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漆黑如夜,雨依旧下个不停。
顺子低着头地跪在窗外,浑身湿如落汤鸡一般。
内室里灯火莹亮,弥散着难闻的苦药味,逢月趴在**,烧的脸颊通红,搭在枕上的手掌缠着雪白的细布。
苏景玉不让丫头进来伺候,取下逢月颈后和手上的银针,替她掖好被子,搬过极乐椅对在床边和衣躺下,不敢闭眼,一直看着她。
今日的事他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说不上自责,但免不得心惊胆战,不敢想象若是再晚回来一时半刻,逢月会发生什么事。
他后怕,差一点就没有保护好她。
相识五个月了,他从未见她生过病,更别说烧成这样,看着她昏昏沉沉的样子,心里隐隐作痛。
顺子隐忍的喷嚏声从窗外传来,苏景玉目光骤然转冷,他责怪顺子辜负了他的信任和嘱托,一直不肯见他。
即便猜到顺子是因为放心不下他才着了别人的道,仍然罚他跪在雨中,若是逢月今日出了闪失,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夜深人静,只听见雨打窗棂的声响,苏景玉起身灭了莲花台上的灯烛,只留下一盏放在圆桌上。
昏黄的灯光被他侧卧的宽肩挡去大半,余下的柔光照着逢月频频紧锁的眉心。
她突然惊惧地双手乱挥,眼角落下泪来。
苏景玉没有尝试叫醒她,只是一把搂过她,将她烧的滚烫的身子抱在怀里安抚,直到她哭着睁眼看他,眼里的慌乱消散,惊喜又委屈地唤他:“景玉……”
受伤的手环住他的脖颈,躺在他怀里安稳地睡去。
雨下了一整夜,天明前才停下。
怀里软绵绵的少女抱起来已经不像昨夜那样烫手了。
苏景玉低头贴了贴逢月的额头,与他自己的热度无异,但毕竟是受了惊吓,病了一场,郁积的情绪怕是需要些时日才能彻底纾解过来。
他不敢让她独自在家,吩咐府里的下人去泰安堂知会一声,这几日暂不出诊。
晌午前后,太阳无精打采地从云层间露出半个头来,又在冷风的呼啸声中缩了回去,秋千架上的蔷薇花几乎一夜落尽,凸显着渐浓的秋意。
逢月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脚跟向下一登伸了个夸张的懒腰,睁眼看见苏景玉就坐在床边,冲着他笑的眉眼弯弯,仿佛昨日在千秋苑的遭遇没发生过一样。
苏景玉也跟着释然一笑,心道自我疗愈果然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想了一整夜宽慰的话半句也用不上了。
逢月高烧刚退,桃枝送了碗清淡的白粥进来。
巧儿从柜子里翻出件丝绒斗篷给逢月披在肩上,皱着小脸盯着她端碗的手上缠的细布,还没来得及问她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苏景玉一个久违的恐吓眼神吓的不敢吭声,老老实实站在床边,等逢月用完早膳接过空碗调头便走。
苏景玉轻柔地将细布拆去,看着逢月掌心深深的伤口眸色一暗,知道是她受不了催情香的折磨,自己用发钗硬生生刺下的。
即便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仍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脸上装着若无其事,边换药边调笑道:“对自己下手这么狠,上次你中春毒可不是这样,把我衣裳都给扒了!”
逢月气的忘了羞臊,扬头嗔他,“这怎么能比呢?”
苏景玉眼底笑意漫开,试探着问,“因为我是你夫君?”
他本来就是她的夫君,逢月刚要点头又顿住,脸上涌起一层薄红。
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更多的因为她喜欢他。
回想一个多月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她哭闹着说她忍受不了,不顾一切地抱着他亲吻,手伸进他衣襟里摸他胸口,撕扯他的腰带,原来早在那时候,她就已经那样喜欢他了。
含羞的低头远胜过一切言语。
苏景玉得意地抿着嘴笑,取了块新的细布一圈圈缠在她的伤口上,蓦然眸心微动,轻咳一声道:“其实这种事不一定要死扛着,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逢月懵懵地眨眼,又不好意思问他。
苏景玉嘴角一勾,凑到她耳边轻语了几句,逢月脸颊倏然烫的如同火烧一般,连着脖颈都泛着绯红。
苏景玉口中描述的那些画面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里闪过,她不自觉地瞟了眼他又细又长的手指,掌心被他的指尖触碰的感觉似乎都不同于以往,喉咙咽了咽,不敢看他,悄悄向床里倾了倾身子。
苏景玉回想小时候得拂风提点□□的时候,害羞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逢月现在的样子,忍着笑,低头把她掌上的伤包扎好,静默了片刻道:
“别院假山石里那人的确是王公公,我昨日见到他了。”
逢月涨红的脸急促地转回,身上的斗篷顺着肩头滑落,“他可说了毒药的事?”
