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后的安淮巷路面湿滑,水滴顺着屋檐的瓦片不断落在宅子门口二尺宽的石阶上。

姜姃跌跌撞撞奔过去,水滴在额头上也没心思擦,拳头砸的木门直颤。

院子里的人急匆匆赶来,啪嗒嗒的脚步声后,门栓滑动,大门向里拉开,绘着喜鹊的手提灯笼照亮来人红润的脸颊。

“姜姑娘?”

四喜惊得定在原地,攥着灯笼柄的手不由向下一坠,身上朴素的灰布斗篷没有系带,被扯的敞开,里面名贵的丝缎里衣领口微张着,露出半截淤满红痕的脖颈。

不等她回神,脸上忽地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死丫头!你算什么东西!”

姜姃虚浮气喘,面目狰狞,猛然推开她闯进院去,一脚踹开房门,直奔幔帐遮掩的床铺而去,伸手一扯,并未见到祁沐恩的身影,她不依不饶,继续发疯似的东翻西找,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人素白的亵衣来。

“这是什么?”姜姃回身,歇斯底里地吼道:“贱人,就凭你也敢招惹祁沐恩!”

她与祁沐恩之间只有千秋苑那一次,之后他连夜宿的书房都不让她进去,她根本无法断定这件是不是祁沐恩的亵衣,只是内心积郁已久,加上逢月言之凿凿地嘲讽她,被气昏了头,急需一个宣泄的对象。

四喜捂着红肿的面颊,看着她一副怨妇的发疯模样,又是独自一人,不像方才那么怕她,一步步向她走近,眼神冷漠中透着几分藐视。

“姜姑娘,你少拿身份来压我,别人当你是高高在上的官宦之女,这么多年你常常耗在林府,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不过是表面风光,你父亲姜大人根本就不在意你,带着你继母生的儿女到南边上任,把你扔给你祖母,回京后嫌你丢人现眼,早都跟你断绝了关系!如今祁公子疼我,常常与我纠缠在一起,而你不过是他用过一次就抛开的女人,相比之下,你我谁更卑贱还说不定呢!”

开门时,“姜姑娘”这个称呼是她受惊后习惯性地脱口而出,此时这样叫她,是在暗讽她用了青楼里的下三滥手段才得到祁沐恩,根本就不配嫁给他。

姜姃身体里像是有火苗窜涌,烧的她快要炸开,消瘦的身体忽地向四喜扑了过去。

“贱人!看我不撕烂了你!”

四喜不甘示弱,仗着祁沐恩的宠爱与她扭打在一起,两人相互撕扯的衣衫凌乱,鬓发松垂,墙边的木架被撞倒,青花瓷瓶咔嚓一声落地摔的粉碎。

以往姜姃身型丰腴,四喜必定不是她的对手,如今她瘦的脱了相,远不及四喜体力充沛,很快便累得呼哧气喘,被推的重重撞在桌角上,疼的龇牙咧嘴。

房门半敞着,屋里闹的天翻地覆,外面竟没有一人进来,可见这位祁夫人在祁家的地位比下人也好不到哪去。

四喜得意忘了形,捂着脸怒瞪着她冷笑:“姜姃,等我告诉祁公子,让她休了你这疯女人!”说着扬手就要向她脸上抽去,报这掌掴之仇。

姜姃情急之下抄起桌下的圆凳向四喜头上猛砸,四喜慌着伸手去挡,不小心脚下绊住,趔趄着摔倒在地,双手被地上的瓷瓶碎片扎的鲜血淋淋。

“贱人!就凭你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谁才是主子!”

姜姃喘的话不成句,疯了一般轮起手里的圆凳,四喜躲闪不及,被打的头磕在地上,印着红痕的脖颈刚好被一块锋利的瓷片割破,顷刻间鲜血喷涌,软软地瘫倒在地,很快没了动静。

姜姃吓的心脏狂跳,手里的圆凳咣当掉在地上,趴在圆桌上又怕又恨地盯着血泊里的四喜,颤声自语道:“狗奴才,命贱的蝼蚁似的,死了又能怎样!”

