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生死之事,话题总归是比较沉重的,但在场之人都不是普通人,心胸也没那么狭隘,什么事都能一笑了之。

谈笑间,厨房那边的香味也越来越浓郁,天色也越来越暗,易保康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兄长,和贵客们说一声,咱们准备吃饭了——”

易书元望了望客厅大门外,喊了一声“知道了”,随后再看向厅中,笑言道。

“既然来了,那便客随主便了,西河村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诸位可不要嫌弃啊!”

“我就等着这一顿呢,出来得少,在这方面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先生今日用什么菜肴招待啊?”

皇帝搓了搓手,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一路上舟车劳顿,到了元江县也是一刻不停就赶来了西河村,实际上刚刚香味频频飘来的时候,早就勾起了不少人的馋虫了。

“吃顿杀猪菜,又香又热乎,请移步膳堂。”

“杀猪菜啊,元裳你吃过么?”

皇帝自己说没什么见识,但民生之事他极为关注,实际上也是听过的,只是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

“哈哈哈哈哈,我可有幸吃过,这杀猪菜啊,贵在新鲜热乎,有多种吃法,而在这易先生家中,肯定别有一番风味,今天是能一饱口福了!”

几人先后起身,在谈笑中随着易书元一起去往膳堂。

易阿宝慢一些起来,和谭家两个青年相互点头致意,慢一步跟上去。

只不过虽然表面上还算镇定,但其实易阿宝的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他本就不是愚钝之人,这么长时间听下来,其实已经隐约猜出点什么。

但这种猜测实在太过荒谬,易阿宝实在不敢肯定,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是想多了,直到皇帝起身之后喊了一声“元裳”。

人群出了客厅,易阿宝是最后一个从客厅里面出来的,他呼吸都因为激动而略微发颤。

一名侍卫见易阿宝没有出客厅,还回头善意地问了一句。

“易公子为何不来?”

“哦,我,收拾一下客厅……”

侍卫望了一眼那边的炭盆和围成一圈的桌凳,点点头先行一步。

直到这一刻,易阿宝长长舒出一口气。

“呼……”

工无页?无便是空,工页相合不就是一个“项”字嘛!

那个老人,竟然……竟然真就是当今圣上!

太荒谬了,但种种迹象也告诉易阿宝,事实也摆在眼前!

当今圣上,在腊月中旬接近新年的关头,竟然没有在承天府,而是不远万里来到了苍南,来到了月州,来到了这元江县的乡下,并且来到了我家中!

而且他现在要一起去吃杀猪菜呢……

易阿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嘶……”

吃痛过后可以确认了,不是梦!

缓和一下情绪,易阿宝赶紧把客厅收拾一下,然后匆匆去往膳堂。

……

易家的膳堂可没有那么奢华的布局,其实也就是几张大桌子,让易家上下都能吃饭有个坐。

不过今天情况却不同,在易书元的吩咐之下,抬来几个小土炉子,然后几口大铁锅直接架在炉子上,锅中热气腾腾地煮着菜,里面是猪杂猪肉猪红……

边上再摆几个凳子,放上一点蔬菜和豆腐等物,部分熟菜可以直接吃,部分还是生的,得丢入锅中煮煮。

皇帝和谭元裳等人和易书元一起围一口锅,其他人围着另外几口锅。

这种新奇的吃法加上当天宰杀猪肉的鲜美,让皇帝胃口大开,随行人员更是赞不绝口,那边的侍卫都是连番下筷子。

“嘶,呼……呼……”

吹了吹夹起来的大肠,将之送入口中,咀嚼一阵又扒上一口饭,皇帝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大锅搬入屋中,吃得是热气腾腾鲜美非常啊!”

“哈哈哈哈哈……这可不是易某所创,其实跑船的船工很多时候在水上就是这么吃的,当年易某吃过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呢。”

谭元裳也吃得十分开怀,笑着插嘴道。

“其实寒冷地区也常有这等吃法,只是被认为上不了台面,但吃着着实是香啊!”

老皇帝将饭碗递给身边人,立刻有人帮他去盛饭,然后快速送回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添饭了,看得章良喜脸上也是笑容满面。

至于皇上会不会吃太多撑着,章良喜是一点不慌的,功高若医,以他的武功处理这点事情完全没问题。

而且这是在哪啊,这是在易先生家,易先生可不只是治世之才,同样也是济世名医啊!

“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一顿气氛热烈的杀猪菜,实在是香,香啊,这才是人间烟火,比……比我家中强太多了!”

另一口锅边的易保康听到这话,不由对着那边说了一句。

“这位老哥,您放开了肚子吃,那边厨房灶里面还炖着呢,不用担心不够吃,而且也还能再煮,咱有一整头猪!”

“爹说的是,可惜了今年没鱼干了,要不然咸鱼一起炖,味道更好!”

一直被太奶奶赵氏抱着的小男孩忍不住喊了一句。

“爷爷您就没钓上什么鱼过!”

