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的待客之道◎

修仙修魔, 功法不同,心性有异,人的本质却不会变。

天性坚硬刚强之辈修魔修不成蝇营苟活之人, 生性贪婪自私之辈修仙修不出风光霁月之姿。

都说魔修残忍暴虐,然正道修士中唯利是图明哲保身之辈亦不少见, 除去家族亲朋至交好友, 他人生死与之何干?

令梨和妙青仙子便是两不相干的关系。

素昧平生, 未曾蒙面, 消息聊天聊了几句的交情还被人顶号冒充, 妙青仙子根本不知道有令梨这个人。

她救与不救,无人指摘。

“好。”

令梨捂住淤青的脖颈,沙哑应道:“如尊者所说, 我现在可否联系宗门派人前来?”

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薄念慈的条件,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游戏对她的不公一样。

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力不够就要承受这些不公, 条件伴随机会, 有机会就该不惜代价地抓住。

令梨的想法很简单, 能救一个是一个,她逃不掉, 别人逃掉也是好的。

至于她自己该如何度过难熬的三天, 该如何在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魔尊手下挣扎求生,三日后她的命运又该如何, 都是与妙青仙子无关的事情。

正如过去令梨听闻山下河域水鬼害人, 她匆匆拎剑下山, 事了拂衣去, 既不需凡人感激, 亦不需宗门褒奖。

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是令梨坚持的道。

“咳咳。”令梨掩嘴咳了两声,当着薄念慈的面发消息给宿回云。

她的喉咙又干又涩,火辣辣的疼,吞咽唾沫犹如含着一把粗粝的沙。

白皙的肌肤上淤青泛紫的掐痕分外骇人,不难看出她之前遭遇了何等暴虐的对待。

薄念慈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他与令梨结怨已久,又是个格外记仇的人,留令梨一条命纯碎看在仙府的面子上,是不得已为之。

“你的运气说坏是坏,说好也好。”

薄念慈低头瞧着令梨以一种粉饰太平的措辞向宗门求援,手指挑起梨花白的剑穗。

黝黑长剑不满他的触碰,锋利的剑气应激般催发,薄念慈五指收拢,轻易将剑气泯灭。

“性子挺烈。”他弹弹指,“再闹就折了你。”

剑者宁折不屈,覆在剑上的剑灵冷笑连连,只等着再给他一下狠的。

不如他所料,薄念慈轻捻指腹,小混蛋别的本事没有,本职剑修修得真是不错,他上一秒杀人,下一秒剑灵眼皮不眨自毁本体跟着主人殉葬。

心里只有主人的剑灵才不管南疆仙府此后能不能再开,以整座仙府为主人陪葬,它还嫌不够庄重奢华。

它的主人必须活着,否则谁也别想得到什么。

薄念慈道令梨的运气说好也好,便是这个意思。

令梨一声不吭,不理会他,也不制止令瓜,指尖敲击在屏幕上,竭力编织营救妙青仙子的善意谎言。

师兄知道她是为了躲避魔域捉捕才来的南疆,又有无心剑尊金口玉言在前,宿回云一定猜不到令梨会倒霉直面薄念慈本尊。

“师兄当然猜不到,连从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天道的我都猜不到。”令梨唏嘘,“世事无常的道理,是我领悟的还不够彻底。”

令梨编写的剧本是这样的:

侦探小梨受妙青仙子弟子委托,只身前往南疆蜈城调查妙青仙子神秘失联案件,却在半路收到了疑似妙青仙子发来的求助信息。

世人皆知妙青仙子沉迷美容美妆产品带货事业,她的身影日日活跃在朋友圈第一线,大有被传.销洗脑走火入魔的征兆。

此次她不惜带薪翘班,数日失联,正是贼人以“美容美妆清仓甩卖,批发进货全在蜈城”的丰厚利益引诱妙青仙子前来。

被金钱蒙蔽双眼的妙青仙子仗着自己化神期的修为欣然赴宴,谁曾想等着她的竟是一个蓄谋已久的传.销窝点!

“妙青仙子先是遭人哄骗,放下警惕,又被贼人话术洗脑,精神污染,现在状态非常不好,无法发挥化神修士的实力,被人俘虏。”

令梨文思泉涌,消息一条接一条,完全不给师兄提问的机会:“可叹金丹修为低微,师妹只知仙子身在蜈城,被贼人关押在暗无天日之处,迫切需要宗门的救援。”

“打击传.销窝点是我辈凌云剑宗弟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瞒师兄,我已毅然决然卧底进入了传.销组织,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缝插针给师兄传递情报。”

“师兄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二五仔我是专业的。贼人丝毫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我正努力晋升,争取哪日取代贼人大王成为传.销窝点唯一的头领,师兄万不可阻挠我的晋升之路。”

“还请师兄上报宗主,派一两位化神长老赶来蜈城寻回妙青仙子。我身负卧底重任,不可与长老们相遇相识,请师兄务必隐瞒我的行踪,只当我不在于世。”

