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头顶床板精美的雕花轮廓隐约可见,逢月一夜没睡,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祁宅里应该能查到些什么。

躺了一夜实在躺不下去,好在卧房里里外外一共四间,又大又宽敞,有些动静也不会吵到余洁饶,她起身点了灯烛,独自坐在镜前。

小丫头见房里亮了灯,知道逢月醒了,忙悄悄进来伺候梳妆,逢月急盼着顺子回来,正巧崔荣锦身边的人过来传话,请她过去一趟。

天还没亮,宅子里只有负责洒扫的仆役在忙活着,他们都没见过逢月,加上光线昏暗也看不清楚,便没有人在意。

茶室东边的暖阁里,顺子正与崔荣锦和杨艇商议对策,见逢月进门,登时火烧屁股一般窜过来,搓的手上半干的泥土掉了一地,急声道:“少夫人,世子他果真被关在祁宅!”

逢月眼睛一亮,紧接着,一片手指长的红衣布条递到跟前。

“少夫人,这是我在祁宅东南边的树上找到的,祁宅里有好多个黑鳞卫,都背着弓弩,我猜测昨晚世子逃出来过,又被黑鳞卫抓回去了。”

顺子嘴一撇,自责地耷拉着脑袋。

逢月认出那是苏景玉的袍子碎片,吓得瞳孔微张,太阳穴突突直跳,微颤的手接过,心情瞬间从空中跌落到谷底。

她听说过宫里的黑鳞卫,知道那群人是皇帝的死士,苏景玉外逃被抓,不敢想象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崔荣锦眼眶发青,还穿着昨晚见面时那身金色的缎面加绒褂子,显然夜里没怎么睡过觉,见逢月脸色不好,跟着上前劝她:“弟妹你别着急……”

顺子急着抢话:“少夫人放心,顺子我趴在地上仔细看过,没有血迹,世子应该没受伤。”

杨艇踮着脚走过来,默声跟着点头。

逢月相信这个时候皇帝还不至于对苏景玉痛下杀手,尽力稳住心神,好在已经探到他被关在祁宅,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营救了。

崔荣锦把几人招回内室,一本正经地接着方才的话题道:

“我那开镖局的兄弟前日答应给我一箱淬了迷药的暗器,只有手掌心大小,能瞬间将人放倒,但是不至于毙命,傍晚前就能送到。我这就让伙计装扮成小商贩围在祁宅四周,先把地形摸熟,杨兄弟轻功好,等天撒黑跟顺子再进宅子探探,找到关押景玉的地方,今晚就动手救人,出了宅子后有我的人接应。”

杨艇和顺子都是王公府邸的侍卫,武功虽高,但见过的江湖把式并不多,起初还愁于弓弩的威力太大,怕不好对付,万一救不出苏景玉反倒害了他,听说有这种暗器纷纷松了口气。

顺子更是来了精神,抱着肩膀道:“夜里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清,再说万一耽搁到天亮,再出了变数可咱办?要我说倒不如白日里就去探。祁家东南边过了一道石门,那边的树茂盛的很,天又阴的黑黢黢的,换一身老绿色的衣裳蹲在树上不容易被发现,杨大哥轻功跟只野猫似的,又有我带路,等找到关着世子的地方,拿到暗器之后直接动手。”

杨艇嗯声赞同,随之眉心微蹙,又道:“可就算我们救下苏世子,一旦皇上下令关闭城门,再出动御林军全城搜捕,到时候我们势必被动,还是要先想个安身之处。”

崔荣锦背着手思量,他早已经打算好将苏景玉先藏在自家的密室里,但杨艇说的不无道理。

李亢知道他与苏景玉之间关系匪浅,崔宅必然是官府搜查的重中之重,就算他不怕被这位生死兄弟连累,也不得不顾及到苏景玉的安全,救出他之后的藏身之地的确还需再好好想想。

逢月悄悄垂目看着胸前,如今找到苏景玉的下落,也是时候把白绸交给苏天寿了,到时候京中大乱,正是护着苏景玉出京的好时机。

“这个不难”,她笃定抬眼,吩咐顺子道:”你先去联络昆叔,就说我要见父亲,让他随我去京南大营一趟。”

顺子不解她这个时候为何又要见苏天寿,但也不多问,信任地点头答应。

杨艇没有吭声,静默思量,崔荣锦这两日忙着召集可信的人商议营救苏景玉的事,却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号,疑惑问:“昆叔?谁是昆叔?”

