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书元继续绘声绘色地说书。

“那时刻,冤魂被拒公门之外不得入内,公堂上为冤魂出头的村人则正遭刑罚,一时之间,枉死女子悲从中来戾气丛生,将要化为厉鬼啊……”

易书元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悲戚感,当讲到这一段,周围听书的人内心也压抑到了极点。

正在此刻,易书元的折扇再次上扬,遮住了的半面,口中响起幽幽悲苦之声。

“我已是孤魂野鬼,有家不能回,又不得超生,枉死在这悲凉之地,我不甘呐,啊——”

这声音一出口,竟然是女声,听得一众村人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甚至有人都吓得低呼出声。

几个孩童又是怕又实在是忍不住好奇。

有胆大的孩子趴到说书人身边,侧着脑袋看向扇子后面,发现真的是说书人发出来的声音。

这看得两个还挂着鼻涕的孩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易书元侧颜瞧向孩子,微微一笑之后又立刻恢复严肃,他放下扇子,声音立刻变得低沉。

“那文吏见此,尽管心中惧怕,却再难忍耐下去,否则良心不安!”

“书生心怀抱负,习先贤之智,秉承的就是那一股浩然正气,岂可见死不救见冤不助?”

易书元微微扇动扇子,当遮面的那一刻,嗓音立刻变化,爆发出坚定有力的声音。

“住手——”

根本不用说书人在此刻旁白,所有听书村人都知道,这是那文吏的声音,他阻止了行刑……

听书的人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都在此刻微微松了口气。

灰勉缩在易书元的大氅内侧,既听着先生说书,也留意着外围的情况。

易书元的声音并非局限于水潭边的村寨广场,更是远远传了出去,不断在村寨之中回**。

一只手在衣裳之外轻轻一拍,灰勉会意之后就偷偷从几乎快要挂着地面的大氅一角滑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只小貂快速窜动着离去,所有人都被说书人声情并茂的演绎所吸引。

……

灰勉的移动速度非常快,也不局限于在平地上跑,也在石头和屋墙上不断窜动。

视线更是到处游曳,随着灰勉快速在村寨之中移动,仔细观察着许多地方。

虽然心中忐忑,虽然此刻十分紧张,但这是易书元要它帮的忙,所以灰勉绝对不会掉链子了。

先生很少让我帮忙的,不能怕,不怕不怕,我也是妖怪!

灰勉自我安慰着,快速在村寨之中跑动,穿廊过道,走在墙上爬在木梁上窜。

鸟巢、燕子窝、鼠穴……

没有,没有,没有……

全都没有,一只燕子也没有发现,一只老鼠也没有看到!

先生的观察总是这么细致入微,先生的直觉总是这么准确!

灰勉此刻就像是稍稍胖了一些,但这不是真的胖了,而是因为身上发凉,毛发有些开炸。

有些时候,并不非要从玄妙法术和气息的角度入手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有些时候,往往观察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就能推导出一些厉害关系。

村寨中存在的鼠穴和燕子窝之类的东西是不少的,这说明这里绝非没有这些小动物,至少曾经是。

而灰勉作为一只貂,天生也对这些东西很敏感,甚至能看出一些痕迹。

全跑了,全都被吓跑了!

妖怪虽然并没有显露多少气息,但那股恶意却让一些弱小又敏感的小动物感到恐惧,在本能驱使之下已经跑光了。

而且很可能让它们感觉到恐怖的东西本身就带着一种天敌的感觉。

别说是其他小动物了,灰勉自己都有种想跑的冲动,若不是易书元在这,它半刻钟也不想留下。

随着发现越来越多,似乎是受到易书元的影响,灰勉的通感也在这些线索的加持下变得更加明锐。

它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原本不易察觉的,若有若无的妖气。

这绝对不太可能是某个善良的妖怪义务帮村里人赶赶老鼠了。

当终于看到了几条狗之后,这种原本灰勉很讨厌的动物居然都让它倍感亲切……

……

村寨的水潭那边,易书元说的故事已经快到尾声。

大约到了公门官差一起去往楼船那边,并最终捉拿到恶商的时候,村人纷纷振奋拍手。

也是这种听书之人情绪高涨的时刻,一道灰影“嗖”地一下从椅子那边窜入了易书元的衣衫内侧。

“常言道邪不胜正!集合元江县衙所有武力,终于将那恶商一众拿下!”

易书元声音略显高亢,给予听书之人抒**感的空间。

边上有好一些人刚刚都屏着气在听,此刻不由大口呼吸。

“呼!终于抓住他了!”“还好抓住了!”

“这恶商真该死啊!”“不是人的东西,拐卖良家的人牙子!”

“听见没,这就是娘常说的人牙子,以后别出去乱跑?”

“知道了……”

……

易书元缓缓扇着扇子,一只左手已经伸入大氅一侧,轻轻抚摸着灰勉背上的毛发。

此刻易书元能感觉到小貂正在微微颤抖着。

易书元虽然没说话,但那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之下,灰勉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就像是能感觉到先生的声音一样。

莫怕莫怕,先生在呢!

