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林霖跟着姬商陆行了数日, 终于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片荒芜之地，入目所见，天色昏暗、怪石嶙峋, 燥热的空气让本就寒暑不侵的修士感到了些许不适。可就是这样的地方, 林霖竟感知到了水的气息，以及领域的痕迹。
“师妹，手给我。”
姬商陆朝她伸出手。
林霖知道对方是要带她进入另一个空间，没有犹豫把手递了过去。
然后，她眼前的景物瞬间置换, 就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和方才所见完全不一样, 林霖浮空站在水面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的缘故, 这水看着竟也呈黑色。
而在这水之上，是一座巨大的空中浮岛。
不待林霖细看, 便被姬商陆带到了岛上。
岛上的建筑风格和外界稍有不同，古朴庄严，有种时光的厚重感，连带着外边极为少见的鲛珠这里也只是用做照明用。
林霖先是惊讶此方天地既存于这个世界，却又好像是独立的空间。
姬商陆直接带着她来到主殿。
“家主, 您回来了。”
“嗯。”
林霖循着声音看去, 是一位容貌保持在四十模样的女性，额角处有个鸡蛋大小的疤痕。疤痕对于修士来说十分罕见, 不管是多么严重的伤, 对修士来说丹药完全能够让疤痕消失, 或者修士修至“羽化”, 重塑身体之时什么疤痕和暗伤也不会留下。
林霖能察觉到对方修为在她之上，至少也是“羽化”修士。
在林霖看向来人的时候, 对方自然也知晓她是家主带来的客人，恭敬地扶首：“奴婢初云，见过真人。”
“我是林霖，唤我名字就好。”林霖笑着回了一礼。
一旁的姬商陆见此，说道：“初云，以后你就在我师妹身边服侍吧。”
“是，家主。”
姬商陆看向愣住的林霖，对方若有所觉，偏头对上他的视线。她语气几分无奈：“我在清露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并不需要服侍。”
姬商陆：“从前在清露峰，是鹤童子琨玉在你身边服侍。”
“………”林霖默了默，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那时候她时常与琨玉拉近关系为了打探消息，为了任务。
“我闭关之时，你若是需要什么，或者哪一日想离开这里，都可以吩咐初云。”姬商陆看着她，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离开的时候不必告知我。”
林霖：“………”
她刚来，对方就已经准备着她离开的事了。
林霖一时间分不清姬商陆到底是碍于师兄妹的情谊才答应带她来这里，还是起初招不住她劝说，而今又突然反悔了。
总之，林霖不可能让他“反悔”，她开口：“初云姑姑愿意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我当然很高兴，但离开是不能离开的，至少不能不告而别。”
对上那双不染一丝感情的暗金色眼瞳，林霖露出笑，保证道：“所以姬师兄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离开。”
姬商陆：“………”
姬商陆许久不曾感到头疼了，她似乎总是这样，言笑间状似无意地往人鞋面上踩上一脚。也不疼，只是能感知到那些微的知觉，让人心底生出一丝气恼又无可奈何。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很难说她不是故意的。
姬商陆知道这个师妹的脾性并不如看上去那样温顺无刺，但她无意间表露出来的任性和骄纵极有分寸，不会遭人厌烦。
如果只是这样，姬商陆不会因为她的气息出现在聚窟洲而如此欢喜。
欢喜。
姬商陆怔了怔，离开昆吾洲回到族地后，他许久未曾有过这些细微的感情起伏了，就如同一个怪物般，和父亲、祖父那般，变成一个冷血残暴的怪物。
直到成为麒麟一族的族长，他觉醒了部分传承记忆，也知道了自己终将和他们一样，沦为怪物。
即便他拒绝夺取同族的力量，最终也无法改变什么。
只是在某个清醒的时候，他仍会想起曾经在清露峰的一切，在那些包含了背叛的过去中却存在一方让他心生眷念的角落。
他明明和父亲并无区别，却渴望那些美好纯粹之物。
他喜欢看着她，能见到她这件事本身便让他欢喜，漫天白雪的空寂中不知何时生了一簇明艳的红山茶。
如此温柔的艳色，让人欢喜。
“………”姬商陆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并不后悔把她带到这里。
