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师兄回来了?”令梨招呼道。
她占据了留给伽野的空席位, 盘腿坐着,桌案上的水果和点心都被推到旁边,空位上摆着缕顺的丝线, 粉白两色居多。
令梨拿着从兄长大人手中要回来的帕子,耐心拆掉松垮的针脚, 一针一线补上新的绣纹, 桃花柔美秀雅。
她喜欢刺绣, 在年少无法长久站立的日子里, 可以坐着绣趴着绣躺着绣倒立着绣的刺绣是令梨难得的乐趣。
她不一定会很多种绣法, 但她精通一万种刺绣的奇妙姿势。
“剑尊不在吗?”令梨探头探脑看向宿回云身后,没看见那道冷肃的黑影。
“师尊无意久留,先回了宗门。”宿回云道。
令梨露出理解的眼神。
让一位渡劫期剑尊旁观小辈比剑, 比剑的一方还菜得扣脚,换成令梨,她也觉得无聊, 不如回洞府打游戏。
“剑尊前辈肯来一趟已然是对我的看重。”令梨很知足地说, 她随口道, “不瞒师兄,发给剑尊和宗主的请帖只是出于礼节性的邀请, 小辈的结婴大典, 他们自是看不上的。”
“定是剑尊心系师兄,才特意走了一趟。”令梨笑眯眯地说, “我虽无师承, 但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大抵是相同的。”
可能是想到了自家兄长, 少女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低头继续绣手帕。
清风拂来, 她发上落下几瓣桃花。十里桃源花香浓郁, 令梨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眉眼中皆是回家的放松。
宿回云细细打量师妹的容颜。
盯着女孩子面容一个劲看是为无礼,宿回云的目光虽时时落在师妹身上,却总是轻轻的,不加描摹。
头一次,他慢慢的、一寸寸凝视过去。
令梨日常是可可爱爱欢欢喜喜的模样,她大多数时间都显得快乐,偶有沮丧时面部表情也十分鲜活,唇边染笑,眉眼弯弯。
宿回云很少见她板着个脸,除非令梨脑瓜里转着不怀好意的鬼主意,即便如此,那双明亮的眼眸中依然尽是少女的轻快肆意。
如果去掉一切姿彩多色的感情色彩……
宿回云想象一个冷淡的令梨。
黑发少女收敛了笑意,明亮的眼眸变得漠然无光,世界自她瞳孔中褪色,变为荒芜的原野和冰川的镜面。
天妒人嫉的剑道天赋铸造傲慢的本性,以杀止杀,无有可并肩者。
黑发少女回过头,她的身影与另一个人重叠在一起,黑发黑眸的面容何其相似!近乎合为一人!
宿回云指尖微颤。
四月初春的风吹在他脸上,仿如腊月寒风,带走了全部的暖意,只余刺骨的寒冷。
从前竟然没有发现,他想,师妹和师尊,生得这般相像。
像一套相似的模具,填充两种材料的产物。
最终天差地别。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如此轻易地将两个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沈无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修,令梨从站不起身到一剑挑落众生,非凡的剑道才华流淌在相似的血脉中,以天下人为垫脚石。
师尊是什么时候认出她的?
