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高成了西河村的常客。
比起当年心心念念一直惦记着易书元的书法,如今的吴明高倒是更像一个老朋友了,每次来了也只是因为孤单了,想找人聊聊天。
易书元偶尔去一次县城,也必会拜访吴家老宅。
不知不觉又过去一年,冬天也又到了,元江县一如既往的寒冷,西河村的田地也早早被白雪覆盖。
一名老邮吏骑着一头老马来到西河村,来到了易府门前,一个正在院门口晒太阳的家丁看到邮吏,立刻站了起来。
“孙叔,您来送信啊?进来喝点热茶吧?”
邮吏挫着手哈着气,已经开始在老马的驮袋里面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还说着。
“不用了不用了,没看今天忙嘛,好多书信要送,你们大太爷可有不少信呢!”
“噢噢!”
家丁伸长了脖子瞧着,见邮吏翻出好些信件,得有一小摞,整理了一下才转身交给家丁。
“给,别弄丢了。”
“唉,孙叔,我给您拿两个印糕吧,路上吃。”
“呃,那快点啊!”
“哎哎!”
老邮吏就坐在刚刚那个家丁坐过的小凳上,等待印糕的同时,享受片刻的休息,也晒晒这上午的太阳。
望了望易家宅院,虽然在西河村这确实是大户了,但放到元江县可算不了什么,更不用说月州城之类的地方了。
只是这一家大太爷的信可是不少,而且从信封和纸质,以及信件的磨损程度看,地方怕是都不近,不少走的还是官戳家信,说不定在外还有不少关系呢。
大庸邮驿系统并不是一般老百姓都能享受的,所以理论上邮吏送的信都是和官吏有关的。
当然也不是不能变通,比如一些大书院或者贡院也能用邮驿寄送信件,主要是方便学子赶考之类的需求,但似乎也不是随便一个老百姓能用的。
所幸百姓流动性其实不强,真正有远房亲戚要送信的,托付熟人或者一些有点名望信用的人为“信客”算是常见的,当然这一般也是要给钱的,而且也不好意思太少。
不过这些信客有时候也会把信拜托邮驿小吏,分润一点费用算是大家都方便。
“孙叔,久等了吧,给,从厨房拿的,还热着呢!”
“好好,多谢了!”“您客气什么啊!”
老吏接过印糕,闻着香味就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随后牵着老马告辞离去。
易家的家丁这才带着一摞信去找易书元,不过不是去家中后院,而是去晒谷场边上。
曾孙一辈如今都去了县学读书,易书元和易保康两兄弟似乎也就闲了下来。
西河村的晒谷场避风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老人家坐了好几排,易书元和易保康也在其中,也算是村中年纪最大的两个老人了。
这是冬日里村中老人家的常见活动,有时候吴明高过来也会加入其中。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喝喝茶,晒晒太阳,看看村中孩童在附近玩闹,或者干脆就是打个瞌睡,日子还是比较惬意的。
这时候,家丁小跑着过来。
“大太爷,大太爷——又来信了——”
易书元身边,易保康身子一抖,从瞌睡中醒了过来,他一低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兽皮毯子,应该是兄长回去拿的。
“兄长,别给我盖了,这大太阳的我又不冷!”
“哟还不冷啊,刚刚的时候都哆嗦了!”
易书元笑言一句,边上村中的其他老人也笑了。
“保康,你可别不服老了!”“保康哥,你还有兄长给你盖东西就偷着乐吧!”
这两年易保康越来越精力不济,也开始变得畏寒。
说话间,那边的家丁已经跑了到了跟前,把信交给易书元。
“大太爷,您的信!”
易保康和边上的老人也瞅了过来,易书元接过来的信件可不少啊。
“比上次还多啊,兄长,都谁寄的啊?”“是啊,我都没见过这么多信呢!”
“易哥,您在外头可是有很多朋友啊?”“不会真有孩子家人在外吧?”
易书元回头笑骂。
“去去去,瞎说什么,待我看看,说不定还能念念给你们听听呢。”
“唉那挺好!”“对对,念个信挺好的!”