“哈哈哈哈哈……”

这童言引得膳堂之中一阵欢笑。

外头的侍卫端着碗扒饭也吃得乐呵,吃完了碗中的菜,侍卫们轮班进去夹菜。

当然,全场也就易阿宝吃得有些不走心,即便如此,也是没少吃,因为有陆君玲一直在给他夹菜。

……

酒足饭饱,在易书元的建议下,几人一起出门走走。

自到了月州之后,皇帝内里穿上了那件午休的皮夹袄,就没那么怕冷了。

西河村的道路上,除了易书元和老皇帝,也就只有谭元裳和章良喜,其余侍卫不敢跟得太近。

天黑之后很冷,村里人也少有开门的,也给众人留下了足够幽静的空间。

北风呼啸并没有给皇帝带来太多凉意,吃饱了饭再加上这皮夹袄的神奇,真就无惧寒风,他舒展着手臂,看向天空,随后哈着白气笑言。

“听司天监的人说,这星象怕是百年难遇,预示着我治理天下之功,我看不然,又非是我大庸才能看到此星象……”

皇帝笑着话音一顿,继续道。

“如南晏,如碧秀国,如西北诸国,如草原各部,还不是谁都看得到,那里的司天之官岂不是都来一句皇帝治世之功?”

角度还挺刁钻,易书元听得不由笑了起来。

“陛下所言甚是,处处皆能见此星象,然也并非处处有陛下治世之功!”

谭元裳更是怪笑着叹息一句。

“唉,在陛下身边,想拍个马屁都如此艰难啊!”

“哈哈哈哈哈……”

皇帝也不知道今天笑了第几次了,谭元裳和易书元在一块,“笑”果拔群。

易书元望着天空,如今星罗会还没有结束呢,或者说因为今次的特殊,或许还十分热闹呢,同时口中也说道。

“此等天星闪耀之象,是天道自然之运转规律!但真要说起来,其实以奇门术术之论,天地星象变化,确实偶尔也应人间。”

如果没有大庸如今的状态,很难说有没有星罗法会的契机。

天庭尽量不影响人间变迁,或许大庸就算覆灭了,这片土地上的信仰也还是这一片天,但有时候就差那么一股劲一口气,把天庭的气数给顶上来了。

偶尔说几句,随后走一阵,聊着聊着已经过了晒谷场,到了更为开阔的地方。

远远是阔南山的轮廓,前方冬日的田地则成了开阔的雪原,皇帝还是一直向前走着。

“纵观史书,王朝总有兴衰更替,朕也从没想过江山永固,只是好不容易拼出一个承兴盛世,总是想我大庸繁荣久一些……”

皇帝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那几个儿子,心思缜密者有之,勇气不俗者有之,心系百姓者有之,但心细者太弄权术,勇气者功利太过,系民者则又显仁弱……”

皇帝脚下止步,看向易书元,在心中一股冲动之下,十分直接地问出了让他烦心多年的问题。

“先生说,储君之位该给谁?”

好家伙,这么直接!

一边的谭元裳听得都脊背发烫,章良喜都微微吸一口气,远处跟着的侍卫有听到的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易书元也停下脚步,他其实可以直接推脱说自己游走天下,也没在朝中当过官,完全不了解几位皇子。

避开这个问题对于易书元而言并不难,但他却沉默了。

“其实易某对几位皇子了解并不多,但易某了解陛下,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倾向,只是一直犹豫不决。”

到这份上,易书元便也直说了。

“陛下不能奢求储君比肩自己,陛下光芒太盛,也让几个皇子显得有些不成熟,只不过呢……”

易书元笑了下,话就不妨更直接更大胆一些。

“大庸三百余年,能出一个项屹已经难得了,若非如此,大庸国祚已经快断绝了,哪有如今的承兴盛世啊!”

话音微微一顿,易书元眼中并无任何恐惧之色。

“民间有句话叫做,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清醒了一辈子,别老来反倒糊涂了,相信自己便好!易书元,亦是相信陛下的!”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了,哪怕是皇帝都没想到易书元会说得这么直,甚至直呼帝名。

谭元裳章良喜,乃至是后边听力出众的侍卫都有些冒冷汗。

愣了片刻之后,皇帝不由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唉,说得好,说得好啊,佛语有云,当头棒喝,想来就是如此了!”

其实这些话只是很平常的话,甚至是很多人都懂的道理,但到了今天,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却无人敢平静有力地点破。

即便有类似的言语,也都是委婉再委婉,不敢有任何逾越,而且皇帝也总觉得这些大臣们或许是和哪个皇子走得近。

而今易书元这一句话,在皇帝这却显得十分有力量。

皇帝笑了一阵,好似把一切烦闷都宣泄了出去。

“就凭先生这一句话,这趟月州就没白来!”

易书元扫了一眼如释重负的谭元裳和章良喜等人,想了下学着谭元裳的口吻道。

“陛下您看,易某不出仕还是有好处的吧,若这会我是朝廷命官,这话说出来是不是在您耳中会有其他味道?”

皇帝微微一愣,这是在说自己到老也显得有些猜忌了?随后又是哑然失笑,因为易先生说得对!

“先生……说得对啊!说得对啊!”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例数易书元数十年来走天下所行之事,在看这一刻,这种场合,老皇帝心中都升起一种知音之感。

长久以来的一个执着在此刻也不复存在。

这么想,易先生没有出仕,其实确实也挺好的!