……

比起寻常一些喜欢“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说书人,易书元这一场说书可谓是一气呵成。

“那恶商终究是被腰斩于元江县,县中居民无不拍手称快啊……”

易书元放下扇子,声音放大几分,但语气却略显缓和地说道。

“正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此案至此而终,也算是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

“也不知那贾云通曾经为恶之时,是否想过这一天呢?他的船上供满了神佛,是不是也深藏恐惧呢?”

易书元站起身来看向依然沉浸在故事之中的村人。

“诸位唏嘘之余也勿要多虑,书中事已是过往云烟,只求心中无愧,便可安然入睡!”

从开局到结尾,易书元用一个多时辰将整个故事圆满结束。

“啪~”

抚尺再次落下,惊得众人纷纷回神,而易书元已经手持折扇拱手谢礼。

“献丑了,多谢各位听到现在!”

“已经结束了吗?”“废话,那恶商都死了!”

“真是好听啊!”“好故事啊!”

“原来说书人这么厉害啊……”

“可不是嘛,比唱大戏还精彩!”

“先生说得真好啊!”“是啊,再来一段吧?”

“先生,再来一段吧!”

易书元连连摆手。

“呵呵呵呵,不了不了,说书也是个体力活,连说一个多时辰,在下也累了!”

说着,易书元已经端起茶盏喝水润喉。

村里几乎没什么听过其他说书人说书,经过这一次,让村寨中的很多人对说书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故事听得村人是流连忘返感慨不已,更是让这个碧潭村寨内的村人对易书元的好感度直线上升。

原来光靠说书人一张嘴,可以比唱大戏还精彩。

以后有机会进城或者去外地,哪怕要花点钱,也高低得去听一段书!

老里长乐呵呵走到了被一群孩子围着的易书元身边,拱手说道。

“先生还没住处吧?若是不嫌弃,就在老夫家中将就一下吧?”

易书元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忙回礼感谢。

“多谢老里长好意,在下正为此事犯愁呢,又因为脸皮薄,不太好意思开口!”

“那就好,那就好!”

老里长笑容不改,这说书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他以前也听过别人说书,印象中哪有说书人厉害成这样的,这种人就算去繁华大城怕也是名角!

“先生,也可以去我家过夜啊!”“对对,我家也欢迎先生去啊!”

“好了好了,你们是想让先生去说书吧?”

“哈哈哈哈哈,多谢诸位厚爱了,都散了吧!”

易书元笑着感谢,人群不愿散,他便随着老里长一起离开了。

至于桌椅,自然有其他人收拾。

……

易书元同老里长在村寨中逛着,哪还有之前被百般提防的样子,分明是成了村寨贵客。

“这年头啊,村里人没见过说书人,不知道先生的厉害,先生讲书,真妙不可言啊!”

老里长多少有些文化,这会的夸赞是发自内心的。

“哈哈哈哈,里长谬赞了,在下以说书为业,亦是以说书为乐,而说书嘛,正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老里长点点头。

“先生是直接去寒舍休息,还是逛逛?”

“自然是逛逛!”

易书元一边走一边看向村寨中,这会很多村人还激动于刚刚书中的故事,就像一些人看完戏一样在讨论着剧情。

更有一些没有听着书的少数人在那懊悔。

然后就像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易书元随口向着老者问了一句。

“老里长,这村寨中倒是幽静,怎么连个鸟雀都没有啊?”

听到易书元这么一说,老里长也像是才发现一样。

“先生不说,老夫还没觉得如何,现在一想,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什么鸟叫了……”

不说别的,就是燕子都没一只,现在可远没到越冬的时候呢。

易书元神色如常,像是突然想到什么。

“哦对了,在下入村之时,见到村外道路上有一座小庙,庙中泥塑的头……”

“唉!定是那些挨千刀的马贼,连土地公的头都给砍了,这群人真是不得好死!”

“原来如此啊……”

易书元一边点头,但心中知道至少这件事不是马贼所为。

“这群马贼,害得我们平日里都不敢随便出门,就前阵子还失踪了几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害了,唉!”

易书元皱起眉头,已经有人被害了么?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忽然间有几只狗跑来对着易书元一阵狂吠,老里长赶忙呵斥。

“去去去,滚一边去,别冲着客人叫——”

“唉还叫?打断你们的狗腿!”

见这些狗不走,老里长抄起一根树枝冲过去赶狗。

易书元慢慢打开折扇,扇风的同时,他的视线从前去赶狗的老里长身上收回,缓缓转身向后。

那里,又一个手中提着篮子,带着些许腼腆笑容的妇人正在看着他。

“都说来了个厉害的说书人,哎呀真是可惜,方才没能听见先生说书呢!”

在易书元眼中,这妇人的双目带着一种模糊的感觉,细看之下分明是黄色中带着竖瞳。

一股在人火气压制下的妖气显得若有若无,却也臭不可闻!

“喵嗷——”

这一刻,易书元的心间响起一声凄厉可怖的猫叫……

易书元心中微微发紧,但越是这种时刻,他却反而越是沉着冷静,平静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

“哦,都是村人谬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