至少有她在，他离真正堕魔的时间能再慢一些，姬商陆这么想。
只是到那日，她会厌恶他吗？
“………姬师兄？”林霖见他长时间盯着自己不说话，在那双非人感极重的金色眼瞳中，她甚至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直接把她送离聚窟洲。
从前她便觉得姬商陆虽然为人冷漠，但不至于让她无法感知到他哪怕一瞬的情绪波动。
如今在那双自带压迫感的暗金色眼瞳中，林霖猜不透他心思。
“姬师兄，你莫不是真反悔了？”林霖不确定地问。
闻言，姬商陆顿了下，才开口：“我没有反悔，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想什么时候离开………便什么时候离开。”
林霖听到他没有反悔，整个人松了口气，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
“姬师兄以后都不回天道宗了吗？”路上气氛实在太沉默了，林霖开始没话找话。
姬商陆想到自己的角已经被她看到，且不曾露出一丝异样和畏惧，也没有什么不可说，便回道：“我们一族不可轻易离开这里。”
那就是不会回去了。
不过，想到这儿，林霖很快又问：“既然不轻易离开这里，那姬师兄当年是如何离开的？”
“我是逃出来的。”姬商陆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暗金色的眼瞳压迫感更强了。
他出生在一个择亲而食的家族中，为了保持血脉之力的强大，同辈中只会有一个继承了全部血脉力量的人活下来，也是唯一有资格活着的人。
族中每一年的试炼总有兄弟姐妹死去大半，沦为活下来的人的食粮，他生而强大，血脉之力也最强。所以即便年幼，他也能很轻易地杀死成年的兄长和姐姐。
直到后来，父亲将一柄匕首递到他手里，让他杀死最后一个族里的“姐姐”，完成最后的试炼，否则便要死在父亲手中。
他很小就知道，母亲厌恶他又惧怕他的另一面，更憎恨将她囚禁于此的父亲。
她不允许自己喊她母亲，疼极饿极的时候，只有喊她姐姐才能得到片刻的照顾和温暖，那也是他唯一能得到的东西。
他不讨厌姐姐，也从未想过要杀死她。
哪怕她日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想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他还是拒绝了。
父亲化作本体，眼看要见他吞噬。
“快逃！”他以为她极度厌憎他的人，那个柔弱的女人竟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她以献祭的方式给他开了“门”，将他强行送离。
“不要回头，不要回来，忘记这里的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同他说话，也是最后一次。
姬商陆被封存了这段记忆，直到在晦海秘境那一剑下，他想起了这一切。
他对大师兄起过杀心，且被林师妹察觉，最后也因为林师妹而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林师妹道出真实身份时，他到底不想被林师妹记恨。同时，他想着自己是时候该回家了结当年之事。
所以，他取代父亲成了族长。
他想去找她，却怕她因此牵扯进来。
只是他没想到，师妹竟自己来了聚窟洲，她甚至选择了留下。
“姬师兄如今身为族长，变得很强，定不会再像幼时那样无力。”
姬商陆微顿，然后问了一句：“师妹不害怕了吗？”
“什么？”林霖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对上那双非人感极重的金色眼瞳，怔了下：“怕什么？”
“聚窟洲再见，师妹明明怕我。”姬商陆陈述。
林霖：“………”
林霖顿了顿，那时候的姬商陆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奇怪，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姬商陆的敏锐她早有领教，但翻旧账还是第一次领会。
“因为姬师兄你修为我看不透，气息也和从前不同，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以为是敌人。”那个时候她险些直接攻击对方了。林霖像是无意地问：“姬师兄，你为何进阶如此快？”
姬商陆平静：“因为我继承了族长。”
“………”林霖不解：“难道血脉力量还可以传承？”
“嗯。”姬商陆应声。
但最初并不会以这样的方式传承，只是不知哪一代族长为了飞升而强行夺取同族的力量和修为，虽然血脉之力更强，却也因此触犯了禁忌，连带着血脉后人性情也受到了影响。