易书元摇摇头,一封封看过去,书信都是只写收信之人,在里面的信件内容上才会写寄件人是谁,但光是拿在手中,易书元便已经知道是谁写的信了。
果真是天南海北都有。
或许是因为吴明高到访过,易书元就在元江县的消息也通过书信传了出去。
很多大忙人不太可能来元江县,但送来易书元这边的书信倒是多了起来,有楚航,偶尔有林修的,最多的则是萧玉之的。
而因为楚航与段嗣烈当年的交情,又已知易书元同龙飞扬是至交,便也将此事通过书信告知段嗣烈。
这时间稍久,麦凌飞自然也知道了,池庆虎也渐渐得知,甚至还有无法和尚的信。
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凡尘之上多得是想要知道易道子道场而不得的人,但在凡世人间,却有不少凡人知道易先生的住所。
这次交到易书元手上的,足足有十几封信,有的信封纸质柔软,有的则硬邦邦的。
倒也不是十几个人写,有的人不止一封信,可能是因为途中传递不便,所以最终是好几封一起到的。
易书元挑选信件的时候,一群老人眼巴巴望着,就像是等待分糖果的孩童。
晒谷场边缘的各处草垛那边,村中孩童在打雪仗玩闹,欢笑间有稚童被人扔了雪球,拨弄中望向那边的村中老人们,却恍惚间好似也看到了一群孩童。
中间那个孩子最大,他手中像是拿着什么稀奇东西,一群年纪更小的则眼巴巴看着。
稚童拨弄干净脸上的雪,揉揉眼睛再看,只是一群村中爷爷辈的人在那……
那一边,易书元挑选出了一封信。
“就这封吧!”
在易书元手中的这封信,有着枯黄色的信封,纸张明明很硬,却有些皱皱巴巴,上面有些干掉的水迹,更有些难以擦去的污迹,显然是经历了不少磨难才来到易书元手中的。
“嘶~”
信封被小心撕开,易书元取出里面的信纸,不止一张,笔迹也并不是处处清晰,甚至有的地方都不像是墨水,反倒像是以炭为笔。
“兄长,这是谁写的啊?”
易保康问了一句,让看着信纸略微有些出神的易书元断了思绪。
“一个和尚写的,让我来说给你们听。”
只是扫一眼信纸,甚至都还没有通读几张信纸上的诸多内容,易书元便已经知晓书信中的事,甚至比书信所言了解得更多,也更详细。
“易先生敬启,贫僧枯坐庙中二十载,本以为礼佛诵经终觉悟,然愧对先生所望,终究还是破戒了……”
易书元话音顿了一会,旁边包括易保康在内的人见他久不说话,便催了几句。
“兄长,你说啊!”“是啊易哥……”
“哦……你们应该是不知道,在那溯州三相县有一座相山宝刹,曾是先帝赐墨的禅院,写书信的和尚原本就在那为僧的……”
解释了一句的易书元继续说了下去。
虽已年迈,虽然很久没有说过书了,但此刻易书元再次开口,声音却明显不同了。
不开折扇不盖抚尺,心神却已经入了书中。
“今春霜寒,老僧难定,贫僧枯蝉久坐心难安,方丈临终有云……”
若是易阿宝或者吴明高等识字的人在这里,就会发现在开头一段过后,易书元讲出来的和书信内容不太一样了,甚至说出了书信之外的内容。
但这又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
易书元的声音就像是在众人心中展开了画面,带着西河村老人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弘兴四年,更是远远望到了相山宝刹,在那方丈禅房中坐着许多僧人。
虽然是在禅坐,但寺中僧众几乎个个面露悲伤,唯独一僧除外,那便是坐得离方丈最近的无法和尚。
禅房中寂静无声,无法和尚看着已经枯瘦得不成样子的老方丈,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普度光王佛,方丈师父,您有何吩咐?”
老方丈尽力坐得正一些,松散的视线重新集中起来,抬头望向禅房中的僧众,最后看向最近的无法和尚。
“无法……老衲一生参佛,却也不及你,你虽……虽在相山出家,老衲却……却无从教授……不能见你得正果,老衲心亦有憾……”
“方丈大师能容贫僧在此修行,贫僧已然知足!”
老方丈此刻却笑了。
“佛陀慈悲,让老衲临终能看清几分……无法,你心乱了……”
相山禅院中,弥光殿宝顶之上,正有一缕缕佛光显现。
弥光殿前,流光一闪,照梨和尚出现在这里,他诧异地看向大殿屋面的宝顶,这里怎么会有佛光?
方丈禅房中,老方丈看着面色终于不再平静的无法和尚,叹息着合十双手。
“你叫了老衲几十年师父,老衲不想让你白叫,北来晏人子,遁尘不得悟,动乱今又启,古井生波澜……无法!佛不度你,便去寻佛,你下山去吧……”
无法和尚愣神片刻,而眼前的方丈大师已经没了气息。
周围僧众纷纷哭泣起来,有人悲呼,有人念诵经文。
无法和尚闭起眼睛,双手合十。
“方丈得悟佛法如愿圆寂,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