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紧邻湖边,供游湖时临时歇脚之用,分为南北两间。
林玉瑶走到南面那间门口站定,头也不回,冷冷地扔下一句“在这歇着”便继续向前。
逢月不敢贸然进去,又不好叫顺子先入内察验是否有异,静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见着林玉瑶瘦削的身影渐渐模糊在一片轻纱般的雨雾当中。
顺子见林玉瑶走远了,眼珠滴溜一转,不必逢月吩咐就抢先一步进屋四下张望,抽屉、柜子、榻上铺的软垫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全然一副大敌当前的架势。
见北面墙上有一扇三尺宽的木门,门环处用一条铜金色的锁链锁的严严实实,显然南北两间房是贯通的,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像是比寻常木门更厚重些。
想来这扇门平日里常锁着,可阻断声音,亲友齐聚时才打开,以便多人一同叙话。
门锁既然在这边,北面房里就算有人也无法进来。
顺子彻底放下心来,乐颠颠地走到门口,陡然想到什么,脚下一个急停,摩擦的鞋底刺拉拉响,握着门边忽地往外一推,探头朝门后看,一切如常。
逢月冷的直打颤,见顺子出来了正急着进门去,没料想他突然推门,险些撞到她头上,吓的慌忙向后退了半步。
顺子开门瞧见她花容失色的模样,才知道自己冒失了,尴尬地咧嘴一笑,侧着身呲溜钻出门外,双手支着下颌,蹲在距离门口不足一丈之处守着。
逢月心中不忍,怕他淋出病来,让他去对面湖边的树下躲雨,虽说稍远些,却也能清楚地看见这边。
顺子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满不在乎地说自己自幼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早就习惯了,这么小的雨更不在话下。
逢月说不动他,把褂子还给他挡雨用,由着他去了。
房门关起,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屋内清香怡人,桌上的香炉正吐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逢月对熏香一窍不通,顺子刚刚仔细查验过,并无半点质疑,应当只是普通的熏香,可她至今对香料心有余悸,抿了抿唇,捂着羞红的脸颊将香炉灭去。
细雨绵绵的午后本就容易让人犯困,逢月早起没睡够,懒懒地打个了哈欠,眼巴巴地望着身后的卧榻,上面铺着厚厚的鹅毛软垫,看着便令人心生暖意。
只是不确信林玉瑶稍后是否会过来,是否还会有让她意想不到的祸事在等着她,加之为苏景玉悬着心,坐在塌边困的眼泪汪汪也不敢睡去。
勉强坐了一会儿,眼皮重如千钧,抬都抬不起来,身体猛然向前一栽,倏地清醒过来。
屋里静的渗人,林玉瑶一直没有来,逢月安心了些,走到窗边推开窗,哗啦啦的雨声伴着凉飕飕的秋风灌入屋内,冷的她浑身一抖。
顺着窗子向外望,外面烟雾蒙蒙,细雨如丝。
顺子依旧蹲在门口,头上随意披着褂子,鬓发湿乎乎地贴了一脸,即便周围没有旁人也丝毫不敢懈怠,怕自己犯困故意瞪着眼睛,雨水流进眼里用力一眨,再度瞪起,样子可笑又可怜。
瞥见逢月满脸倦容地向窗外张望,冲着她嘿嘿傻笑,双手合十着往脸侧边一放,随之自信地拍拍少年瘦弱的胸膛,示意她放心睡,有他在这里守着。
逢月心下一暖,对着他笑笑,关好窗子,躺在榻上和衣而眠。
过了厢房再沿着湖边向北不远有一座临湖小筑,三面垂柳依依,只有前方无甚遮挡。
雕栏绮窗,轻纱漫漫,是观赏湖面风景的绝佳之处。
若今日风和日丽,这里必定是姜老太太首选的待客之地,只是秋风凛凛,雨后更是透心的凉。
即便湖面上雾气缭绕,如真似幻,姜府也未曾招待宾客来这里赏景,四周一片沉寂,只听见细雨落入湖面的沙沙声。
祁沐恩独自坐在小筑的屋檐下烤着炭炉,红澄澄的炭火将他周身的寒意驱散,头顶的窗棂处,细如烟尘的轻纱随风飘曳,透过孔隙若有似无地散落在他半干的素白袍子上。
适才他在亭子里被人从身后偷袭落水,好在他粗通水性,周围的水面上又飘着不少防溺的浮条、丝带等物,没费多少力气便爬上岸边,除了全身湿透,并无大碍。
脚下的黄土被他身上的水浸湿成泥,脏了奶白色的靴底,一头蒙乱的黑发湿漉漉地糊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秋日的湖水虽然算不上冰冷透骨,但浸了水的袍子被冷风一吹,如同侵肌透骨一般。
祁府随侍的下人不在身边,就算在也没有随身带来的衣袍可换,这副样子若是传了出去,他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姜姃白眼翻飞,将他嘲讽的体无完肤的一幕。
他怒意升腾又全无办法,只好沿着湖边向北走,先尽快寻个地方把衣袍晾干再说,却不料突然下起雨来。
说来也巧,刚好碰上个面生的小丫头拎着炭炉往念媃堂去,给了她一定银两要下炭炉,叮嘱她不要说出去,在临湖小筑外寻了个有垂柳遮挡的隐蔽之处,坐在屋檐下避雨烤火。
雨水顺着屋檐,如珠帘般自身侧落下,时而被风吹落在炭炉上,呲的一声,迅速化为一缕轻烟。
他惨白的嘴唇渐渐有了些血色,目光却如同雨中的天空一样,始终灰败晦暗。
陡然间,一阵轻盈又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随之令他无比厌恶的声音自身后的窗棂里传来,他下意识低头躲闪,只听见姜姃质疑道:
“林逢月那丫头自己进厢房了?苏景玉没跟着?”
