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观虽然香客极少,但得崔荣锦接济,斋堂的伙食并不算差。
这里属于正一一派,寻常日子道士们偶尔也会做些肉食来一饱口福,并非常年茹素。
只是仅有的几位香客要么是如苏景玉一般来祭拜先祖尊长,要么是虔诚祷告,必都不会碰酒肉一类,所以吃饭的地方仍然叫做斋堂。
往年崔荣锦来祭拜,都会到西北边那间最为安静宽敞的客房歇脚,小道童担心苏景玉和逢月受不了斋堂的腌臜气味,特意将做好的饭食装进食盒,带着二人到那间客房里用膳。
顺子一个人乐得自在,独自留在斋堂里大吃大嚼。
客房的圆桌上摆着四个清淡的小菜,苏景玉端坐在桌边优雅地品尝,菜色看上去很是不错,只是味道差强人意,像水煮的一样,唯有一道醋泡花生还算爽口。
窗子半开着,铅灰色的浓云越积越厚,古树被山风卷的如同潮涌一般,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逢月的视线从窗外转回,向苏景玉道:“看这天色像是快下雨了,我们随便吃点东西赶快下山去吧。”
苏景玉瞟着逢月的腰间轻哂,“算了吧,万一走的急了,你伤势加重还得让我背着你,我可懒得动弹。”
“谁要你背我了?”逢月娇嗔着瞪他一眼。
苏景玉轻笑,夹了一颗醋泡花生放在逢月碗里,“这会儿下山去怕是要被雨拍在半路上了,倒不如吃饱了再走。放心吧,这场雨看着不少,下不了多久就停了,天黑前只要能进京就行。”
逢月盘算着下山及回京路上的时辰,点了点头,看着碗里的花生不由得鼻梁一皱,赶忙执起竹筷夹出来扔在桌上。
“我不能吃花生,小时候吃了一颗就全身长疹子,痒得不行,吃了大半月的药才好。”
“庸医!”苏景玉毫不留情地嘲讽,“这么点小毛病,我两天就治好了。”
逢月的腰伤多亏了苏景玉配的药才缓解了不少,自然不会质疑他的医术,没有反驳他,换了一副碗筷,夹起一块豆筋咬了一口,味道着实不怎么样。
提起医术的事,逢月不禁想起适才在主殿前见到孙秋允的一幕,一对秀眉蹙了蹙,她本就不饿,干脆放下竹筷,道:“苏景玉,你觉不觉得孙太医看你的眼神有点奇怪?”
苏景玉略微一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道这丫头竟然也有心细的时候,这都被她看出来了。
也对,她自幼寄人篱下,懂得自找有乐,变着法的安慰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有的。
逢月想起子溪说过,苏景玉十年前进宫后呕血不止,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又问:“十年前替你诊治的就是这位孙太医吧?连他都没有办法,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苏景玉极慢地抬眼,手肘横在桌上,满含深意地笑道:“林逢月,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的事了?”
逢月被他问的怔住,垂下羽睫小声嘀咕,“好奇罢了!”
正说话间,窗外狂风大作,吹的树冠都变了型,雨滴越来越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片刻功夫便如同从天上泼洒下来一般,到处都是白茫茫的。
与事先预想的完全不同,整整一个下午,滂沱大雨一直没有停过。
雨天潮湿,客房里越发阴冷,逢月双手抱着肩膀看向窗外,平整的地面被雨水冲刷的泥泞不堪,山路崎岖,怕是更难走了。
眼看着就要天黑了,即便此刻雨停了也走不了了,难道今晚要宿在这里不成?她回头看着客房里仅有的一张床无奈撇嘴。
苏景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知从哪翻出一册道家典籍,借着仅有的微光边读边笑,原来拂风那老道士平日念的经文有好多都是错的,说他是假道士他还不承认!
听见顺子熟悉的敲门声,收敛笑意起身开门。
逢月还在房中,顺子不方便进来,把一铜壶热水递进屋里,又把刚从小道士那里讨来的新棉被、灯烛、面盆、布斤、皂豆、齿盐等物一股脑塞进苏景玉怀里,嘴里喋喋不休。
“世子啊,外面雨太大,今晚看样子是走不了了,还是明早再下山吧。晚上凉,您跟少夫人盖这条厚被子,别冻着了。您想想还有啥事没?玄清观里只有这一间上好的客房,位置偏了些,我跟车夫住的远,夜里不方便照看……世子啊,世子……”
苏景玉怀里抱的东西足足垒了二尺高,把他那张俊脸都挡去半边,没耐性听顺子叨叨,脚尖勾着门边向前一蹬,将顺子推出门外,回头把厚被子放在**铺平了,点起灯烛。
逢月靠在窗边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苏景玉铺床,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
想让苏景玉睡床,自己盖着薄被子趴在桌上将就一宿,又怕腰下的伤受不了,总不能让苏景玉趴桌上睡去。若是与他同床共枕,他会不会……
“想什么呢你?”苏景玉明知故问。
逢月的视线与他对上后又慌忙躲开,指尖搓了搓袖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背后的窗子密封不严,呼呼的冷风吹的脊背生寒,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加上赶了大半天的路,又累又困,憧憬地看着又软又暖的被窝,就像是饥饿的人渴望美味一样,恨不得立马钻进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苏景玉拎起铜壶倒了半盆水,边净手边看着逢月忐忑的样子,嘲讽一笑,“林逢月,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对你怎么样吧?管好你的手,夜里别摸我就谢天谢地了!”