苏景玉抓起斗篷帮她重新披好,神色淡然道:“他气息奄奄,已经开不了口了。”
“啊?”逢月眼里希望的火光灭了大半,垂睫默念:“前些日子我见到他时还好好的呢。”
叩门声响,桃枝端着碗刚煎好的药汤进来,苏景玉接过,用汤匙搅的不怎么烫了送到逢月手中。
刺鼻的苦味熏的她鼻梁直皱,鼓起勇气端着碗一饮而尽,碗底的药渣沾在喉咙里下不去,胃里翻腾的厉害,险些吐出来,喝了半杯温水才勉强压下。
没心思埋怨苏景玉开的药苦,看着他,等着下文。
苏景玉回头,确认桃枝已经出去了,拈着袖口擦去她嘴角的水痕,接着道:“王公公被那场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又在阴寒潮湿之处关了十年,身子早已如风中残烛一般,全靠猛药吊着一口气罢了。”
逢月上次只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倒是没注意到王公公被烧的毁了容。
好好的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像野兽一样被关了十年,不知道该感叹他时运不济,还是该怪皇帝和衍王为了固位夺权太过于残忍。
不过就算他气息奄奄,凭苏景玉的医术,也应该有办法让他恢复一时半刻。
果然,苏景玉又道:“王公公如今的身体已经经不起猛药,我只喂他吃了烈阕丹,他嗓子烧坏了,清醒后还是口不能言,但能认出我来,点头承认十年前是皇帝逼迫他在宫宴上下的毒。”
逢月心急追问:“的确是平杀落艳?”
“嗯。”苏景玉回道:“他寿数已尽,很想将当年的事都说出来,所以上次在别院里见到你一个陌生姑娘,才会拼尽气力扑向你,盼着你能帮他将这个秘密带出去。”
逢月低头揉搓着掌心的细布,过了这么多天了,想起那个恐怖的的黑影依然心里发慌,若当时再看见一张毁容的脸,怕是魂都要吓丢了,哪还有心思听他说什么秘密。
敛回心神,抬眼道:“他有没有说为何十年前你中的毒剂量不够?真是他动的手脚?”
苏景玉摇头,“他只在我手上写了四个字,奴未下毒。”
“他没下毒?”逢月惊的坐直了身子。
苏景玉慨然应道:“是,我问他那颗平杀落艳去了哪里,还有没有旁人碰过那毒药,他一概不知。”
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王公公毕竟是太子的人,为了维护太子与定远侯府的关系,刻意编造些假话也未可知。
倘若他当真没有下毒,十年前的事又作何解释?
当日宫宴之上,可能藏有平杀落艳的只有皇帝、太子、衍王和父亲苏天寿。
父亲是断不可能会下毒害自己的,太子当时还年轻,需要父亲的帮扶,不会自断臂膀。
衍王府里没有另外那颗平沙落艳,况且他救下王公公,囚禁他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拿他作为对付皇帝的底牌,当年害他下毒的人就只能是皇帝。
兜兜转转,看似能查的都查了,一切却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逢月的心思还在王公公身上,眉间皱了皱,不安道:“王公公被衍王囚禁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就快要死了,衍王如果真打算利用他对付皇帝,那岂不是就快要动手了?”
皇权争夺,历来都会掀起血雨腥风,京中不论王公大臣还是平民百姓,又有多少人能独善其身,之前尚觉得无比遥远的事,如今看来就在眼前了。
苏景玉看着她满脸焦灼的样子蓦然一笑,伸手揽她入怀。
还不到十七岁的姑娘家,同她说这些着实太过于沉重,或许当初就不该把一切都告诉她。
鼻尖贴在她颈侧轻嗅,笑闹着逗她:“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凡事有夫君在呢,你昨夜高烧出了一身臭汗,赶紧养好了身子沐浴去。”
逢月自小到大鲜少发烧,没底气地抬起胳膊闻了闻,明明还是香喷喷的,气的推开他,“你才一身臭汗呢!”
瞳仁动了动,扬头问:“顺子呢?”
苏景玉弯着的嘴角绷直,生硬地道:“外边跪着呢。”
逢月知道顺子一向机灵,又对苏景玉忠心耿耿,昨日刚进厢房时还如临大敌地到处验看,冒雨蹲在厢房门外守着她,要不是出了什么事,绝不可能突然离开。
转过身来正对着苏景玉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苏景玉喉咙里闷着声极低的冷笑,没有回答。
逢月的病刚有好转,适才又耗了不少心神,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提起昨日千秋苑的事,脱下她身上的斗篷,扶着她在**躺好。
逢月打量他的神色,不必挑明也能猜到一二,拽过被子盖在身上,坦然看着床顶精细的雕花。
她似乎不再像往常一样,为了逃避痛苦,刻意地把受到的伤害忘掉,而是轻松地去面对,也不再会因为林玉瑶而难过。
或许是彻底看淡了这段亲情,也或许是被身边那人保护着,多了几分底气,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昨日她晕倒后发生了什么,侧过身道:“苏景玉……”
“重新叫!”苏景玉别扭地轻声打断,手肘撑在枕上歪着,迫切地期盼着那声她危难之下脱口而出,却亲切到令他浑身酥软的称呼。
逢月脸颊一红,嘴唇动了几动才道:“景玉,昨日……”
苏景玉悦然躺下,一脸满足地闭上眼睛,拽着逢月的被角盖在身上,懒懒道:“你夫君累了,别说话,陪我睡一会儿。”
逢月不再开口,抿嘴笑笑,悄声将身上的被子匀出一半盖在他身上,脸颊贴上他肩头,同他一起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哼,某些人故意昼寝,没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