择亲而食，冷血残暴。
无一例外。
林霖也不知信没信，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缓了缓神，再次见到故人，林霖心中当然高兴，只是她没想到故人竟是“反派”之一，而聚窟洲也有夫君的影子。
眼前更让她担心的是姬商陆修为涨得太快了，即便他并非常人，是天地异兽麒麟，可他周身的气息十分的古怪，想起那时见到他眉心处那枚猩红的灵纹，林霖心中便有些忧虑。
那日在西皇洲分别后，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霖想要询问天魔器之事，可又担心一旦说出天魔器，对方会强行送她离开聚窟洲。
天魔器现世，于世间便是一场浩劫。
姬商陆与天魔器有何渊源，他为何能让天魔器现世，为何要让天魔器现世，而这其中与夫君究竟是何关联？
林霖心中无数疑问，最终却只能暂时将其压下。
至少如今她顺利来到了姬商陆身边。
若是聚窟洲天魔器现世真与夫君有关，她必然能在聚窟洲再次见到夫君。
想到聚窟洲和聚窟洲的所有生灵都因炼妖壶从这个世间被抹除了存在，林霖定了定神，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夫君。
炼妖壶不可现世，她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到炼妖壶，将其回收。
“师妹，修炼之事莫要懈怠。”姬商陆把她送到殿外，临离开的时候对她说：“这里灵气不比清露峰差，你好好修炼，这是琼芳殿，有事直接吩咐初云。”
“好。”林霖应声，然后问：“那我要是修炼上有疑惑可否来找姬师兄？”
姬商陆看着她：“自然可以。”
“那就好。”林霖笑了起来。
姬商陆很快离开了，林霖便跟着初云走进一处种满灵花的宫殿。
“林真人，我便在殿外候着，有事可直接唤我。”初云说着便行了一礼退下。
“有劳。”林霖打量着这个宫殿，整个宫殿玄色为主，庄严又厚重，还透着一种粗犷，像极古卷上所绘的上古时的风格。
唯独外边生长的那一簇簇灵花给这里添了几分鲜活。
林霖走到矮桌旁的蒲团上坐下。留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她可以查一查麒麟一族是否与天魔器有关，与天魔器究竟有何渊源。
不怪林霖会如此想。龙女曾告诉她，夫君虽然修为深不可测，但他却无法让天魔器现世。
也就是说，让天魔器现世需要达成某种条件才行。
陆续让天魔器现世的人林霖都在心里过了一遍：长离、天聿、龙女、凌霄………还有如今的姬商陆。
这其中只有长离的身份最寻常，可即便是寻常也是“天生灵骨”的拥有者。
天生灵骨一入道便能觉醒天赋神通，那副灵骨等同于一件可成长的灵器，待进阶神游便成了半神器，若是能合道，那便同神器无异。
“………”林霖心中将“寻常”二字去掉。
然后她恍然发觉，能让天魔器现世的人，身上都有不凡之处，其中天聿的来历最为清晰。西皇洲王族是混沌吞天蟒的血脉，这在十二仙洲都不是秘密，古卷上更是记载了此事。
在最初，混沌吞天蟒庇护着整个西皇洲。
那么如今的姬商陆呢？
林霖微微走神，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冥冥中他们都与天魔器有着极深的渊源。
若是这样的话，姬商陆一定知晓天魔器的存在。
只是她该如何从姬商陆那儿得知天魔器真正所在之处呢？
林霖并不想耽误太久，翌日。
“初云姑姑。”林霖走到外边，找到了正在修剪花枝的初云，询问道：“不知道这里藏书阁我能不能去？”
初云看着面前的女修，说道：“自然可以，我带林真人过去。”
“多谢。”林霖笑着跟上。
初云把她带到藏书阁后，告诉她：“便是这里。”
说着，初云打开禁制，领着她走入其中。
藏书阁一共三层，林霖找了些古卷，大都是功法目录，若是平日，林霖还有心思坐下来领悟，而今她只想知道更多关于麒麟一族的过去。
林霖来到了第三层，最终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记载，想想也是，家族中最核心的秘密肯定不会将其放在藏书阁。
就在林霖准备离开的时候，衣袖扫到下边一层的画轴，画直接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画卷缓缓展开。
起初林霖并没有在意，她将画拾起，准备重新收好放回去，却也是在这时候她看到了这幅画的内容，整个人微微怔神。
这是一幅仙人飞升图，并未画出仙人的模样，浅浅几笔便将神韵画了出来。仙人周身祥云环绕，麒麟伴随两侧，是一副画面非常美的飞升图。