宿回云难以遏制地陷入回忆,命运呼啸的风声在他耳边川流不息,织成蜘蛛的网。
从令梨拜入凌云剑宗那一天开始,停滞的命运开始流动。
不受重视的外门弟子站在宗门最边缘的位置,仰望高高在上的首席弟子。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议论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他们说:宿师兄是无心剑尊的亲传弟子,无心剑尊是凌云剑宗最骄傲的象征。
年少离家的令梨背着破破烂烂的长剑,那时的她连自己的乾坤袋都没有,少女穿着宗门免费发放的批发价道袍,闻言惊奇地赞叹:是吗?听起来真了不起。
夸奖莫约是诚心的,但她显然不跟风崇拜宗门偶像。女孩子腮帮鼓鼓地啃她心爱的白糖烧饼,一边听宗主训话一边寻思着怎么找兼职,她叹息道:生活好难,赚钱好苦,加油打工人。
她不知道,弟子们口中凌云剑宗最骄傲的象征是她的亲生父亲。
外门与内门天差地别,内门与宿回云犹如天堑,他们身在同个宗门,却是最陌生的陌客。
宿回云拥有凌云剑宗极大的权力,他认真回顾了师妹拜入宗门后经历的种种,发现这姑娘活得不错。
自由自在,游离在集体边缘,她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和她相识。
宿回云如今回想令梨的处事作风,她和沈无当真像极。
顶级的天才生来寂寞,这两个人在剑道上跨步太大太远,身边人追不上亦理解无能。
沈无站在一览众山小的位置,世人敬之畏之,他不近人情的一面被理解成天才的傲慢,他不予反驳。
令梨仍在向上攀登,路上总有不自量力的人以为可以与她同行,他们喋喋不休讲着令她发笑的妄言,小姑娘边嗯嗯点头,边头也不回地向上狂奔。
直到喋喋不休的妄言化为狂热的推崇,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只能注视她的背影。
撇开性格上的完全相反,令梨和沈无走的是一条路。
宿回云成了他们的枢纽,是他让两条趋于平行的线再度相交。
他的师妹,他的师尊。
命运最引人战栗的时刻终于到来,一无所知的宿回云带着一无所知的令梨拜见师尊,拿下金鳞城风云会魁首的金丹真人眼睛亮亮地看向传说中的无心剑尊。
黑色的眼眸与黑色的眼眸对视,无心剑尊波澜不惊,他身后的无心剑安宁死寂。
第187节
谁会想到这一幕竟是时隔数十年的父女相见?
令梨无知无觉,她跃跃欲试想和天下第一剑修交手,满怀期待。
他们刚离开天机门,令梨得到了鬼算子的卦象,她一边琢磨“抽骨之人与宿回云有关”是什么意思,一边提剑对上沈无。
沈无并未拔出无心剑,只抬手凝聚一道剑气。
令梨没有异议,她当然很想见识真正的无心剑,但两人实力差距太大,真刀真枪对上她只有吐血而亡的份。
事后令梨悄悄和宿回云咬耳朵,她喜欢名剑胜过喜欢美人,无心剑无疑是剑修心中的白月光。
令梨缠着宿回云瞎问:无心剑上的剑纹好看吗?它是什么材质的?可曾生了剑灵?剑灵和我家瓜瓜合得来吗?
宿回云回答不上来,只好拿流云剑引开师妹的注意力。
清冷难驯的流云剑交托在令梨手中,她娴熟地挽了个剑花,持剑轻松惬意。
“我还没遇见过我用不了的剑呢。”令梨略带了点小得意地说,“就算是无心剑尊的本命剑也……算了,话不能说太满,万一遭无心剑反噬,我会被瓜瓜嘲笑至死。”
她听起来很是遗憾,话题不了了之。
偶尔的一次闲聊,令梨恐怕早忘到脑后,宿回云如今想起,只觉得寒意涌入脊髓。
少女素白的手捧起藏锋的剑刃,她抚摸剑身的时候,可否听见骨髓的哀鸣?
她用憧憬的语气提起无心剑,是否知道那是她幼年血色噩梦的起源?
“师兄?”
轻轻的呼唤声贴在宿回云耳边响起,令梨坐在席位上,身体前倾靠向白衣剑修,担忧地问:“师兄可是身体不适?”
他看着她发呆的时间也太久了,瞳孔一片破碎。
令梨的手腕被青年异常用力地抓住了。
如果不是元婴修士的骨骼得到了超级加成,令梨怀疑她右手已经被折了,得左手托着才不至于太扭曲。
这一个个的,怎么老是和她的骨头过不去呢?令梨忧愁地想。
“师妹。”宿回云的声音很低,像是压抑着某种过于激烈的情绪,他摊开令梨的掌心,指尖一笔一划地勾勒。
“你从鬼算子处听来的卦象,是不是与……有关?”
