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下河县的官兵虽然连夜启程紧赶慢赶,但还是在第二天午后才到的郑家的院子。
郑怡明和母亲当时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于欣梅的帮助下就躲在屋外的一棵树上。
亲眼看到官兵来搜查,并且还在村中宣扬郑怡明钦犯的身份和罪行,郑母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终于破灭。
就这么在树上待到了入夜,郑家母子才从上头下来,郑怡明撕开院门上的封条,带着母亲重新走入自家的屋院,入院之后的郑母已经泣不成声。
院里还好,屋中翻得乱七八糟,桌椅倾倒锅碗瓢盆都碎裂一片,家里值点钱又方便带的东西也全都被顺走了,鸡舍和畜棚中的家禽牲畜也都没了,就连牛栏里的老黄牛也被牵走。
“他们哪里是在搜人啊,分明是劫掠的强盗啊”
郑母说话带着哭腔,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郑怡明心中早有准备,但也很不是滋味,只不过这个从小长大的家是没了。
“娘,咱们会回来的!”
“别说大话了孩子保住命就行了于仙子,活菩萨,求您带我们母子去一个朝廷抓不到的地方吧,能够隐姓埋名活得下去就行.”
郑母转身对着她又求又拜,她赶忙扶住老妇人。
“郑伯母您别这样,我自当尽力。”
郑母起身之后还是又去了屋中,想着是不是还能带走点什么。
而此刻郑怡明却走到了于欣梅身边,他看了一眼手中撕下的封条,他也知道村中县中都贴了有关他的告示。
“纵然注定背负污名,我却也还想为自己的清白做一番抗争,更还想出一口恶气.”
“你想回平州教训那些狗官?”
于欣梅微微皱眉,直接对朝廷命官出手真就很忌讳了,但是自己好像还怂恿人造反来着“也不必惊动他们,只是想在平州旧城头留下些东西!就是不知道平州城的情况对姑娘来说方便不方便?”
听到只是这事,于欣梅眉头舒展。
“这点小事没什么问题,咱们也未必需要今就去,挑个时间就行了对吧?”
“嗯,在那朝廷钦差离开前就行了。”
那边郑母又在低声呼唤,让儿子一起去收拾几床被褥,郑怡明便跑进了屋中。
于欣梅站在外头深呼吸一口气,看看有些阴沉的天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已经摊上大事了,王朝气数岂是自己这样的妖修能碰的。
不过恩公这样的文弱书生,也没有什么造反的基础,安顿好他们我再伺机离开他们的生活,之后他应该也会淡了念头。——郑怡明没有抓到,但平州的科举舞弊案终究还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只不过这個结果并没有一个公开的审理过程,在平州城于几日之后张贴告示之时,有关科举案件的卷宗和结案讯息都已经准备好了。
蒙冤的不只是郑怡明,还有另外几个考生,只是他们的情节轻一些,只是有贿赂的意向却也没有做出实质举动,更无“倒打一耙”上告京城这么荒唐的事。
即便如此,那几个原本成绩也该是不错的考生也得到了“适宜”的处罚,缴纳罚银之后,终身被剥夺科举的资格。
可能在寻常百姓看来处罚很轻,但对于那些书生而言也是何等的残酷,只是他们叫嚷的冤屈更无人理会,到后来更是连冤屈都不敢叫了。
这一切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对于平州城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城里一切如常,没有谁特别为了逃走的钦犯而担忧,毕竟只是个书生,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但影响毕竟还是有的,宿平客栈的生意差了很多,贡院外那条街上的书摊也不会再有手抄本的便宜书卖了,即便这几天还是一直有书生来碰运气。
似乎几天过去,平州城明里暗里的一切都已经过去。
就连乌孙恒和金光和尚也认为郑怡明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帮助他逃脱的或许是妖,也或许是江湖客。
这一天的夜晚,一阵风从远方吹来,过了卓阳河又扫过旧城墙的灰尘,最终在城头显出一男一女的身形,正是于欣梅和郑怡明。
于欣梅看看周围,又看看天上,并未察觉到什么特殊的气息,心中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郑怡明站在这旧城头望着那平州城,城中央区域的一些楼宇高过城头,但在这一代,城墙还是高过大部分建筑,也足见当年城防也算是宏伟。
“郑公子,给!”
