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报应就是我◎

咕噜。

细碎的水泡吐出河面, 又卷入翻滚的波浪,令梨艰难地探出头吸入一口空气,又沉入冰凉刺骨的河底。

凡水顺势而下, 此河却逆流而上,违反天地法则的向源头回溯。

令梨挟裹于河流中起起浮浮, 几乎遗忘了时间的变迁。

直到一阵汹涌的波浪扑面而来, 将令梨拍到荒野的河岸边。

“咳咳!”她歪着头拍打耳朵, 耳膜中钟鸣般的嗡嗡声断断续续, 渐渐停歇。

令梨使劲甩了甩脑袋, 甩掉耳朵里的水和脑子里的水。

“这到底是多少年之前?”令梨的手浸入暗红色的河水里,逆流而上的河水凝滞在河岸边,彰显回溯到达了尽头。

令梨左右看看, 四周空****一片,只有她一个人。

“在河里泡了太久,脑子好像被泡轻了。”令梨自言自语, “我已经进到幻境里头了吗?”

‘你不会受到伤害, 亦不会感受痛苦。若是如此, 你可愿与我共入幻境?’

男人轻轻的声音回**在耳边,兴许是他垂眸看来的红眸太过认真, 令梨的手比思考更快地伸到了他面前。

“草率了。”令梨挥开回忆, 凝重道,“契约有什么用, 我该拿条链子栓到他手腕上的。”

如令梨所料, 唤忆检索了她的回忆, 头秃地发现这人竟没有丁点儿悔恨的记忆, 唯一想重新来过的大事件竟然是游戏代打——不行不可, 这样制造出的幻境太过离谱, 唤忆不要面子的吗?

幸好进入仙府核心的有两个人,为难不了这一个,还为难不了那一个吗?

令梨只觉得眼前一花,握住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又在下一秒消失无形。

她落入一条水势汹涌的河流,激烈的波浪逆着时光和岁月向上流淌。

令梨跌入薄念慈的过往。

听不清的对话声淹没在气泡中,令梨换气时偶尔看见气泡碎裂,气泡里的画面短暂地映入她瞳中。

恢宏奢华的宫殿外,古老的枫树潇潇瑟瑟,树下的红衣男人捏住一片落下的枫,轻微摩挲凸起的叶脉。

魔气滔天,跪在地上的人怒骂着颤抖着,眼眸低垂的魔尊抬起袖子,掩住唇角溢出的血色。

烛火摇曳,抱着葡萄果碗的少女睡意沉沉,男人支着头看向她,眼底情绪看不分明。

……

一幕幕转瞬即逝,宛如走马观花,时间一年一年回溯,水流越来越快,时光被搅成碎片,将令梨高高抛起。

唤忆究竟截取了哪一段回忆,令梨不得而知。

“不如先给我透个题?”推开门扉前,令梨问薄念慈,“起码画个重点。”

薄念慈没好气地屈指弹她脑瓜:“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我记不清了。”

他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又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事。

过往鲜艳的记忆逐渐褪色成灰白,很多事在如今的薄念慈眼中都显得无趣,他记不清自己过去的心情。

“确实。”令梨小声道,“喜怒无常到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怎么好意思怪别人踩雷。”

“我听得见。”薄念慈威胁地睨她一眼,他伸手想再弹令梨一个脑蹦,突然意识到承担疼痛的人是他自己,不爽地撇嘴。

令梨:啧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你。

得了便宜还卖乖会被打,令梨好心闭麦,手覆在紧闭的门扉上。

仙府核心的大门吱呀推开,薄念慈的声音在令梨耳边一闪而过:“……许是我年少的时候。”

令梨想回过头看他,唤忆的幻境哗然铺开,她狠狠呛了一口水,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回溯的时光。

哗哗。

水流声音不断,令梨停在河岸边休息了片刻,她想试试能不能等到薄念慈,无疑失败了。

“还得我去找。”令梨伸了个懒腰,“陷入幻境的人无法意识到一切皆是虚妄。说不定,薄念慈回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鬼头呢。”

幻境杀人诛心的地方就在此处,它蒙蔽人们的认知,纂改人们的意识,让人们对所处之地所行之事深信不疑,直到灵气和生命被幻境抽干,方知是大梦一场。

令梨沿着枯败的林间小路向外走,她的降落地点是一处荒山,瘦弱的黑鸦发出难听的叫声,连山林都写满贫瘠。

令梨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隐约看见几缕炊烟。

总算有点人气了,令梨松了口气。

她生怕唤忆截取了薄念慈哪段恐怖又猎奇的回忆,为了拯救陷入幻境无可自拔的魔尊,勇者小梨投身妖魔口中,拿剑劈砍腐臭的胃袋。

令梨掐着隐蔽气息的法诀,御剑飞向炊烟升起的地方。

拨开挡路的树枝,一座巨大的山寨映入令梨眼中。

山寨依山而建,越往内越高,最高的地方修建着山寨中最坚固最奢华的宅子,仅此一座,高高屹立在众人顶端。

从至高点向下,石屋、瓦屋、草屋……修建房屋的材料越来越廉价,屋子的数量却逐渐增加。

最矮的平地上处处是狭小的茅草屋子,紧挨着的房屋如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草芥,生长在山寨最底层的位置。