逢月眨眨眼睛,没有因为苏景玉的调侃而动气,反而因为得了他的亲口承诺安心了些。
洗漱过后卸下珠花,躲在柜子后摸索着给伤处涂了药,扭捏地蹭到床边靠里和衣躺下,双眼紧紧地闭着。
耳边除了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似乎还有褪下衣衫的声音,逢月倏地睁眼,见苏景玉腰间的玉带和轻纱外袍都已经挂在椅背上,手指正在解开雪白色衬里的扣子,吓得身体又往床里缩了缩。
“苏景玉你干什么?你别再脱了!”
苏景玉哭笑不得,“穿着外衣睡觉,明早起来皱皱巴巴的怎么出门?”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无奈摇头,只得把扣子重新扣好。
逢月舒了口气,心跳渐渐平缓。
呼的一声,客房里的灯烛熄灭,眼前一片漆黑。
身上软软的被子被掀起,一股凉气涌入,身边的床铺和枕头被压的稍稍塌下了些,一缕发丝飘在耳畔,散发着熟悉的,淡淡的清香。
被窝里,苏景玉宽阔的肩膀与她的贴靠在一起,适才涌入的凉气渐渐被身边的身体暖热,仿佛连心都跟着暖和起来。
他双手交叠着放在身上,没有对她半点不敬,逢月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他同床共枕,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躺在身边并没有令她觉得厌恶和羞耻,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悄悄转头看着枕边人,或许是因为今日是他母亲的忌日,又是在道观里,他应该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所以她才会觉得安心吧。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房里陡然一亮,逢月才发觉苏景玉也在看着自己,脸上一红,慌忙别开眼。
轰鸣的雷声击退了困意,今日出门祭拜时苏府众人的漠然,春晖堂里那座冷冰冰、孤零零的排位在逢月脑中不断闪现,忍不住问他:“苏景玉,你娘是父亲的原配夫人,为何会……”
苏景玉明白她心中的疑问,故意调笑道:“林逢月,你也是我的原配夫人,百年之后不是也没有苏家的人去祭拜吗?”
“那如何能一样?”
她与苏景玉只不过是一年之约的假夫妻,之后是要和离的,死后自然不会有苏家的人祭拜她,可她从未听说过白夫人与苏天寿和离,又为他生下长子,究竟是因为什么,死后苏天寿都不肯来祭拜她?
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里昏暗的光线,逢月转头看着苏景玉,他近在咫尺的精致轮廓隐约可见,身上的被子颤了颤,他笑了,笑声中透着一丝自嘲与苦涩。
他自幼丧母,与父亲和孟氏的关系看起来都不算和睦,他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景玉转眸与逢月对视,醇厚的嗓音似喟似叹:“林逢月,你不知道一个不得夫君宠爱,又没有娘家做靠山的女人,在苏家活着有多难。”
“怎么会?”
逢月眉心蹙起,侧过身面对着他,这个答案太过出乎她的意料。
凭苏景玉的样貌,他的母亲白氏必定生的极美,看她亲手布置的江南风庭院,想来是位细腻温柔的姑娘,苏天寿怎么会不喜欢她?
若是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把整座定远侯府都交给她,任由她随自己的喜好布置?
苏景玉不明白逢月的疑问是以白氏的姿容为何会得不到夫君的宠爱,只当她在质疑不得夫君的宠爱会在府中过得无比艰难,嗤笑着反问:
“怎么会?林逢月,以你在林家的地位,我若是晾着你不管你,你以为你在苏府这一年的日子会好过?”
漆黑的雨夜,苏景玉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逢月哑然。
她自幼养在林府,无依无靠,被冷落被欺侮的滋味她比谁都清楚。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并非林家的亲生女儿,难怪他明明不喜欢她,却总是在旁人面前表现的与她很亲密的样子,归宁那日还故意当着林府众人的面牵她的手给她撑腰,起初她还以为他仅仅是顾及到衍王侧妃的颜面罢了。
不管出于哪种原因,与他相处这一个月来,他的确不如她想象的那样一无是处,他再怎么**,对她也还算是礼敬的。
他自幼丧母,虽然父亲健在,却因为母亲的遭遇与父亲失和,处境比她也好不到哪去。
“苏景玉……”
逢月注视着眼前模糊的面孔,同情的目光中参杂了一丝感激,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莫名其妙地嫁给他无疑是命运的捉弄,但老天对她也不算太坏,有他的关照,这一年应该不会太过艰难。
和离那一天,她想向他道一声珍重,愿他早日觅得佳偶,余生平安顺遂。
窗外雷电交加,入夜后山上温度骤降,客房内愈发寒冷,凉风顺着两个人之间的空隙灌进被子里。
逢月始终面对着苏景玉侧躺着,意识渐渐模糊,本能地往他温热的身体上贴去,像一只小猫一样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呼吸均匀绵长。
苏景玉轻轻帮她把被子掖好,借着闪电的光亮看着枕边人熟睡的面孔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如水,胸口似乎有一股热流涌上,将空洞已久的内心填满。
这样的生活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景玉:“夜里管好你的手!”
林逢月:“我听不见我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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