于欣梅将一支笔递给郑怡明,后者接过笔之后,前者再次用长袖卷住后者的腰腹,随后带着他踏着风跃下城头。
两人身形缓缓落下,郑怡明深呼吸一口气,直接在城墙上落笔。
郑怡明神色平静又带着严肃,一笔一划竟有墨光闪动,仿佛要渗入城墙内部,即便是带着他浮空的于欣梅都心头暗惊。
随着郑怡明不断写下去,于欣梅渐渐觉出不对来。
“呜呼.呜呼”
周围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原本还算晴朗的夜空也渐渐起了乌云,一种模模糊糊的气数变化在郑怡明身边形成,好似一个龙卷的中心“隆隆隆隆隆”
乌云隐隐翻滚着沉闷的雷声,于欣梅眉头紧锁,想要直接带着郑怡明走,但看他此刻聚精会神对外界一切毫无所觉的样子,又咬牙坚持下来直到郑怡明最后一笔落下,气数的变化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轰隆隆——”
雷声也变得清晰,更是在雷霆响起的刹那,一股锋锐剑意盛起,剑意先至剑鸣后传“铮——”
听到剑鸣声的那一刻,白光已然到了眼前,根本不容于欣梅有太多的反应。
“不好,啊——”
于欣梅奋起浑身妖力,袖中一把鳍扇打在剑光上。
“当~”
一声轻响起来的同时震飞了于欣梅和郑怡明两人,他们直接落到了地上,更是步履凌乱地退了好多步。
郑怡明抓着笔,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而于欣梅已经收回了袖子,就挡在郑怡明面前,只是捏着鳍扇的手都有些麻了,气息不稳之下妖气都散溢出来。
“师父——”
乌孙恒几下腾挪也已经到了一处屋顶上,后面还有同样以远超寻常武者轻功速度而来的金光和尚,城中的气数变化是从刚刚开始就有了苗头,以至于他们也赶到了。
剑仙悬于空中,刚刚的一剑仅作试探,但似乎和之前的交手带来的感觉有些不同,少了一股锐气。
不过比起这些,显然剑仙的注意力在旧城墙上,看到上头的留字,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好个妖孽,原来你真的不图这书生的元气.你图的是王朝倾覆,天下大乱,自然气数败坏魔涨道消,好好好,好魄力,好算计,好险恶——”
剑仙纵然见过很多妖魔,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妖孽确实算是平生之最了!乌孙恒和金光和尚也看到了郑怡明在城墙上的留书,同样也是心头巨震。“郑书生,勿要被妖魔蛊惑了——”“郑施主,妖孽惑人心智,为的是祸乱苍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于欣梅听得也是笑了。
“我妖言蛊惑?那为什么救他的是我不是你们?姓乌的,你不会又要说阴司之中自有定夺吧?”
乌孙恒被说得脸色阴晴不定。
“还有你老和尚,念经呜呜哇哇吵得不行,你的佛法修偏了吧,祸乱苍生的是我么?难道不是平州衙门里此刻正在寻欢作乐的人么?”
于欣梅又抬头看着空中那剑气凌人的剑修。
“还有仙长你,高高在上见妖就诛,不用说,姓乌的这么随伱,一定是你弟子,我一个妖怪也看得出你们与修真得真道去甚远!圭国气数是自己败的,若朝廷公允,轮得到出这事?”
“口齿伶俐巧舌如簧,只是今日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此妖不除苍生乱,你们两个也尽一份力吧!”
剑修话音落下,身后浮现三道剑影,光是用看的,于欣梅就只觉得浑身发寒,这算剑意侵蚀过来了。
“我慧承伏魔圣尊神荫,又受道丹得仙尊点化,你敢动我?”