敲下最后一行文字时,令梨很小幅度地摩挲了下屏幕。

只当她不在于世……

第119节

倘若她有朝一日真的不存在于世……

“那这条消息就是我的遗言了。”令梨唔了一声,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

好歹是遗言,有错别字多丢人,回头师兄烧纸钱给她的时候,这将是孟婆汤都洗不掉的黑历史,要被其他小鬼笑话的。

“好了。”令梨坦然地摊开聊天页面给薄念慈看,“我没有透露尊者的半点消息,也请尊者遵守承诺,不与我宗长老为难。”

薄念慈神色微妙地看完了令梨瞎编的整套说辞,毫不怀疑,她一口一个贼人是在骂他。

传.销窝点暗讽魔域,贼人大王明嘲魔尊,唯有侦探小梨出淤泥而不染,光明正义大气凌然,视死如归投身于以身饲魔的痛苦责任,今年感动正道十大人物没有令梨绝对是黑幕。

“挺敢说啊。”薄念慈红眸明灭不定,但他竟然没有生气,转而道,“随我去仙府,你来带路。”

月圆之夜在三日之后,令梨不觉得面若好女容比花娇的魔尊大人准备在仙府门口打三天地铺。

令梨自己是不介意打三天地铺等门开的,野外露营有什么不好?省钱省事,也是苦修的一种。

“尊者是疑心我满嘴谎言,假借仙府之事拖延时间,实则并没能收服剑魂?”

令梨皱眉,很严肃地说:“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侮辱我的良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可以侮辱我的职业素养。”

“良知、道德?”薄念慈睨她,“你有这玩意吗?”

“别废话。”他懒散道,“让你带路就乖乖带路,听着像你有选择权一样。”

“疑不疑心你说了不算,但你最好盼望自己多点用处。”薄念慈不重不轻地捏了捏令梨脖颈,警告似的,“虽说迟早要死,多活一天不开心吗?”

多活一天肯定开心,但也要看是怎么个活法,若是早死早摆脱这个动不动掐人脖子的坏家伙,不失为一条光明大道。

令梨抽出令瓜剑,安抚地摸了摸剑身,剑尖自行调转朝向南边。

“是我御剑带你,还是?”令梨问。

她话音未落,滔天的魔气席卷而来,猩红的气息宛如锁链一道道缠上令梨。

狂风骤起,院中红枫叶片飘落,寥落无痕。

红浪翻滚,令梨仿佛置身于颠簸的船只,冰冷的气息若即若离地贴在她周围,寒意刺骨。

舒适度为零的体验,如果不是令梨多年飙剑毫无恐高恐速的毛病,现在必然胃袋翻腾止不住呕吐的欲望。

如果吐在他身上,他真的会把人掐死吧?

或者说留一口气,吊起来饿上三天三夜,虚弱到只能挂在他身上被拖着走。

“虽然是我五杀他在前、拉网线删他好友在先、夸他天下第一美人踩尽雷点,但他的报复心至于如此强烈吗?”令梨狠狠腹诽。

天价通缉还不够,窒息惩罚嫌太轻,真是逮着机会就让令梨不痛快。

脸色泛白的女孩子不吭声了,魔气裹挟她的四肢,让令梨看起来像只被拎着耳朵提溜起来的垂耳兔。

薄念慈匿身于猩红雾气中,偏着头打量她。

脸色有点苍白,但神态平静,显然很习惯这样让人天旋地转的速度和高度,只不习惯受制于人的无力感。

四肢都不受自己的掌控,软趴趴垂落在空中,唯独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极为用力,指甲几乎掐进剑柄。

还真是除了剑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把她的剑夺走,那双明眸中的平静是否会演变成噬人的怒火,炽热到将自身燃烧殆尽亦不足惜?

有点想看。

令梨剩余生命的价值取决于她能为薄念慈带来多少乐趣,她的意愿和想法不在薄念慈考虑的范围内。

“只是不好节外生枝。”他思量着,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口细白的牙咬不出血,兔眼睛红得更狠,活活气没了可是大麻烦。

罢了,不好欺负太过。

令瓜剑剑尖向下,悬停不动,正是薄念慈知晓的仙府之地。

剑修鲜少在剑相关的事情上说谎,薄念慈不算很不信任令梨,只是多疑成了本能。

魔气挟裹着令梨降落在水泽边,猩红雾气重组成男人的身影。

他出现时天地为之黯然失色,唯有红枫陪衬做景,殷红夺目。

无论令梨有多忌惮薄念慈,唯有美色误她的事实,她没有办法反驳。

“圆月照亮水泽,湖水干涸见底,栽种白月魔昙的小路通往仙府门扉。”令梨站在薄念慈身边,连余光都不去看他,解释道。

“若我将湖水生生抽空,是不是一样的道理?”薄念慈眺望波光粼粼的水泽,问道。

浪费水源可耻!令梨心里骂,嘴上却说:“我不敢妄议仙府,尊者可以一试。”

试试就逝世,金丹管不了大乘的死,你作死她自由,大家都开心。

女孩子的小心思藏得很好,她不挑衅也不教唆,但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厉害,你爱干嘛干嘛,别找我,我就是个开门工具人”。

薄念慈瞥她一眼,一道劲风打向湖面。

瞬息之间,平静的湖面被打破,水泽涛声浪起,剧烈的水波几乎遮住整个天空!