那脖颈上的红痕分明被鲜血盖住,此时却仍旧刺的她双目胀痛难忍,怒火烧的她几乎要失去理智,微红的眼一瞪,踉踉跄跄跑出门外。

院子的房檐上,顺子惊愕地俯视着屋内。

他送逢月到崔宅,换了辆马车后立即赶过来,本以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不过是相互挠几下、揪揪头发,还盘算着如何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一番,没想到竟然撞见如此血腥的一幕,张大了嘴愣住片刻才翻身落地,架上马车一路追着姜姃而去。

*

崔宅。

崔荣锦刚刚召集了几个心腹,商议着圈定了几处有可能囚困苏景玉的官府驿馆,让众人趁夜同杨艇分头去探。

他担心大宅院里人多嘴杂,尤其是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妾室,寻个由头去别屋睡,让逢月跟余洁饶一起宿在她房里,留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伺候,只说夫人身上不舒服,让她娘家妹子过来陪着,其他人未经召唤一概不准靠近。

余洁饶小产不久,受不得凉,地上两个一尺高的漆金碳炉缝隙里蹿着耀眼的火苗,热的如同盛夏。

丫头端着两大碗汤药进来,刺鼻的苦味在房中弥散,逢月看着她接过药碗,蹙着眉头接连灌下,心里沉甸甸的。

“余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余洁饶漱口后含了一颗蜜饯,让丫头扶着,小心地歪在榻上,面色虽不像前几日那么苍白,看起来仍有些憔悴。

她一心盼着给崔荣锦生下一儿半女,日日遵照医嘱调养身子,生怕落下病根,见逢月闷闷的,故意说的云淡风轻:“没事儿,又不是什么大病。”

指了指桌上,示意丫头把逢月买来的点心拿过来,直言道:“我如今吃不得这个,你自己吃吧。”

雕着牡丹花纹的点心看起来丝滑软糯,香气扑鼻,逢月赶了一整天的路,颠的胃里发胀,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心里惦记着顺子能不能找到苏景玉的下落,用金匙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几日不见,她明显消瘦了,余洁饶心里不忍,凤眼一横,生硬地劝她:“要我说你也用不着太担心,你男人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先瘦成杆了,犯的着吗?照顾不好自己就住在我这,别走了!”

逢月心生暖意,抬头僵硬地笑笑,余洁饶自知话说的重了些,摆手让丫头出去,欠身向她那边靠近,低声道:

“跟你交个底,我跟崔荣锦商量过了,眼下南边乱着,朝廷需要军资,真到了皇上对你公公出手那一天,就用崔家全部家当向皇上买下你男人的命,大不了我跟着崔荣锦睡大街去。你男人一个吊儿郎当的书生,能掀起什么风浪来?皇上未必真的会杀了他。”

她言语间认定了苏天寿兵力不足,此战必定会以惨败收场,连带着定远侯府家破人亡,爵位被褫夺,却还愿意不惜一切地救苏景玉脱险,只因为他曾经救过崔荣锦的性命。

这份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生死不离的兄弟之义令逢月感动不已,含着泪叹道:“余姐姐,谢谢你和崔东家!”