顺子嘴张的鱼似的,比出口型来:“左-手-刀。”

*

炭盆里的木炭燃烧过半,阴影从暗牢的四角向中间压下来,湿寒之气似能侵入骨缝。

苏景玉还昏迷着,手腕和脚腕处凝着干涸的血迹,胸口巴掌大的一块衣料已被烧焦,粘着糊烂带血的皮肉,又湿又黏,黑乎乎的一片。

祁沐恩回头看他一眼,鞋尖勾着炭盆的边沿拉到床边,用铁铲翻弄底下的木炭。

门上的挂锁哗啦啦响,一条浅灰色的裙带飘入视线,冷风拂的炭火向身前扑过来,带来一种强烈的滞闷感。

他竖起手中铁铲,用尖角凿去木炭外包裹的白灰,顿时火星四溅,落在他素白的袍子上,烧出一颗颗细小的孔洞,骤然亮起的火光映在他微瞪的眼里,许久未褪的的杀气再度升腾。

“你来干什么?给我滚远一点!”

姜姃张狂中带着几分恨意,绣鞋踢在炭盆上:“祁沐恩,你别忘了这也是我的地盘,堂堂定远侯世子关在自己家里,我怎能不来看看热闹?”

昨晚她向祁公公哭诉,祁公公用断绝关系来要挟祁沐恩,还告诫宅子中众人不准苛待她,一番安慰哄得她有多得意就有寂寞、绝望,以为祁沐恩又出去鬼混,天还没亮就歇斯底里地到处问他的去处,殷轨趁机推波助澜,把暗牢的位置告诉给她。

姜姃走到床边坐下,端详着苏景玉受伤后硬朗又凄美的侧颜,回想他几次三番护着逢月的样子,不由得羡慕起她来,泪意浸湿了眼眶。

祁公公替她撑腰,把祁沐恩强留在她身边,但是她心里清楚,这座宅子困住了祁沐恩的同时也困住了她自己,她与他之间永远也无法像寻常夫妻一样相依相护,生儿育女,只会彼此折磨,直到有一天双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委屈、怨恨、厌倦一齐涌上,姜姃生生逼退了泪水,瞟着祁沐恩冷笑道:“呦,你把苏景玉折腾成这样,就不怕林逢月恨你吗?他可是人家的心肝宝贝呢!”

言语间故意向祁沐恩侧过身,指尖贴着苏景玉的衣领向他结实的胸口划过。

“苏景玉长的还真是俊俏,瞧这身型想必是个厉害的,难怪林逢月那么喜欢他,一口一个我家夫君,能与他一夜风流,逍遥快活,就算是死也值了。”

“滚!”祁沐恩额头青筋蹦起。

他从未把姜姃当成妻子看待,哪怕她随意出去招惹男人,他也不会感到屈辱、难堪,只会觉得恶心。

他已经无路可退,把自己关在这座又湿又冷的暗牢里,仅有的方寸之地如今也要被她侵染,手里的铁铲攥的吱吱响,如同火蛇般在心里激烈缠绕的杀念已然压抑不住。

姜姃癫狂地仰头大笑,向前探身道:“祁沐恩,你都能出去找别的女人,我不过是捡了家里的,反正苏景玉这辈子也出不去了,倒不如供我消遣,也好让我做个比较。”

祁沐恩眼帘一抬,暴戾的杀意自眼底迸出,忽地起身攥住姜姃裙侧的浅灰色飘带缠住她的脖颈,一把拎起她吊在背后,面目狰狞,丝毫不留余地。

姜姃悬在半空的双腿蹬倒了烛台,双手拼命地向后抓打,祁沐恩身子单薄,随着她的挣扎踉跄了几步,踢翻了脚边的炭盆,暗牢里叮当乱响,混着渗人的回声。

很快,背后的女人不再挣扎,掉在地上噗通一声,他喘着粗气回头,对上那双微睁的眼睛,里面没有痛苦,只有解脱。

地上的炭火渐渐灭尽,仅有零星的光点,眼前一片漆黑。

*

苏景玉被搅扰的动了动,恍惚间,眼前仿佛是一座又黑又冷的山洞,外面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排火把燃亮,一群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闯进山洞里。

“夫君!”