这种时候于欣梅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半真半假唬人的话脱口而出,但似乎有些太过了,只听得天空仙修笑了,就连乌孙恒和金光和尚也毫无动摇。
此刻不光剑仙剑意极盛,老和尚身上也有淡淡金光浮现,雷光闪耀之中,半空中浮现一尊若有若无的金刚像,并且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此金光像一出,于欣梅只觉得身上仿佛受到了火焰炙烤,身体也变得极为沉重,这老和尚的能耐让她又惊又怒,就连那剑仙也面露诧异。
虽胜之不武,但同妖魔也无需讲什么公允!“哗啦啦”的一声响起,怒目金刚从天落下,于欣梅一把推开郑怡明,后者就似踩着风一样滑了开去,但她自己却一时间有些避无可避。
“轰隆隆”
响声和雷声正好重合,无穷妖气冲天而起,显然于欣梅也没有束手就毙。
“铮~~~”
剑光亮起剑气纵横,宛若雷霆带着呼啸横移。
于欣梅虽然奋起抵抗,但本就不擅长抗衡飞剑锋锐,更是无法摆脱金刚佛光的重压。
只是几下就抵挡不住,举着法宝的于欣梅被一剑扫飞出去,妖气被打得溃散,身躯愈发沉重,人还在空中但又有剑光一闪。
“呃啊——”
于欣梅惨叫一声,剑光已经洞穿胸口,鲜血洒在雨中,整个人摔落在卓阳河边.“于姑娘——”
郑怡明连奔带爬到了河边,正好看到于欣梅摔落下来,他冲到她身边,身体颤抖着,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于姑娘,于姑娘你怎么样.”
郑怡明伸手想要替于欣梅拔出胸口的剑,但一碰到剑柄,女子就身体颤抖极其痛苦。
于欣梅浑身无力,心知今日已无活路了,或许这就是改变王朝气数的代价吧.“恩,恩公.我,我欠你的算还了.”
天空中的剑仙缓缓御风而下,那边的金光和尚也念着经文走了过来,当然还有没出手的乌孙恒。
“妖孽,你妄图倾覆王朝祸乱天下,也是应有此劫,应有此报!”
剑仙的话听得郑怡明心中好似也被利剑刺穿。
于欣梅心中有恐惧,也有不甘,挣扎着想要动一下却无法做到,只有眼泪从眼角滑落,可惜此刻下着雨,于欣梅自己也感受不到,否则或许会为了自己能流泪了而有那么一丝最后的喜悦。
“孙恒,你来斩下这妖孽首级,也算破了你的心结,之后此剑便赠予你了!”
一柄长剑飞到了乌孙恒身边,后者伸手抓住后不由走近于欣梅处。
郑怡明此刻拦在于欣梅身前,冲上来想要抱住了乌孙恒却也丝毫不能撼动他,只是带着他一点点向前,直到站到了于欣梅面前。
“法师,法师慈悲,此事皆因我而起,我去自首,我去认罪,求法师慈悲——”
那边老和尚衣袖一甩,郑怡明刹那间就踉跄着后腿了几步,随后又被老和尚抓住了手臂。
“施主可前往高昌寺,以佛法化解妖气同时躲避灾祸.”
“你放开我,放开我.”
郑怡明挣扎着却根本掰不开老和尚的手。
大雨中,于欣梅看着站在面前的乌孙恒,二者目光交汇,这一刻,隐约在二者脑海中浮现桥下争丹的画面,只是一个清晰一个模糊。
“没想到,死在你手中”
于欣梅嘴角带着笑,看着那长剑抬起却不见它落下。
“孙恒!”
剑仙平静地声音传来,乌孙恒犹豫的剑终于挥落。
“不要——”
郑怡明的呼喊中,长剑在半空中静止,雨滴都仿佛慢了下来。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仿佛时间变得粘稠,心念转动尚在万物流转之前,而那剑修也在缓慢转动脖子,看向卓阳河上.一艘小舟中,一个手持书卷的清须儒生走了出来。
“万法从心起,空论树下禅,道可以不修,经可以不念,但莫污浊啊”
易书元的声音响起,乌孙恒的剑也擦破了于欣梅脖子上的皮肤,却并没有将之一剑削首。
只不过此刻不论是剑修也好,老僧也罢,乃至于欣梅和乌孙恒的注意力也都下意识到了那个走出船头的儒士身上。
易书元走到船头,船夫为其撑杆固船,也让他能够一步走上岸,他没有看向众人,遥遥看向旧城墙方向,口中也念出那雨水冲刷都不掉色的留书。
“为功名为富贵,寒窗十年不知苦,为黎民为社稷,一朝得悟心欢喜。
阅书习文为苍生,壮志由心正乾坤,哪知寒秋霹雳起,乌云压墨倒是非,清白染污浊!书生意死志难消,江山腐朽天地摇。
秋来百花落,冬至封雪霜,冰棱起戈矛,枝摇锣鼓嚣,凌寒花开处,看北风呼啸!待春来雪消,要那乾坤再造!——郑怡明”——PS:本来今天想三章的,看来不行了,这章写得太久了,这两章字数多些,能算我尽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