*

雨雪天寒风刺骨,更别说地底下阴冷的暗牢,祁公公怕苏景玉冻死,吩咐人送了炭盆过来。

深夜里一片死寂,只听见炭火的噼啪声,苏景玉坐在又湿又冷的床边,俯身用铁铲拨弄着盆中烧红的炭块。

火光照的他面色莹润,一头墨发倾泻在身前,两根轻柔的红丝发带随着升起的热浪翩跹而舞。

入夜后,他再次从密道的铁窗向上探过,发现外面的黑鳞卫还是昨夜子时前那一拨人,看样子守在宅子里的人并不算多。

天上积满黑漆漆的浓云,周围飘着丝丝缕缕的雾气,视野远不及昨夜开阔,想来是祁家怕被人发现了这处暗牢,不敢多点灯,他眼力极佳,轻功了得,今晚便是逃离这里的最好时机。

今夜难免要耗费些体力,他在炭盆边暖热了身子,躺回**养精蓄锐,双手轻抚着腰间绣满鱼形玉佩的腰封,嘴角牵起憧憬的笑意。

逢月,你还好吗?夫君就要回来见你了。

两根蜡烛燃尽,约莫子正时分将近,苏景玉细听外面密道里鸦雀无声,起身活动开筋骨,摘下发冠上的金簪,轻而易举撬开暗牢门上的挂锁。

第三次摸黑走过外面的密道,他轻车熟路,宽大的袍袖一展,纵身跃向墙顶的铁窗。

夜风湿寒刺骨,外面的黑鳞卫还没有换班,各个冻的浑身打颤依然昂首挺立,气势十足。

这群人是皇宫里的死士,功夫如何不敢断言,誓死效命的劲头比起御林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被这些不顾死活的盯上,必定难以脱身。

紧要关头,苏景玉小心地悬身在铁窗前,攥着金簪一点点剥离窗纸,等到子正时分两拨黑鳞卫换班的间隙,极快地撬开铁窗,施展轻功飞身到东边五丈之外的古树上,动作迅如疾风又轻缓如蝶,整个过程只在须臾之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夜色浓重,古树四季常青,有茂盛的树叶遮蔽,又有薄雾掩盖,苏景玉的一身红衣看着并不显眼。

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一众黑鳞卫如同昨夜一样向南而去,那边一大片幽暗,像是一座池塘。

来时蒙着眼听见的水声应当便是此处,不知道那附近会不会是黑鳞卫在祁宅的据点,苏景玉略一思量,贴着雨雪后湿漉漉的古树径直向北边飞身过去。

越过一座高耸的院墙,远离了池塘边的水汽,薄雾散了些,院子里可见点点灯光移动,女人的嘶吼声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半夜了也不消停!

苏景玉听出是姜姃,眉心蹙起,胃里泛着恶心。

院墙里种的尽是梧桐树,寒冬腊月,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了茂盛的树叶遮挡,宽大的袍子在夜风中仿佛一面飘展的红旗,苏景玉不敢耽搁,拢紧衣袖举目四望,目光落在东边灯影绰绰的牌楼上。

昌吉街的月梵楼?那边想必就是祁宅的东墙了。

*

院子里,灯笼的柔光笼着一身素白的衣袍,祁沐恩铁青着脸,表情竭力地克制隐忍,像躲瘟神一样朝一旁大步走开。

姜姃追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嚷,旁边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役纷纷侧目而视,对她反感至极,唯有殷轨眯着一双凸眼,诧异地上下打量她。

“祁沐恩,你若是找别人当姘头也罢了,竟然找四喜那个贱丫头来羞辱我!你安的什么心?你不过是个奴才捡回来的野种,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是我祖母看在先太后的份上才勉强答应这门亲事,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寂静的夜,姜姃尖利的辱骂声几乎要划破耳膜。

祁沐恩额角青筋暴起,转过身阴沉沉道:“疯子!你给我滚远一点,别站脏了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安淮巷吗?”姜姃带着哭腔嘲讽,吼的声嘶力竭,“我告诉你祁沐恩,四喜那个贱妇已经死了!”

祁沐恩这才看清楚她身上的斑斑血迹,愕然低叹:“你杀了她?”

姜姃气急败坏:“是!我杀了她又怎样?还有你那个心上人林逢月也被我弄死了!”

梧桐树上,苏景玉正要向东边跃去,听见逢月的名字陡然僵住,呼吸一滞,侧耳细听。

“谁让她犯贱,这个时候还敢在京里闲逛,我喊人来抓她她竟敢拒捕,被御林军当街刺死了!”

逢月!苏景玉心口狠狠地绞痛,背上渗出冷汗来。

难道爹又有了动作,李亢盛怒之下连逢月也不放过?不会的,她一向机警,又有顺子在,没那么容易被抓到!

被关在暗牢这两日他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明知道姜姃的话不可信,还是担忧地乱了心神,手上一松,大红色的宽袍飘曳在树冠上。

再回神时,急促的脚步声已然逼近,瞬时间,箭声嗖嗖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