一高一矮对比何其鲜明,令梨仰望高高在上的宅邸,猜想宅邸的主人俯视芸芸众生时,心中怕是充满傲慢的优越感。

“宗门长老讲解幻境有言,构建幻境的中心人物往往出现在最特殊的地方。”

令梨背诵教科书上的内容,她举起双手,拇指与食指框出一个小小的取景框,框住山巅上的府邸。

已知薄念慈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又知他的随身洞府连客房都奢侈到让令梨发出仇富的声音,再知他乃位高权重之人。

问,薄念慈居于山寨至高点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怎么觉得不大呢。”令梨喃喃自语。

她路过魔域时远远看过一眼九重宫,楼台回廊大气辉煌,哪怕是随意修建的一座赏枫亭,艺术性都远超一味堆砌上好石料的山顶宅邸。

何况,“那座府邸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令梨声音很轻地说。

临近黄昏,茅草屋间炊烟袅袅,衣着简陋的少年少女抱着柴火和野菜来来去去,无人发现藏身于贫瘠山林的令梨。

靠山吃山,令梨还在凌云剑宗的时候,她的洞府因偏僻而靠近野山,她时不时拎着剑去山里晃悠两圈,打几只野鸡野兔开开牙祭。

“可这座山林也太荒凉了。”令梨皱眉,“我走了一路,半点儿肉菜都瞧不见。”

一个年轻女孩走到离令梨几步之遥的树边,她折下枯枝堆团生火,拿着一块石板压在火上。

女孩实力低微,令梨走到旁边好奇地瞧她,她愣是没有半点察觉。

令梨看着女孩从怀中掏出一片大叶子,她拨开叶片,倒出半个巴掌大的野菜糊糊。

野菜糊糊隔着石板加热,隐约发黑冒起热气,女孩徒手拿起菜糊,顾不得烫嘴,急切地塞进口里。

她吃得太急,噎得难以吞咽也不肯停,一边竭力塞进喉咙一边猛拍胸口,看得令梨好着急。

“二十六!”有人高声叫道,“你吃什么呢?”

“没什么!”被叫做二十六的女孩拼命擦嘴,使劲踩灭火堆,“我马上过来。”

“我又不是来骂你的。”高声喊人的少年跑过来,同样没发现隐蔽气息站在旁边的令梨。

少年左右看看,拉着女孩躲到旁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塞给她:“拿着!别被人瞧见了,是薄七给我的。”

二十六低头一看,满眼难以置信:“肉干?哪来的?不是只有上头的大人们才拿肉干做零嘴吗?我过年都只分到了一点儿边角料。”

“薄七给的。”少年盯着肉干咽了口唾沫,“他不要,我说我要,他就给我了。”

“薄七怎么这么傻,肉都不吃?”二十六一口咬下肉干,剩下一半塞进少年嘴里,两人把肉干分着吃了。

“我是觉得他傻。”少年吃得满嘴喷香,“你不知道,他居然偷偷养了只兔子!”

“又瘦又小。”少年比划道,“薄七自己的野菜都不够吃,还喂兔子。更傻的是,他喂兔子居然不是为了吃它,只是养着,你说奇不奇怪。”

二十六点了点头,少年继续说:“我是不懂他为什么只养不吃,那只兔子脾气还差,老咬他,可薄七就是不杀。”

“老早就有人盯着他的兔子了。”少年压低声音,“又瘦又小也是肉啊。这不,趁薄七被大人们喊去做事,他们一合计,悄悄把兔子捉跑了。”

“薄七发现的时候,兔子已经成肉干了。”少年耸耸肩,“大家都是一个姓的同胞,谁也不当会儿事,分了薄七一根肉干算作了事。他不要,就给了我,如今在我们两个的肚子里了。”

少年少女又凑到一起说悄悄话,令梨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们身边,沿着简陋的小道走入山寨。

饭点繁忙,令梨听了满耳朵的数字,明白了这座山寨的取名规律。

这里所有人共用“薄”姓,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编号也没有规律,上个薄十四死了,新出生的孩子就可以叫薄十四。

这是令梨见过最草率的取名的方式,在书上撒一把米,小鸡瞎啄选出来的名字都比这有意义。

名字含着上一辈对新生儿的祝福,修真界天机门自古有替人取名的生意,市井人家也愿意给些香油钱问僧侣替孩童讨个好名。

寓意好,声韵佳,仔仔细细推敲过了,名字才随着人的一生。

令梨一直觉得薄念慈名字好听,即使他本人和“慈悲”二字毫不相干。

“谁能告诉我,尊者大人年少时在寨中排行几何?”