只是林霖的视线却注意到了仙人双手捧着的圆形炉状的器物。
“………”林霖对此物的外形并不陌生，在姬商陆身上所看到的未来中，整个聚窟洲的生灵因它而从这个世界被彻底抹除。
是炼妖壶无疑。
她把画收起，并没有放回去。
“林真人可是要回去了？”
初云见她出来，出声询问。
“不，我想去见一见姬师兄。”林霖看向她，询问道：“初云姑姑可知姬师兄所在何处？”
初云回道：“此处与家主所在的宫殿相邻，离得并不远。”
于是，林霖很快来到了姬商陆的住处。
然后便见到了姬商陆。
只是林霖能清晰地感知到姬商陆身上气息比初见时要更加危险，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防备和后退。
姬商陆自然察觉到她的不适，并没有上前靠近：“师妹找我何事？”
“………”林霖回神，顿了顿，到底没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有了手中的画便更好开口了。她说：“我有点事想问你。”
此时，初云已经退了下去。
室内只剩下林霖与姬商陆二人。林霖拿出带来的画卷，并没有展开，而是找话铺垫了一下：“我本想着找些适合自己的法术，结果看到了一幅画。”
姬商陆看向她：“师妹有话可直接问我。”
林霖：“………”
林霖觉得自己这铺垫多余了。
她缓了缓神，拿着画卷走到姬商陆面前，把画在他面前展开。
姬商陆看着这画，然后看向林霖：“这只是一幅画，虽是高阶法器，但并没有藏着可供人领悟的法术。”
“并不是这个。”林霖单手掐诀让画直接虚空浮着，然后手指往仙人手中捧着的东西上一指：“姬师兄，你可见过这个？”
姬商陆这才再次打量这幅画，看向仙人手中捧着的器物。他神色未动，看向林霖：“师妹认得此物？”
林霖顿了顿，抬头看向他：“如果没错的话，这是天魔器炼妖壶。”
想到姬商陆先前与她说聚窟洲并不适合历练，只是那时候林霖并没有将天魔器与之联系起来。而今，姬商陆只怕不止是知道天魔器的存在，他知道的要比她想象中更多。
姬商陆神色未动：“师妹为何会知晓它是天魔器？”
说完，姬商陆不知想起什么，似乎反应过来：“天魔器‘鉴’在你身上，你知道炼妖壶的存在也不奇怪了。”
得到传承记忆之前，姬商陆并不知道当初师妹塞给他暂代保管的那面黑色的镜子到底是什么，直到觉醒传承记忆后，他才知晓关于天魔器的事。
姬商陆语气很淡，面上看不出神色：“我只在传承记忆中见过。”
林霖：“那姬师兄可知炼妖壶所在之地？”
“不知。”姬商陆说：“但炼妖壶应与我们一族有些渊源。”
林霖心中虽然有些遗憾，天魔器所在本身就极为隐蔽，若非天魔器现世，谁也不知其身在何处。
但姬商陆能让炼妖壶现世，肯定与炼妖壶渊源极深。
这时，姬商陆又说：“我们一族不轻易离开族地，其中也与炼妖壶有关，在我的传承记忆里，我们一族便就是因炼妖壶而留在了这里。”
林霖呼吸微顿，问：“是为了不让它现世吗？”
姬商陆不答反问：“在师妹眼中，天魔器是何物？”
林霖：“天魔器现世，乱象丛生，祸患不断。”
“但天魔器最初的存在是为镇一方气运，守一方安泰。”姬商陆知道她身上带着天魔器‘鉴’，也明白她谈起天魔器时那隐藏得很深的不安。他说：“天魔器是古神所留，也是古神的力量所化。古神无神魔之分，祂们神魔一体，因祂们是法则本身。但天魔器自身无法平衡守护和毁灭两种力量，当有人打破这样的平衡，天魔器便开始向另一边倾斜。”
姬商陆告诉她：“不是天魔器本身带来了乱象，是天魔器现世意味着原本的平衡被打破。”
………
聚窟洲，凡人聚集之地。
黔相循着那道极其微弱的气息来到了遍布污浊之气的凡人境。
他面色十分难看，不明白尊上为何会在这种地方。但跟在尊上身边数百年，他也明白尊上和寻常修士不同，尊上对凡人境十分“宽容”，即便是无意中被凡人冒犯，他也只是用凡人的方式解决，也不许他插手。
黔相不理解尊上的喜好，此时此刻，因为污浊之气太重，他只想把这街道上所有凡人都清理了。
可到底脑子还在，尊上就在附近，若是他真这么做了，只怕他的魔核要碎一半。
黔相忍了忍，敛去气息穿过人群，凡人无法感知到他，也“看”不见他。
“………”当那道微弱的气息消失后，黔相虚空而立，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消失了？
然而很快，在一家茶楼上。
一位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视线扫了过来，“看”到了他，黔相神色微冷，就在他准备动手杀了对方的时候，却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黔相当场裂开：
“………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