身后的枯草堆里钻出个长得跟逢月一模一样的女子,奔过来正要抱住他,被士兵推倒在地。

他怒视着众人,喝道:“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一个女人!”

士兵举着火把将他围在中间,步步紧逼。

“昭文太子,你以为你藏身在这小村子里就能瞒过所有人?”

“江涟,我们找了你很久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个昏庸无道的父皇!”

他被逼的无路可退,与众人动起手来,身上被尖刀刺的伤痕累累。

他抵挡不住众人的围攻,拼命躲闪时,一块润泽的羊脂白玉从袍子里掉落,形同游鱼,下面坠着一条银色穗子。

他急着弯腰去捡,被士兵一刀挑开,鲜血浸透了大红色的袍子,鱼形玉佩被踢的撞在一旁的岩石上,擦咔一声断成两截。

“夫君!”那女子含泪惊呼,再度向他奔过来,两个士兵的尖刀正要刺向她,他顾不得身上剧痛,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将她死死压在身下。

尖刀并没有如意料般刺在身上,几个士兵围着那枚碎裂的玉佩,从中间抽出一块金灿灿的锁片,半圆形,牛眼大小,上面雕刻着金龙图腾。

士兵们一阵哄笑,用刀尖挑着金锁片在火把上烧的红亮。

“江涟,你以为把这太子印信藏起来就没人会认出你来?”

“那就把它烙在他身上,让他带着这块破烂去见他该死的父皇!”

“还有这个瞎眼的女人,让他一并带走。”

烧红的锁片烙在腰上,刺啦啦地响,他痛苦地闷哼一声,浑身剧烈地抖动,仍死死地护着身下的女子不肯放手,豆大的汗珠滴在她脸上,意识渐渐模糊。

“夫君……”她抱着他哭的泣不成声,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拉回。

士兵们提刀围过来,生死关头,他挣扎着起身奋力抵抗,夺过刀柄朝士兵们身上猛刺,一会儿功夫便放倒了几个。

陡然间,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颤抖着回头,见她挡在他身后,胸口插着一把尖刀,口中鲜血喷涌,手里还攥着一根染血的发簪。

“桑婉!”他痛心疾首,赤红的双眼狠狠瞪着,攥紧手中尖刀发疯一般刺死最后两个士兵。

血红的尖刀掉落,他扑倒在女子身边,抱着她痛哭不止,直到泪水流干,对她温柔一笑。

“桑婉,下辈子记得来找我。”他抱起她走出山洞,从山崖边一跃而下。

苏景玉颤动的眼睫被泪水浸湿,梦中的一幕幕和曾经的过往接连在眼前闪现,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夫君,我不敢睡,我怕醒来之后就完全看不见了,我还没有看过你的样子。”

“桑婉,别怕,你只管放心的睡,我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下辈子,一直陪着你。”

“林逢月,你刚起不到半个时辰,这会儿又要睡,你上辈子是困死的吧?”

……

“小时候我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天,醒来之后就看不清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影子。”

“那我今后穿的鲜艳些,这样你就能看见我了。”

“苏景玉,你知道要去冒险还穿的这么扎眼,大白天的,生怕别人看不见你吗?”

“我不穿的这么扎眼怕你看不见我。”

“怎么看不见你?我又不眼盲!”

……

“他很温柔,他叫我桑婉,很疼爱我,贴身藏着一块鱼形的玉佩。”

“那好像不是梦,而是真的经历过一样。我一度在想,梦中的夫君会不会真的出现,景玉,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他被那些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烙伤了腰,我抱着他哭喊了很久,之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苏景玉,你梦见过我吗?”

……

漆黑的暗牢里,苏景玉紧闭着双眼,滚烫的泪水自眼角连串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真滴是一个杀气腾腾,一个玩命作死,只有旁边睡着那个直往外冒红泡泡~

PS:姜姃没有碰到苏景玉的身体,绝对没有,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