样面目全非。

顾晓音终于悲从中来,在花坛边坐下,呜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