湖底白月魔昙骤然暴露在空气中,花瓣洋洋洒洒绽开,幽香怨毒的香气弥漫在空中。

不等花香扩散到湖边,扬起的湖水再一次落下,绽放得最糜烂的一朵白月魔昙花苞与枝桠在风刃中齐声断开,朵大的花苞卷入风中,咻忽间出现在薄念慈掌心。

白月魔昙剧毒却美丽,花瓣皎洁如明月,一朵能有拳头大小,花粉盈盈细闪,梦幻似珠。

它的花香沁人心脾,嗅进鼻中令人口舌生津,仿佛甜滋滋的蜜酿倒入清凉的泉水,入口甘甜不腻,回味悠长芬芳。

化神以上修为的修士能够欣赏它的美,甜美的花香落入修为低下者鼻中,溃烂成一朵朵炸开的血斑。

血肉先是溃烂,中毒的征兆鲜明如花开,淡紫色的毒痕如丝线刺绣在皮肤上,等到人死之后,新的花苞汲取血液精华再度绽开,如生命的轮回。

令梨希望自己转世成一颗梨树,又能开花又能结果,且与兄长大人成了同个种族。

她不是很想转世成一株有毒的花,又不能吃又不能闻,纯纯美丽废物。

趁男人看着白月魔昙出神,令梨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薄念慈掌中托着白月魔昙,侧头一看,他的人质动如脱兔,已经躲到了他视野范围的极限。

怎么说呢,该夸她有人质的自觉,跑路很有分寸的卡了点,不至于被薄念慈误会。

还是该质问她:区区一朵魔昙,竟然比薄念慈更值得她忌惮?躲得那么远,一副“你死就可以了,不要连累我”的傻样。

“滚过来。”薄念慈单手托着花,冷笑道,“你不会想要我亲自过去的。”

他声音不大,听在令梨耳中字字清晰。

她坚定地摇头:“我不。”

令梨扬声道:“他日我入阴间,阎王问我为何而死,我答被魔尊一掌拍死,阎王赞我死得其所;我答被魔昙花香毒死,阎王大笑——叫你不爱护花花草草,活该去死!”

“我不去,死也不去。”令梨坚定地重复,“一生只有一次的死亡,我决不接受如此屈辱的死因!”

薄念慈被她气笑了。

一介人质,一而再再而三和他讨价还价,关注的重点和常人截然不同,胆大包天数次踩雷,偏偏薄念慈现在还真杀不得她。

甚至仔细想想她的理由,还有一丝丝被说服的动摇。

一袭红绸自男人袖中掠出,不由分说卷住令梨腰肢,强行将她拉回薄念慈身边。

她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又立刻屏住呼吸,脸颊鼓成金鱼腮,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男人掌心的昙花。

不就是憋气吗?她可以,你休想逼她中毒!

女孩子如临大敌,白月魔昙迷人的花瓣和沁鼻的幽香丝毫不能打动她,薄念慈一时间都有些迷惑了。

这花生得貌美,连他都浅浅欣赏片刻,她怎么一点儿喜爱都无?

明明先前见到他的时候,眼中的惊艳不是作假,一副被美色所困的模样。

薄念慈略一低头,鼻尖微动。

“难怪。”他道,“你身上是梨花香?确实好闻。”

白月魔昙以香为毒,花香侵略性太强,初闻惊为天人,久了嗅觉发冷。

令梨身上的梨花香截然不同,初闻浅浅淡淡如一缕抓不住的青烟,越嗅存在感越强,暖暖和和的香味,仿佛血管中淌出的温热气息,令人安心。

掌中的白月魔昙瞬间变得索然无味,薄念慈笑了一下,是心情很好的笑意。

捆在令梨腰间的红绸稍微放缓了力道,不再勒得她骨头生疼。

令梨狐疑地仰视心情如云雨易变的男人,完全抓不住他情绪转换的缘由。

薄念慈心情一好,令梨不肯自己回来非要他出手去抓的烦躁也不在了,他的态度又变得耐心起来。

“我们要相处三天,蜈城偏僻荒凉,没什么招待客人的好酒好菜。”

薄念慈慢悠悠地撕下一片白月魔昙的花瓣,剧毒之花在他指尖犹如脆弱的装饰品。

“照料不周不是待客之道,我寻思有什么好东西能拿来喂你,想来想去,色香味俱全的好东西,这里不全都是吗?”

一片片花瓣撕下,盛绽之花眨眼间只剩一把花瓣,让生命分崩离析的男人抬起手,指尖暧昧地撑开令梨口唇。

白月魔昙的花瓣抵在令梨嘴边,毒素累累的幽香无法抑制地融入她的呼吸。

“张嘴。”薄念慈缓声道,“吃了它。”

作者有话说:

小梨:算我求你,给我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