令梨掐着隐蔽气息的法诀,每每遇上人都不得不凑近看一眼,生怕错失目标。

薄家人样貌都极出众,个个年轻貌美,灰头土脸的贫穷依旧遮掩不了天生的好颜色。

即便如此,令梨相信寨子里最该被称作美人的,定然还是和她签订过契约的那人。

“薄七到哪去了?没看见他人。”

“他给兔子建了座坟,埋在后头的枫树底下。”

“真是假慈悲……”

匆匆的对话落入令梨耳中,她诧异地扬眉,脑海中闪过许多奇妙的想法。

“怪不得他打算把我的坟埋在枫树底下。”令梨咂舌,“竟是年少渊源。”

枫树鲜红醒目,令梨一眼看见洒落在地的枫叶,和枫叶间身影单薄的少年。

小小的坟包上飘落几片枫叶,令梨蹑手蹑脚地靠近,心里的小恶魔悄悄摇起尾巴。

第143节

假如能看见薄念慈美人含泪如泣如诉的盛景,这趟幻境之旅再难也值回票价!

依令梨的判断,少年薄念慈的修为只有筑基期,他断不可能发现隐蔽气息的她。

然而事实截然相反,令梨的脚尖未曾触到地上的枫叶,红衣少年骤然回头,红眸盯向令梨。

“谁?”薄七嗓音沙哑,眼眸含着戾气,“出来,我不说第二遍。”

令梨期待的美人含泪终究是妄想,她只在那双漂亮的暗红眼眸中看到了十足的冷漠和杀意。

可见薄念慈并非后天变坏,他天性如此。

小小年纪就有了魔尊的气场,实在了不起。

但!虽然他发现了令梨,可筑基期的修为不是做假,令梨确定以及肯定,她能吊打薄七!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令梨显露身形,雀跃而欣喜地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薄念、薄七,你的报应就是我。”

她也不会把薄念慈怎么样,只是想稍微报复一下他三日前掐令梨脖子、拿毒草吓唬令梨、抢令梨房间的罪状。

风声萧瑟,红枫飘落,山寨中最偏僻的位置常年无人来访。

薄七埋葬了只剩些许皮毛的兔子,一回头,在枫树下见到了一位陌生的少女。

她的眼眸明亮如星,神情轻快喜悦,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唇角弯弯,脑海里似乎藏了许多不着调的鬼点子。

薄七从未在山寨里见过这号人,这座极端封闭的山寨甚少进来外人。

可她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呼唤他的语气无比熟悉,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她为他而来。

让薄七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他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心里的感觉也是熟悉的。

我们认识吗?

她口中的报应又是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事,要遭报应?

薄七思绪飞转,若说错事,他真找出了一件。

他不该把兔子一只兔放在家里,不该忘记锁紧房门,不该没有警惕那些无耻的家伙。

小小的一只兔子,被人捉走、割喉、剥皮、制成肉干,它一定很生气。

“和我认识、要我遭报应、又很可爱的东西,只有这个吧。”薄七声音很轻地自言自语。

他又看了一眼令梨,脑海里浮现出他拎着兔子耳朵的场景。

假如把耳朵竖起、不满地踢着腿的白兔替换成眼前的陌生少女……

毫无违和。

岂止毫无违和,合适到薄七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他荒谬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令梨自信满满地说完了挑衅词,现在她更强,她愿意等薄念慈先出手。

红衣少年盯着令梨的眼神变了又变,他不再迟疑,一步步走向令梨。

“近战吗?”令梨不解道,“我的拳脚功夫可不差,但放心,我打人不打脸。”

她不怜惜薄念慈这个人,但一直很怜惜他的脸。

令梨继续等薄念慈出招,直到少年在她面前站定,伸出右手。

他削瘦的掌心小心地揉了揉令梨的脑袋,凌厉的红眸软下来,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一定很痛吧。”薄七喃喃道,“我竟然放过了那些人,你一定很不满,心有怨气,不惜化为人形来找我。”

“同姓同胞,我本不欲杀之。”少年暗红的眼眸颜色渐深,“为让你安息,他们必须死绝。”

作者有话说:

小梨:您不要太荒谬了(举起禁止兔塑的大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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