宿回云在令梨的掌心划了七笔,是个“我”字。
令梨视线飘忽,咽了口唾沫,嗯了一声。
被当事人直接戳穿好尴尬哦,她心虚又抱歉,连忙说:“我绝无怀疑师兄的意思!师兄人美心善,定与此事无关。”
少女明眸真挚,没有丝毫芥蒂。
宿回云张了张嘴,他的喉咙被太多话堵住,一向寡言的青年从未点亮话术的技能,脑中反复斟酌的言辞似乎怎么说都不妥,搅得犹如雨水打湿的乱麻。
或许此事不该由他来说,世人看他皆是无心剑尊唯一的亲传弟子,欺师灭祖是与弑亲灭族等同的重罪,师妹会如何看他?
她的父亲抽骨炼剑,却对他倾囊相授,他是凌云剑宗高高在上的首席弟子,她流落外门孤苦无依。
‘这件事……怎么会和我无关?’
‘师妹有多憎恨师尊,就该有多憎恨我。’
明亮注视着他的眼眸将会变得冷漠,轻快唤着师兄的语调改为凉凉地直呼其名,曾拽住他衣袖一摇一晃的手抽出长剑,漠然指向宿回云。
杀戮道与无情道某种意义上极为相似,沈无可以坦然跨过丢弃女婴的院墙走入十里桃源庆贺令梨结婴,令梨亦可以与曾经的师兄刀尖相向,讨回她的公道。
要说吗?眼睁睁看着少女明眸落冰,淅淅沥沥的冷雨洗刷她眼中的笑意,唇角抿直,冰冷地看着仇人的弟子。
不说吗?听她无知无觉喊着师兄,以极信赖的语气,听她谈论沈无如同谈论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不知他们仇深似海。
“师妹可否与我做个约定?”宿回云低低地问。
“何事?师兄直说就是。”令梨疑惑道。
“等师妹位至化神。”宿回云慢慢的,每一个字都深思千百遍才说出口,“任何事,我都不瞒你。”
奇妙的直觉笼罩了令梨,她捕捉到了痛苦、挣扎、恳求……宛如打翻的调料盘,五味杂陈,满口生涩。
她第一次在宿回云身上看到如此剧烈的情感波动,仿佛他无比艰难地做出了某个决定,又抗拒着不愿面对,于是把选择权交付予令梨。
什么事让他这么痛苦呢?令梨安静地想。
虽然很多时候行事离谱又莫测,但令梨一直是个聪明人。
鬼算子窥探天机后喷出的血染红了令梨眼眸。
什么人能遮蔽天机?什么人配得上天生剑骨?
无情道,好一个修无情道的无心剑尊。
是了,令梨恍然,宿回云是沈无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三跪九叩奉上敬师茶定了名份的。
他唤她一声师妹,不过是同宗之谊。
令梨的眼神陡然复杂起来。
得知真相,知晓亲传师尊与便宜师妹存在不可调节的血海深仇,师兄一定惊愕又茫然吧。
沈无待师兄有大恩,于情于理师兄都该替师分忧,对令梨痛下杀手,最多给她留个全尸选个好坟每年清明前来拜祭。
令梨理解,她完全能理解的,她不会道德绑架师兄。
可是!师兄没有这么做!
他没有选择帮亲不办理,而是站在了受害者和苦主这边,选择大义灭亲,点亮了正道的火光!
什么叫正道第一宗首席弟子的责任感!
这就是正道第一宗首席弟子的责任感!
太伟大了,思想境界太高了,令梨扪心自问,她是做不到的。
甚至于,师兄怕她头脑发热冲上去送死,特意想等到令梨化神期时再对她述说真相。
像师兄这样道德水准极高的人,要等那么久才能说出真话,他一定非常难受。
他是强忍着难受和痛苦要和她定下君子之约!
不惜冒着欺师灭祖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站在了令梨这边!
“师兄……”令梨感动得眼泪汪汪,一把握住宿回云的手,“师兄果真人美心善,能遇见师兄是我此生之幸。”
作者有话说:
师兄以为的剧本:字里行间写满BE
小梨拿着的剧本:正义永存人间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