另一人像是心神不宁,颤声回:“没有,苏世子没同她在一起,只是那个叫顺子的小厮一直守在她门外……”
“不过是个下人,随便找个说辞打发了他就是了!”
姜姃调高了音调打断,兴奋道:“得赶紧动手,放生仪式就快要结束了,正好让那丫头给宾朋们上演一出好戏!”
另一人羞怯道:“那,苏世子那边……”
“放心吧玉瑶,你一会儿只管解了衣裳躺在北厢房里,我自有办法把你心上人骗进去,到时候,就看你能不能豁得出去了!”
祁沐恩眉间一凛,悬在碳炉上的手缓缓攥成拳。
他总觉得另外那人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到过,原来是林玉瑶。
她们两个到底想对林逢月做什么?
祁沐恩晦暗的眸子里波澜迭起,脊背紧绷着贴靠在窗棂边上,不敢漏掉二人的只字片语,直到身后的声音远去,一把拎起碳炉扔入湖中,在湖边的含烟垂柳间穿行而去。
秋雨萧萧而落,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厢房的窗子紧闭着,半晌没有传出声音来。
放眼四望,周围依旧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天上的鸿雁在雨中比翼齐飞,渐渐远去。
顺子扯下头顶湿透的褂子拧了拧,再度披在头上,挪动到南北两条青砖路中间的土地上,自娱自乐地挖起脚边的黄泥来。
周围被他徒手挖出一条沟渠,画地为牢般将自己圈在中间,甩了甩满手的泥,继续在原来的圈里挖了个更小的。
远处似乎有动静,他转头望过去,见一个健硕的身影正快步朝这边走来,雾气弥散看不分明,走近些才认出是千秋苑的仆役,晌午用饭时远远地见过一面。
他摆了摆沾满黄泥的手,笑呵呵道:“这位大哥,你好啊!”
那壮汉面无表情地上前,鞋尖将外圈的沟渠踩出个缺口,冷声喝道:“顺子是吧?”
顺子蹲在地上仰头看他,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一脸,怔愣着停顿了一瞬,随口啊了声。
那壮汉气焰更甚,用命令的语气道:“你主子找你呢,跟我过来!”
“切!”
顺子不屑地白了一眼,他是随苏景玉来赴宴的,打狗也要看主人是谁,就算这壮汉当真是受主人之托找他过去,也不该是这种态度,要不是低头看他,鼻孔都得朝天上接雨去!
再说主人此刻根本就不在千秋苑,这人连骗带吓唬,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顺子朝厢房扬了扬下巴,笑嘻嘻道:
“劳烦大哥帮忙回复一声,就说少夫人还在里面歇着,小弟我没空过去,您老要是肚子胀气就找个大夫看看,吃点药放几个屁就好了,可别把自己憋坏了。”
“你!”那壮汉话哽在喉咙里,忽然笨拙地向后跳开半步,仍旧没有躲开顺子乱甩的双手,一身短打沾满了黄泥点。
他本以为面前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长着一张笑脸,定是个好对付的,没成想碰了一鼻子灰,气的脸红脖子粗,愤愤然转身离去。
顺子鄙薄地朝那男人吐了吐舌头,眼睛向上一翻,拽着头上的褂子抻出个帽檐似的宽边来,继续低头在地上画圈圈。
细雨汇成豆大的水滴在眼前落下,拍打在满是泥污的手背上。
片刻功夫,静逸悠闲的氛围再度被人打破。
来人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相貌周正,体格瘦弱,一身青衫光鲜体面,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嘴角向上翘着,微凸的眼里却透着股渗人的寒气,直教人头皮发麻。
顺子机警地抬头看他,等着他先开口,那人单刀直入,淡淡道:“你家世子有请,随我来吧。”
顺子用手肘抹去脸上的雨水,低头暗讽,骗一次不够还要骗第二次,分明是要调虎离山,看来林大小姐和那个叫姜姃的女人是真打算对少夫人下手了。
他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不敢贸然回绝,双手伸进雨里互相搓着,漫不经心道:“我家少夫人正歇觉呢,她醒了若是见不着我又得一顿训斥,要不您稍待,等少夫人醒了我就随您过去。”
来人屈膝向下,半弓着身子看他,冷声道:“事到如今还有闲心同我打哈哈,你与你家世子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吗?”
“噗……”顺子险些笑出声,流到唇缝的雨水被吹出个气泡来。
心道如今骗子都这么嚣张的吗?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这副德行倒与林大小姐和姜姃有几分相像,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他轻咳一声,扬头对上来人的视线,嬉笑道:“我看这位哥哥眼生,敢问您是哪个府上的?”
那人静默了片刻,一双凸眼随着雨滴的落入眨了下,掩盖了眸底细微的变化,沉声道:“衍王府。”
还衍王府,咋不说你是宫里来的!
顺子腹诽道,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试探着问:“衍王府的兄弟们我都见过,咋不记得有您这号人物?”
那人缓缓站直身子,阴寒的眸子向下一瞟,冷笑道:“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西边别院的人你也都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姜姃:作死的路呢?都别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